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檀府时已是半夜,宋离一直等在她房内,见她回来,立时迎上前询问,刚碰到她胳膊,却听她轻轻呻吟,这才发觉她胳膊上一片潮湿的温热。
取了药箱来,脱下她的衣服,宋离一边替她处理伤口,一边蹙眉道:“看来你果然没有猜错。”
如此伤势,必然是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看来果然有人想要灭了这个潇潇娘子的口。
“那个潇潇娘子究竟是锦瑜阿姊吗?”
闻言,明薇有些恍惚,锦瑜哑然瞪大的双眼在脑中挥之不去。
“嗯。”她低低应道。
宋离的手微微一顿,“那她何故不能与你相认?”
是为了保护我吧。明薇心想。
如锦瑜所说,若是她从不曾透露过隐山,那与她相认,无疑会使她现在的主家猜疑。
明薇突然想起那日去醉音坊,锦瑜轻佻娴熟的妖娆姿态。
这么多年,她混迹章台,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会因为初次来葵水被自己点破而羞愤哭泣的女子了。
替她处理好了伤口,宋离见她有些出神,询问道:“可有查到是谁?”
明薇摇了摇头,敛回思绪,小心将衣服重新穿好,应道:“奇怪的是要她命的可不止一拨人,在她就要说出来时,被一支短小的弩箭射中,那弩箭上甚至刻有细小的兽头图样。我后来仔细留意了,那拨追杀她的人用的是弓箭。”
“你是说……锦瑜……死了?”
宋离颤颤道。
显然锦瑜的死带给她的震撼更大,因为在她的心中,自己与锦瑜才是一类人,而明薇……终归与她们不同。
明薇抬眸看她,二人相视,眸中皆有些湿润。
明薇没有将锦瑜叛变的事告诉宋离,也没有告诉月娘,毕竟人已经死了,追究起来也毫无意义。
西北那头高骏与氐族的和谈似乎进展得不是很顺利,近来朝中为此事对太尉府也颇有微词,觉得檀宗道此次主张议和,实在不似他平日作风。
于是,明薇有时一日到头都不一定能在家中看到父亲的身影。
好在,有宋离陪她。每日在一起刺绣、看书,日子过得也不算太无趣。
用过晚饭,明薇唤来禹叟,询问道:“叟,父亲还未归吗?”
“禀女郎,未曾。”禹叟答。
她有些惴惴不安。此番议和是父亲所提没错,可这议和使臣高骏,却是高允举荐的。
他必然是不会安有好心的。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禹叟抬眸看她,少顷又道:“女郎,另有一事。”
明薇挑眉,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近来,府中护卫说发现有不少暗线在外面盯着,奴以为,如今非常时期,女郎还是少出门为好。”
他说这话虽是好意规劝,却还是莫名的有些心虚,毕竟如今的女郎,再不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幼女了。
太尉府的护卫有一批是常年随在父亲身边征伐的,自然比一般的护卫机敏许多,因此她对此言深信不疑。
高允果然开始疑心了。明薇心中冷笑。还好,诸事布署都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能看一步走一步,随机应变了。
“知道了。汝阴那边生意如何了?”明薇转开话题。
年关后,禹叟便让自己的次子禹程前往汝阴去了,禹程常年在府中协理禹叟府中账目开支以及对外采买之事,所以想将汝阴的两个生意做热闹了,他确实是个可靠的合适人选。
听她问到这,禹叟脸上的神采不禁微微振奋几许,喜色道:“前几日收到来信,说是生意一切顺利,女郎挑的地段极好,如今两个场子在城东街上都算得热闹的,这不过月余,便已将女郎当初购置的本钱赚回,还多赚了一千两。”
闻言明薇略有吃惊。
她是不懂经商的,原掏出自己多年攒下的钱财购置这样两个场子,只是想做热闹了后在全国各处要紧城郡开设分号,方便探听各处消息,却不想这个禹程还有几分本事,竟还能当真帮她敛财。
儿子有这出息,禹叟脸上难怪欢喜,竟是再不提她一个女郎,做倚香楼这样的生意终归不好的事。
“还是女郎心思细腻,这生意做火了,打听的人也多了,不少同行都想来收购,幸而女郎未将这产业购在自己名下。”
禹叟笑着道,面上喜色难掩。
当初明薇早有打算到这一层,毕竟自己买来就是想要做火热的,思来想去,便将这些产业都记在了阿澈名下。
当然,阿澈本人都并不知情。
“如此。你让他近来多接触接触曹载师,不久他将调离汝阴,赴任颖川,届时我有事要相托于他。”
明薇细细嘱咐道,心中也难掩一丝激动。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赚钱。
前世,檀府寒门出生,虽权势在握,在这建康城,却当真谈不上富裕,府中钱财大多只不过父亲军功赏赐,但明薇从不曾少吃少穿,后来嫁给高允,更是从不曾短缺,对钱财毫无概念。
如今听闻自己竟然挣了钱,不由心中还是有一丝骄傲的欢愉。心想,在这乱世,能有钱财傍身总是好的,将来无论是事败或者功成,都能用得上。
“女郎怎知汝阴载师要调任?”禹叟听她方才嘱托,不由诧异道。
明薇脸色一僵,却是故意敛了几分神色,镇定道:“叟勿需关心此,照我说的做便是。”
果然禹叟闻她声色微冷,唯唯道:“敬诺。”
禹叟走后,明薇闲着无趣,夜里实在忍不住,叫紫苏找来算珠,认真计划了一番开分号的事,以及照此下去的盈利情况,最后算得,这样不久,她这两个场子分号开上五家后,一年的盈利就能赶超父亲了。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美事一桩。毕竟武陵郡也算不得富裕,日后高骏若要谋事,多的是需要钱财的地方。
当夜,明薇睡得格外香甜。
两日未曾打过照面了,翌日正晚饭时间,明薇与宋离刚要动箸,闻父亲回来,不禁微微诧异,向宋离抱歉,便去了父亲院中。
她到时,檀宗道刚好换了常服,准备用饭,抬眸见她笑脸盈盈来,脸上的神色却是顿了顿。
示意仆从添双碗筷,明薇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
“夭夭还不曾食晚饭?”
