黔灵死了，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始料未及，但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不管是黔灵没有拿走一样东西便离开了历城，还是根本没有人亲眼见着她走人，都极大的增加了这个结果的可能性。
所以真正让孟旬意外的并非黔灵尸首被发现这件事，而是她的验尸结果。
尽管这具尸首已经腐至面目全非，可谭叶还是能从断裂的喉骨判断出黔灵或是被什么人强行掐死，而死亡时间，也由腐烂程度，大致追溯到了黔灵消失的那几日，而那几日，恶童传闻尚未出现。
这事若是按照以往办案的流程，该是再把黄沛找来细问的，可是经过上次试探，黄沛显然在顾及什么，而梁汇也有所提防，再加上宅邸还有一帮子“驱鬼”的汉子，所以很难直接去找。
“那边只能暂且缓缓，而且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果然还是要跑一趟商行，或许可以从中知道些什么。”
孟旬下了一个结论，之后便准备动身启程。
然而一听孟旬要只身前往商行，秦书儿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之前那个在集市上，不停绕这孟旬转的高挑女子，不禁窝火，随后以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强行劝退了赵御史，光明正大地以“护卫”身份跟了过去。
当几人齐坐正堂的时候，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了一种仿佛已经酿了许久的敌意。
商行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孟旬与秦书儿齐坐一排。
商行行头何文成和他的闺女何巧巧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秦书儿罕见的收拾了下妆容，不知在鞋子里垫了什么，竟比平时要高出不少。她高高地挑着右眉，生生将那张如火的小脸儿挤出一种冷峻的气质。
何巧巧坐在她的正对面，或是因为听说孟旬来访，亦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双颊红彤，胭脂厚实，衣裳更是选的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在那天生月牙般的笑眼里面，透着一丝冷光。
这里就像是一下子只剩下了这两个女子，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都在较着劲，似是随时都会冲出来“战前叫阵”。
旁边两个男人虽然看起来要从容许多，实则流转着更为深沉的汹涌暗潮。
这时小厮上前，为他们各自放了一盏茶。
“叮”的一声，打破了这仿佛静止了一样的气氛。
“不知今日明府来此，有何贵干？”何文成主动开口，还是一副谦卑之相。
结果孟旬没回，旁边何巧巧却接了这句话。
“这还用问，必是明府觉得与巧巧聊天甚为欢快，所以专程来找巧巧的。”
秦书儿冷哼一声：“他哪有那种闲心和路人侃天儿？县衙每日工作，忙得紧。”
何巧巧脸一沉，阴阳怪气地说道：“既然知道明府甚忙，就不要胡乱插嘴，这里有你这跟班说话的份儿吗？”
秦书儿额角冒出青筋，而后昂首拧眉，笑了一声：“呦呵，都说历城商行眼光独到，是掌眼的行家，想不到下一代竟是个眼神儿不济的，竟瞎至如此。”
“你这矮子——！”
何巧巧气得已经坐不住了，刚要回嘴，就听旁边同时传来了呵斥声。
“巧巧。”
“书儿。”
听到孟旬唤了自己的名字，秦书儿心情莫名愉悦，得意地扬了扬下颌。
反之何巧巧则顿生不悦，本想再说，却被何文成直接打断。
“巧巧，莫要失礼，再让明府看了笑话。”
想起孟旬，何巧巧果然老实了不少。
她不甘地坐回席前，用力地朝秦书儿哼了一声：“暂且不与你计较！”又被何文成瞪了一眼，这才老老实实坐回原处。
谁知，席子尚未坐热，就听孟旬直接道出了今日来意。
“不瞒何行头，今日本官来此，主要因为衙门的人在外发现了一具尸首，死者似乎认识行头。”
“尸首？”何文成诧异，“不知是哪一位……”
孟旬一字一句：“一个月前突然消失的那一位。”
何文成脸色一变。
何巧巧困惑地复述孟旬的话：“一个月前？”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明府说的该不会是……该不会是黔灵吧？”
孟旬略略点头。
一刹，房中气氛瞬间变了。
“怎么会……”
何巧巧瞪着双眼，似乎怎也没办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随后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满脸都是疑问。
