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左不断伸手想要抓住她的那一幕，以及山长五指伸向远方却终究抓住一场空的样子，仍然在这双眼中上演。
然而此时的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会害怕得全身被汗水浸透，而仅仅是自丹田处狠狠向外吐出一口气，然后逐渐、逐渐地归于平静，眼底的一幕幕也随着这口气消失不见。
“真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秦书儿喃语，缓慢坐起身，静默半晌，然后像往常一样、洗漱、更衣……简单地吃了两口饭后，便回到了房间独自翻阅孟旬给她拿来的卷宗。
郭鹏举、庞五、马孙……再次看到这些名字，仍觉恍然隔世。
一切就好像是方才那个梦，也是三年前那个梦的延续，只可惜这一次，身边没有了孟旬。
她终是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秦书儿紧闭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当再睁开眼睛时，眸底添了几分凌厉和坚决。
由是干脆利索地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放于案几，右手一抹，将其一一摊开。
而后又回身拿了一个木板，将一张纸粘在上面，又将这木板立在面前。
接着，她从怀中掏出已经用得有些老旧的竹管笔，娴熟地在指尖上转了两下，沾上墨，并开始在纸上誊写出这几桩案子的关键人物，接着又画了一条长长的线，于每一个点上都写出了这些事发生的时间。
根据顾郎所言，他最后收到闵清的信是在十月下旬。
闵清信上曾说他怀疑有人在兵部暗地里拉拢势力，有结党营私之嫌，而且规模不小，恐有事端，便要着手调查。
而闵清被抛尸的日子则在十一月六日，也就是寄出上一封信的几日之后。
下一个时间点，便是孟旬找到马孙尸首的时间。
也就是她当初在御史台被孟旬追着满处跑的那一天，亦是她和孟旬初遇的那一天。
想起那日，秦书儿书写的动作微微停顿，眉眼里泛出一抹怀念，与他的点点滴滴不禁也跟着涌上心头。
眼看着思绪越走越远，秦书儿蓦然察觉，不由低咒一声。
“明明都分开了，怎么还想着这家伙。”她烦躁地甩甩头，继续往下顺。
犹记，孟旬在御史台验马孙尸首的日子，是十一月十日。
也就是在闵清死后的四天。
接下来，与朱尧有关的案子……
秦书儿翻了翻手边的卷宗，最后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庞五。”秦书儿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又看向下面的时间，“死于十一月十五日。”
至于朱尧这个人……
秦书儿在卷宗的最底层找到了孟旬后加的调查，而调查时间是来历城之后。
这么看来，孟旬刚到历城的时候，也并没有完全确认朱尧就是当年那个杀人者，但既然这里已经附上了相关调查，就说明在中途这厮就已经知道了朱尧是谁。
“果然！”
秦书儿咋舌，就像是在泄愤似的，用力拍了下这份调查文书。
气够了，才又重新翻阅。
其上记载了一些关于朱尧的旧闻。
说是这个人不知什么原因，早年登载户籍的“手实”被毁，后期才又重新办理……那时朱尧尚是少年，据说面观时曾与里长交待，说自己是个孤儿，不记得父母是谁。
再然后，朱尧的这个名字便出现在了长安市井，并且育有一女，妻子早逝。由于他终日游手好闲，是个十足的混子，所以并没受到官府的特别关注。
按理说，常年混迹市井之人，总会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兄弟，怎么也该能打听出一些与他有关的事，可是在这份调查上却写着：无。
通常这种情况，若非是这个人生性孤僻，从不出门见人，便是在官府着手调查之前，便已让知道朱尧身份的人消失在了世上。
也是，能一把火让长松书院毁于一旦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但很快，秦书儿又生了另一层疑惑。
朱尧既然可以创立血蝉，为何经历又如此平凡？
等等……
秦书儿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若血蝉是朱尧建立的，那他岂不是从儿时就独掌大权了，否则……这个纹路怎么会出现在孟旬家？
秦书儿的思绪被卡在这里。
但她赶忙晃晃头，使劲拍了自己脸颊两下。
也许朱尧和孟旬家里的那只蝉并非同一只。
而且现在并非探究朱尧生身流浪之谜，而该将注意力放在躲在朱尧背后的那个人身上。
秦书儿又强行拽回了自己的思绪，后撤两步，重新看向面前的这块板子。
大的时间节点已经完成，但还有一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理清。
于是四下看了看，想再找点什么东西。
这时身后传来郑恒的声音。
“你这一大早上的，在这里捣鼓什么呢？”
“你来得正好！”秦书儿搬着一块新板过来，对着郑恒说道，“我现在要画书院的地图，你正好来试试，千万别落下什么。”
郑恒一听秦书儿是在推理书院案件，三角眼顿时冒出严肃的光，但跟着又撇了撇嘴：“可以倒是可以……但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对书院也是十分上心，你都记不得，那我……”
话没说完，就听后面接了一句：“我来画吧。”
秦书儿和郑恒同时朝后看去。
薛城径直朝他们走来，今日的他换了一身玄色长袍，看起来少了些往日的暖阳，又多了几分冷漠肃穆，最终停在了那块板子前，对秦书儿很清浅，也略带疏离地说了一声：“书院的事，我都记得。”
薛城说话的同时，目光扫了一遍面前的木板。
看到“朱尧”二字时，眼神悄然凛了一分，但又迅速收敛，侧身对秦书儿摊开手。
“书儿的竹管笔，可否借师兄一用？”
这一句，仿佛一下子将秦书儿带回了三年前的岁月。
也是这样一个阳光和煦的清晨，她因为彻夜捣鼓山长房里“喷水鱼洗”，导致没能完成山长留的功课，只好一大早上强撑着起来写上几笔。
但那时候薛师兄心疼自己，虽然嘴上批评，却打算模仿着她的笔迹悄悄帮她写完余下的，好让她补上一觉。
犹记在那昏昏欲睡的时候，师兄也是逆着光而站，笑着对她说道：“先别睡着，把你的竹管笔借师兄一用。”
但是等她将笔给师兄的时候，却被他反而拉近，反手就用笔在她额头敲了一下。
“记得，只此一次，下次自己把功课做了！”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地揉了揉她额头被敲红的印子，然后系上袖子，开始专心书写。
她也傻笑地在旁边大字型躺着，侧着脸看着薛城：“师兄仗义！赶明去膳房偷个鸡腿答谢师兄！”
薛城被逗笑，回了一句：“去你的。赶紧睡吧，别多话了。”
秦书儿心里有些怀念，亦是和过去一样，将竹管笔一横交予薛城。
“师兄，给。”
薛城去拿，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掌心，但几乎像是刻意回避一样，悄然而迅速地将指尖卷回，没有任何表情地将目光落回面前的板子上开始专心画图。
秦书儿握了握自己的掌心，又看着薛城没有半点笑意的侧颜。
没有怅然若失，却觉有些理所当然……理所当然的，多了一丝看不见的客情。
岁月果然无法重叠，三年，人虽相同，但也不同。
无论是师兄，还是她。
好像，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