“刚准备动箸,便闻父亲回来了,自然来陪父亲用饭。”
明薇说着,一边仔细在面前的碟碗中挑了大块五花肉夹给父亲。
“哦,近来你那位朋友可每日陪你一同用饭?”
“嗯。”
“我看她同你岁数相仿,比你大?”
“大不足一岁。”
“哦。”
“听下人说你近来钻研刺绣?夭夭什么时候对女红也有兴趣了?”
……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然而此刻却可窥见,这一套在太尉府是完全没有的规矩。
檀宗道没话找话,神情虽似不经意,明薇却了解他,他总在心虚之时,话才变得甚多,且都是些甚为无趣的家常话。
他绝口不提这几日忙碌的事,看来果真是议和出了问题。
许久,明薇放下了箸,擦了擦嘴,饮一口茶汤,看向目光闪躲的父亲,这才道:“父亲有话说?”
檀宗道看了眼怔怔看着自己的明薇,瞬即又转开了视线,狼吞虎咽的扒完了碗里的饭。
说实话,今世,即便明薇看来,也不得不说这吃相实在不太雅观,可父亲一辈子在军中,行旅生涯几十年,要他斯文,确实不是件容易事。
“是议和的事?”
檀宗道一噎,一口粟米梗在食道中。
“夭夭听说了什么?”许久,他喝了一大口茶汤,才缓过来道。
“没有。”
还用听说吗?您近来就忙这事了,如今这副样子,自然是和此事有关。明薇心中哂笑。
檀宗道闻言,却又是不做声了。
明薇见他言辞以及神色一直闪躲,不禁试探道:“和我有关系?”
终于,檀宗道憋不住了,放下碗箸,拭过手后,摒退左右,正色看向女儿。
她依旧定定的望着他,神色平静,看似柔顺。
“氐族同意议和,并与我国联盟。”
“但是提的条件父亲觉得不妥?”
明薇挑眉道。既是同意,父亲还如此神情,必然是对方开出的条件令人为难。
檀宗道伸手抚了抚女儿的肩,这看似安抚的动作让明薇不由得有了一丝紧张。
果然,下一刻,檀宗道便开口了。
“氐族合谷公主看上了离安,氐族王要求以和亲作为联盟条件。”
明薇承认,她听见这个消息确实心中不由一愣,却是松了一口气。
“你曾在陛下面前说他若是再娶,你便不嫁了。如今……”
檀宗道叹道。
是了,早在那日他当众求婚之时,她便为若有今日这样的状况铺设好了退路。
如果高骏娶了这位合谷公主,那便是失信于自己,自己曾当着陛下的面有言在先,所以那赐婚即使作废,陛下也怪罪不了任何。
如此想来,明薇心中恢复了平静,却还是要装出几分悲戚,抬眸对上父亲关切的目光,低低道:“如今情势所迫,七殿下怕是不得不娶吧,前已有孙氏为王妃,如今又有氐族合谷公主,殿下英才,难说日后还有许多身不由己,罢了吧,女儿倒不求富贵,只求日后的夫主家宅简单,我也好轻松自在。我堂堂南楚太尉嫡女,难道非要为人侧室吗?”
她一席话间,有的放矢,句句在理,让人想不出一丝反驳的理由。
檀宗道看着她低垂的眉眼,自以为她心中也是难过,转眼却又觉得自己女儿当真通透,他檀宗道的女儿,何苦非要去为人侧室。
“夭夭说的是,离安要走的路只怕还长,如今看来,也许当真非我女儿良配,从前父亲见你顽劣,总以为将你嫁出去便好了,如今你这般懂事,倒叫我不舍。”
檀宗道呵呵笑道,说着重新拾起了碗箸,心中也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