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守孝百天,全国不得婚假。眼看着这百天即将过去,多少喜事要开始张罗。每日都能闻见街头上敲敲打打的热闹声。
高骏与合谷公主的婚事,便定在了四月二十六。于是在这之前,他便留在了宫中。
檀宗道每日早出晚归,却是尽量会陪明薇一同用晚饭,明薇每日也仍是看书习字练鞭子,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可越是这样,阖府的人越是感觉的气氛的压抑,没有一个人敢再提武陵王,也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关怀她。
明薇察觉到了,可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没什么好说的。的确,这事在自己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可她明白,高骏的选择没有错。并且经此一事,她更加笃定,他会是一个真正心怀天下的君主。
自从那日在朝堂上退婚之后,她便没有再见他,而他也实在不方便再登太尉府的门,只能假借着找檀明风,上檀府将一个木匣子交给他,托他交给明薇。
明薇一见这木匣子,便觉熟悉,果然打开来,里面是那只她曾拒绝了的血玉手镯。
镯子的下面压着一缕青丝,是高骏从前亲手自她发间割下的。那时的他说“这缕青丝便全当做信物了,若你何时心甘情愿了,给我一个暗示,我便上建康去提亲”。
彼时的他少年意气,或许从未曾想过,自己一个被父皇遗忘在偏地的皇子,也有这般多的身不由己吧。
如今想来,竟有一丝令人发笑。
她取出那缕青丝,放在烛火上,一股焦臭随着火焰散发出来。
一旁一直默默的芍药见此,不由得低低抽泣出声来:“女郎这是何苦?其实殿下待女郎真心,女郎又有家族庇佑,若您也是真心喜欢殿下,就算嫁去了王府,也必然不会受欺负的。”
芍药向来沉稳,如今这样倒是少见,想来是这一段时间明薇事事都将她带在身边,她待明薇,也不由更是真心几分。
回眸看了她一眼,明薇轻笑着低低道:“人一辈子,少年时爱一个人最是真挚,却往往总是不能有结果,将来你若有了心怡的人,定要告诉我,我尽量帮你完满。”
那青丝燃尽,明薇看了眼匣子里的手镯微微蹙眉,脑中尽是孙语手上的另一只。
伸手略有不耐的合上盖子,她有些烦乱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收起来,永远不要再拿出来。”
四月二十六。
建康城的春天来得比其他地方都要早,如今已是春风和煦,鸟语花香,护城河两岸的杨柳早已抽枝,一片青翠之色。
十里红妆,满城庆贺,高骏自驿馆迎娶氐族合谷公主。南楚与氐族也正式签署了两邦盟书。兵不血刃的解决的西北战事。
明薇戴着纱帽混迹在人群中,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端坐马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观摩,然而坐在家中却总是心中不安。
这一日,全建康城的百姓都在赶着这场热闹,而明薇,却也成了多少贵族口口相传的笑柄。
人群簇拥推搡,突然有人自身后一把掀开他的纱帽,将她挤向前去。
明薇猝不及防,回眸便瞥见一个男子身影匆匆转身走开。看那人在拥挤人群中毫不费力的穿行,定是会武之人。
来不及去细细追究,明薇便已挤出人群,眼看便要被推搡至了迎亲队伍前,此时纱帽却突然笼下,回到了头上,再抬眸时,面前的男子白衣胜雪,笑如润玉。
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淡雅熏香。
明薇本还未曾引起几人注意,他一出现倒好,众人皆纷纷注目而来,一时间倒是比那道路上的新人还要惹人关注。
“三郎三郎,是三郎。”
“那小姑是谁?为何倚在三郎怀中?”
……
一阵纷乱嘈杂中,明薇愣愣的看着那张俊容。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薇要这样一直站在此吗?离安的马可是就要到这了。”
孙明译见她怔怔,不禁低声提醒道。
明薇回过神来,慌忙离开他托着自己腰身的手,这才觉自己的心跳竟是如此迅速。
孙明译转眸看了眼走近来了的队伍,似是未曾多想,拉起她的手便离开了人群。
他所经过的地方,人群自动散开,让出一条道来,所以走起来甚为轻快。
直到走出两条街,身后看着他二人的议论以及一些少女心碎的哭泣声才渐渐听不见。
他的手掌大而干燥,明薇的小手被他紧紧的攥在手心,却是湿润出细汗来。
她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再次浮现出前世昭仁宫中最后出现的那个白衣男子。
眼前这个人,孙氏这辈儿郎中最具声望的人物,却二十有二了还未婚配,也从来无心仕途,只是个闲散的风流名士。
他又是为何卷入的朝堂纷争?