秦书儿跟着说道：“黔灵被找到的时候，全身已经腐烂，听说是被草草埋在野外，生前似乎被人绑过，应该受了不少苦，算不得善终。”
何巧巧猛地又看回这边，瞪着秦书儿，双手下意识攥起成拳。
何文成也很讶异，但很快就又回归了平常，说道：“何某与黔灵也只是商业往来，没有甚私交，对她的了解，与其他人一样……比如她是个灵巧聪慧的女子，比如她有着绝佳的画技……”
“比如她临摹他人画作赚取大量钱两？”孟旬适时候接了一句，似乎根本没有仔细去听何文成的官腔，鹰隼般的眸，悄然流过旁边何巧巧。
果然，何巧巧像是被狠狠扎了一下，因震惊而产生的蒙楞已被愤怒所取代，脱口便道：“不，黔灵根本就没有模仿，这都是乔明月一手布的局，她就是看不得人好！”
“巧巧！”何文成想要叫停何巧巧的话，“死者已矣，乔明月已经不在了，就不要再提她的事了，何况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多嘴！”
然而这回何巧巧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听何文成的，红着眼眶说道：“乔明月死那是他罪有应得！但黔灵又做了什么？”顿顿，“若是当初我们做些什么，或许黔灵就不会……”
“巧巧！”何文成气得猛拍了下案几。
茶盏几乎腾空，不少茶汁溅在了外面。
但何巧巧反而更加恼怒，含着泪回头就说：“父亲，我们虽然身为商贾，但也不能真的做到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已经忍了那么多了，可这件事，可黔灵……且不说我与她的交情，这可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还能视而不见？您忘了姜月之事了吗？”
何文成独眼突然划过一丝黯然。
姜月？
孟旬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何文成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垂下眼帘。
半晌，才沉沉地说了一句：“随你的便吧。”
何巧巧就像是得了应允，立刻转向孟旬将憋了很久的话说出。
“黔灵来历城，卖画赚钱，都是为了一个爱慕的男人！”
“爱慕的男人？”孟旬复问。
秦书儿眸子微动，想起了之前黔灵的信。
何巧巧指得……是梁汇吗？
何巧巧这面接着说道：“实际上，黔灵平时不怎么喜欢提自己的事，也不怎擅长与人交往，当初我看她弱不禁风，有些可怜，于是主动与之结交。后来在一次闲聊中，她无意间说漏嘴过，我这才得知了这个男人的事。”顿了顿，“黔灵说过，她要赚钱，然后为心爱之人换取自由。”
“既然他是循着心爱之人来的，他现在这人可知道这件事？你又可曾见过他心爱之人？”孟旬又问。
何巧巧缓慢摇头，说道：“我从未见过这个人，黔灵那次之后也没再提过。但我觉得，这必是个无情男子，不管是黔灵因为作假之说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到最后干脆消失在历城，这个人都从来没有出现过。”顿顿，面露怒意，“一个人，若是面对摇尾乞怜的狗都会心生怜悯……究竟是多么铁石心肠，才会对一个女子如此视若无睹，也从不回应？”
视若无睹，从不回应？
可……梁汇是回应过黔灵的啊。
秦书儿迅速看向孟旬。
孟旬也同秦书儿一样，眼底也划过了一丝异样。
但何巧巧并没察觉这一抹异样，仍悲痛地继续说着：“黔灵终是求而未得，又未能善终……我真想看看，这个男人知道黔灵死的时候，可会为她流一滴眼泪，或有一瞬的懊悔？”
何巧巧忍不住吸了下鼻子，眼眶隐隐发红。
秦书儿看何巧巧已快美人落泪，忽然觉得如此仗义执言，或也是个性情中人，遂收起了敌对之心，欲劝慰她一句：“你别太难过，节哀……”
话没说完，就见何巧巧如风一般地从秦书儿身边闪过，两只柔荑直接握住了孟旬的一只手，泪眼婆娑道：所以，孟明府，您一定要替黔灵查出这个男人！“
秦书儿僵住抬了一半的右手，安抚了个寂寞。
她斜下眸看着她握着孟旬的那只手，目光正好捕捉到了那十指纤细指尖儿，正在悄然滑入孟旬指缝。
秦书儿突然胸口发闷，想都没想，就横跨半步，突然伸手拉开何巧巧，转而自己紧握住她！
“你别担心，明府自会明察秋毫！一定会将真凶绳之以法！”
何巧巧一愣，皱眉想收回自己的手，但却被死死抓住。
何巧巧咬牙，用口型威胁“放开我”。
秦书儿反而抓得更紧，甚至十指相扣！
便在两人十分胶着之时，孟旬却开了口：“请问商行是否存有黔灵的画作？”
话都说道这份儿上了，似乎也没再隐瞒的必要。
何文成主动起身，淡淡道了一句“有”后，便走到柜子前面，取出一个卷轴，然后双手交托给孟旬。
孟旬轻轻拉开捆绳，借着何文成的力，将此画拉开。
一幅栩栩如生的画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