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颤着声音,一字一句:“如孟明府所见,何某不过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商人。不敢得罪仙缘阁,也不敢冒犯县衙……只能活在夹缝中,赚几个小钱,好为自己家的闺女攒个嫁妆,让她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所以这么久以来……捂耳闭目,装作一切平常的样子。”
他的声音愈发哽咽:“但就像这桩案子一样,有些事,并不是你闭上眼睛,它便不会发生……它只会在沉默中生长,然后掀起血雨腥风。现在没有人能救历城,只有明府……只有律法。”顿顿,“变成如今的局面,我何文成责无旁贷……或许由我说这些话,明府会觉得十分可笑,但……何某确实,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后面的话,何文成几乎说不出来了,只是卑微地蜷缩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孟旬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何文成,仍是一如既往毫无波澜,一如既往让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他起身走到了何文成身边,只手将何文成拉起。
“今日这番话,不要告知任何人,若是有人问起,你便如过去一般立场分明的回答,不需要向着县衙,向着我。”
何文成抬头看向孟旬,似乎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孟旬将那几个簿子放在手上轻轻晃晃:“我有这个就够了。”抬眉一笑,“有时候别人给的选择,并非唯一的出路,寒霜消散,春暖花开。带着巧巧,一同目睹,历城的再次繁华……难道不好吗?”
何文成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旬。
孟旬这句话的意思是,不需要在历城与巧巧之间做抉择,他会保巧巧平安无事。
原来这个人早就算到了他被仙缘阁捏住了把柄。
何文成双唇微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沉默着再次跪在地上,用力地,又给孟旬磕了两个头。
这一次,孟旬没有去扶她。
而是拍了拍他的肩,拿着簿子,从他身边拂袖离开。
当孟旬走出长歌乐坊的时候,正好赶上何巧巧闻讯赶来。
两人正好交臂。
“孟明府……”何巧巧愣了愣,“招魂乐,还有乐坊……”
她显然还并不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好待你父亲吧。”孟旬说道。
何巧巧眨眨眼,试图理解孟旬这句话。
这难不成是……送别之言?
蓦地一惊,脸上血色褪去大半,一下子哭喊着跪在孟旬面前。
“明府,如果真是我父亲,那、那一定……一定有什么原因,他绝不是凶神恶煞之徒啊!求明府放我父亲一命!”
巧巧哭得愈发伤心,小脸儿上的妆容一下就花了。
“不用担心,你父亲没事,以后也会没事。”
孟旬留下了这一句便走了。
“父亲没事?那为何……”
何巧巧云里雾里,恍惚了一下,一扭头就看见了跪在地上何文成。
“父亲!”巧巧也管不得方才孟旬说的话,急忙过去搀扶,“父亲,父亲您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文成五味杂陈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独眼里噙着一丝湿润。
手臂突然用力,紧紧抱住了何巧巧。
何巧巧不明父亲为何如此举动,但在感受到何文成手臂上微微地颤抖后,也就不在这个时候追问了,于是也探出手回拥父亲,学着小时候父亲安抚自己时用的语气说道:“方才明府说了,我们没事,以后都会没事。阿爷,一切都会过去的。”
何文成喃语:“是啊,都会过去的。”
……
与此同时,孟旬返回县衙正堂。
此时顾常乐已亲自替孟旬完成了最后的问讯。
秦书儿也特意跑来旁听。
所有人都招了,犯案过程与他们推理的相差无几。但最关键的,也是孟旬托顾常乐重点问的,便是谢凌悠究竟是如何掌握的听瓮混音之术。
“这件事可有些玄乎了……”顾常乐回想着谢凌悠的话,饶有兴趣地对孟旬说道,“和黄沛一样,谢凌悠也是从地狱道那里得知的作案方式。”
“他有说什么特别的事吗?全都和黄沛说的一样?”孟旬显然不是很满意,但看顾常乐咬着草的样子,就知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现在只是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他,遂扬着眉,“休想拿这件事来威胁我,大不了我再重新审一遍。”
“啧。”顾常乐不悦地将枯草拿下,说道:“这个姓谢的小娘子比黄沛多了一些好奇心,看清了他的面具。”
“哦?”孟旬想起之前黄沛说这地狱道的人头上戴的是野兽面具,只是当时范围太广,无从调查,若是能有更进一步的线索,那便是好事一件,遂追问,“是什么东西?”