思及此,明薇回过神来,自他手心抽回了自己的手。
孙明译停了下来,有些诧异的转身看向明薇,无奈一笑道:“早知今日,又何苦非要退婚?你这小姑,终究是少年意气。”
原来他是当她伤心过度,所以来这观礼吗?
隔着纱帽,她终于平静的看着他,向他行了一礼,道:“方才谢三郎相救,不然只怕妾今日困窘了。”
孙明译略有探究的看着她,目光澄澈,许久,他似乎才做了决定,难得神情肃然的开口道:“你退了离安的婚事,就不怕太子动你心思吗?凡事不要太逞强,你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一甩大袖,转身朝一旁的马车而去。
明薇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错愕。
方才他是给自己提醒吗?
一时脑中回想起退婚那日,高允曾言替自己另寻一门亲事。难道另一门便是……东宫?
思及此,明薇一张小脸不由苍白。
回到家中,因为孙明译的提醒,明薇心中更是不安起来。此生她嫁给谁都无所谓,却绝不能再嫁给高允。
她原以为以高允的性格,此生既然已经疑心于她了,必然不会再有娶她留在身边的可能。可孙明译不会无故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必然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
果然,翌日下朝后,父亲没有按时回来,从人来禀陛下有事召见,晚些归来。
明薇倚在窗边的榻上,看着院中纷落的桃花和满丛的牡丹,却是对这明媚春光有些心不在焉。
檀宗道回来时果然面色不善,明薇前去问安,他也应付得有些敷衍。
“父亲今日去见过陛下了?陛下身体如何了?”
如今高允监国,楚宣帝中风卧床,几乎没有再露过面,再不过问朝政。
檀宗道一双浓眉紧蹙,叹道:“药石无效,神志还算清醒,但已不怎么进食。”
“陛下此时召父亲所为何呢?”明薇道,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
“未曾说甚,只是问询了几句你心中可有怨怼,叮嘱我和睦君臣。”
看来孙明译所言非虚,自己的婚事,陛下终究是上心了。
不知为何,眼下知道了对方的心思,她的心头大石反而落地,安定了些。
“父亲,陛下这是在托付你后事了。”
闻言,父亲神情陡然暴起,看向女儿,满脸不解。
“父亲也看到了,陛下已经不能进食,时日再无多。而要您和睦君臣,便是叮嘱您在他逝后,定要为太子稳住局势。只怕过不了几许,女儿便将要嫁入东宫。”
“原是如此。”檀宗道恍然,继而深深看了明薇一眼。
明薇以为父亲听闻她有可能嫁入东宫会同前世一般震怒,然而却没有,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夭夭可愿嫁入东宫?”他试探道。
明薇上前挽过他的胳膊,撒娇道:“夭夭哪也不想去,只想留在爹的身边,照顾爹一辈子。”
明薇恍惚忆起,七岁那年见大姊出嫁时,她曾问过薛氏,女子多少岁要出嫁,那时薛氏告诉她南楚明令女子十七不嫁,便要交付不菲的税金,若有二十不嫁者,则使长吏配之。
当年她很是不服这样的明文法令,觉得颇不人道。薛氏则抚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如今,这话算是应验了吧。檀氏手握军权,她作为檀宗道唯一的嫡女,这婚事陛下必然会要过问。
原本她到了适嫁之龄,就有人上门相看,可那时她与父兄都不在建康城中,于是一应邀请全都让薛氏推托了,可如今,她开始抛头露面,父亲也回到建康,却是无人敢再登门提及。
“胡话!”檀宗道佯装怒意的瞪她一眼,见她笑容明媚,目光逐渐柔软,轻叹道:“是为父的错,若天下安定,卸了这身铠甲,便能布衣粗食,乡野间无拘无束的话,夭夭也可嫁得个自己中意的郎君。”
明薇心间微微一酸,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父亲所言,是不可能实现的。
自此,檀宗道和薛氏便开始仓惶准备为明薇相看夫家,檀宗道看的大多是自己下面的从将,而薛氏则为她相看了几位如今虽不锋芒,却可图将来的门户。
并非有意低嫁,而是如今形势,只有这样的人家娶了她,才不会遭到皇室疑心忌惮。
当然,这一切明面上并未曾言明是为其择婿,可谁的心里也不傻,此时从不曾抛头露面的檀氏嫡女突然在武陵王刚娶之时,频频随着薛氏出现会客,人人心中都猜到了七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