顾常乐恢复严肃,一字一句说:“犬头。”
“犬头?”秦书儿喃喃自语了一声,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这边顾常乐又接着说道:“不仅如此,小娘子因为怕被出卖,还去打听了一下,据说很久之前,有人曾在一个叫长河村的地方看到过类似的面具。但是谢凌悠并没放在心上,也没有继续去探查。或是因为觉得,就算自己去找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尤其已经过了那么久,觉得这个人也不会将她的事宣扬出去。”
孟旬轻轻摩挲了下下颌,又看向脸色凝重的秦书儿。
“犬头……有何特别吗?”
秦书儿也是愁眉不展,指尖摩挲了下自己的眉尾:“还记得三年前,我曾经找到一名戴着犬头面具的游医来证明薛师兄的清白……可是你也知道,这件事尚未解决,长松书院……”
秦书儿有些语塞,顿了顿才接着说道:“那个时候,也多亏了这位犬头游医帮忙医治,这才让很多师兄弟活了下来……但那个人是个救死扶伤的好人,绝非杀人之徒,所以想来,也只是面具类似罢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传来些许动静。
顾常乐立刻推门查看,迎面见到谭叶。
刚欲开口,就被谭叶抢先一步。
“偶尔路过,甚都没听见。”
说完,小郎君拂袖离开,留下了一道孤冷的背影。
顾常乐十分无语,这厮还偷听上瘾了?
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困惑。
总觉得,方才开门时看到谭叶的脸色不是很好,似乎是有些心事。
孟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既然线索指向了长河村,不然,就走一趟好了。”
“我也去。”秦书儿二话不说接道,“我倒想看看,这个将格物当作手上刀的地狱来者,到底是个什么人。”
秦书儿说着,微微抽起的唇下,露出了小兽般的虎牙。
……
另一面,仙缘阁的仙鹤殿中,泛着一抹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朱尧手上转着一封信,若有所思。
暗处无声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深色的衣裳,窄袖口,黑皮靴,耷拉着眼皮。嘴巴一咧,露出了半颗镶金的牙。
“这长歌乐坊的命案一破,势必会大幅动摇仙缘阁在历城百姓心中的地位……永望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他是个聪明人,但凡他想阻碍,有很多方式可以供他选择。如今这案子这么轻而易举就破掉了……”冷笑一声,“永望不归心,兄弟可要小心了。”
朱尧蓦地抬眼,眸底迸出一抹不快:“永望之事,我心中自有定论,叫你来,不是说这些的。”将手上的信随手丢在案几上。
“是那个长安人来的消息?”耷拉眼问道。
朱尧没有回答。
耷拉眼也不多问,走到案几旁,拇指夹信,捏起,翻看。
信上只写着一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杀。
耷拉眼笑了,不紧不慢地将信折起。
“早该如此了。”
他发出了两声像是打磨沙子般稀稀松松的笑声,再次引入黑暗之中。
朱尧忍不住按压了两下自己的鼻梁。
半晌,就像是在发泄着无法抑制的情绪那般,突然将案几上的所有东西挥落在地,喃喃咬牙道出二字:“永望……”眸子微沉,“我相信,只有你,绝对你不会背叛我……对吗?”
仙鹤殿里空荡荡的,只有渊底般无尽的黑暗,似乎正无声地回应着他的话。
而就在门的另一面,一个人影正弓着身子贴着殿门偷听。
半晌,那个人冷笑一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早就知道,这个永望有问题,走着瞧!”他得意地笑了声,快速挥开袖袍转身欲走。
迎面正好走来一仙徒,仙徒见到那人立刻避让。
而那人也迅速站直身子,标志性地挺起肚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