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冷风肃杀，建康城的这场雪忽下忽停的便是五日，屋檐瓦舍都覆上了厚厚的积雪。
战事告捷，大军凯旋，大街小巷都传颂这场数十年一遇的大雪是好兆头，加之年关将近，城中更是热闹起来。
这其中也不乏关于那日她在尚书府中的言行的流言，一时竟成为建康城中那些闲来无事的纨绔茶余饭后的谈资。只道将军府的嫡女是个软弱无能的病秧子，后来传出她奔赴武陵王，在寿阳之战中临危不乱，原来到底还是将门之女，是个有血性的。
如今又传她挑衅孙氏权贵，看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子。
浸泡在芬芳的汤水中，明薇只觉得浑身放松，她倒并非不惧这些流言，更深知于这个世道，流言有多可怕，既能成就一人，也能毁了一人，不然当初她也不可能轻易便除去了陈氏兄妹。
只是她更清楚，当权者必然是不希望看见檀孙两家交好的。
“女郎，殿下也要来建康城了，女郎不欢喜吗？奴婢还没见过这位殿下呢，武陵王殿下长什么样子？”紫苏侍候着她沐浴，一边笑着道。
明薇舒适的闭着双眼，闻她此言，不禁轻笑道：“紫苏好奇？”
“兴许未来就是女郎的夫主，紫苏自然好奇，听闻他与孙氏三郎交好，也是颇具名士之风的。”紫苏脆声道。
闻言，明薇睁开了双眼，看着满室的氤氲，有一瞬的失神。
未来的夫主？或许吧？可此生，自己再也不想将身心交付于任何人。
遽然，她隐约听见屋顶窸窣的轻浅脚步声，不禁警惕的自浴桶起身，披上浴袍，紫苏和芍药都是一惊，却来不及说什么便见她家女郎就这般冲出屋去。
屋顶上的人听闻有人出来的动静，不禁一惊，加之那瓦片上的积雪未彻底融化干净，脚下不稳险些栽下来，堪堪整个人趴在屋顶上稳住。
明薇却是不知何时取的鞭子，一挥便缠住了屋顶上人的脚踝。
那人惊惧之下胡乱挣扎起来，一时间屋沿的屋瓦连着许多结成冰块的融雪通通被她踢了下来，砸碎在院中。
回府来探望明薇的的檀明己正行至东院，听见动静忙赶了进来，见明薇就着件浴袍站在院中不禁大惊，又见她手中的长鞭正拴着屋顶上一男子，更是脸都白了，慌忙喊道：“来人，快抓贼，来人啊，抓贼人。”
闻得檀明己喊人，屋顶上的人这才不耐烦的冲对面屋顶喊道：“皇兄，皇兄，还不快救我。”
明薇双眉一蹙，回头朝身后屋顶一望，顿时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屋顶上的男子柔美又不失俊秀，此刻他打量着明薇，一双摄人心魄的媚眼笑意浅浅，右手执着的一柄如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在自己的胸口。
府中的壮丁此时纷纷涌进院中，那俊秀男子这才道：“说了让妹妹光明正大的走正门，你偏要弄得这般狼狈，这下连累我也丢脸丢大了。”
那屋顶的男子虽是如此说，语气却仍是极为轻松的。他足尖清点便自对面屋顶一跃而下，眨眼便已立在院中，青灰色的貂裘不染纤尘。
他唤她妹妹，那她是……
明薇竭力控制住自己此刻翻涌而上的气血，手中鞭绳用力一拉，将屋顶上人拽了下来。
身后的男子一惊，正欲上前却见明薇已经跨步接住了那人，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只是明薇将那人护在身上，并未摔伤了他。
檀明己大惊，忙上前来扶起地上的明薇，明薇却是对她蹙眉摇了摇头，继而跪地道：“不知公主殿下驾到，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主恕罪。”
此言一出不仅是檀明己傻了，那正站在那拍身上尘土的少年也傻了，连同那手执如意的男子也怔住了，不禁敛了几分神色，认真的看向她。
半晌，眼前那小个子少年打扮的人才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闻言明薇身形一怔，方才心中情绪汹涌，脑中此刻还混沌一片，竟忘了这一世她还未曾见过她。其实即便是上一世，她也未见过，只是那个手执如意的俊秀男子，她却是化成灰也不能忘的。
此时西院的檀宗明也闻声赶了过来，正准备说话，便见院子正中那俊秀男子，顿时一惊，上前行礼道：“臣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这一次，满院的人才都是一惊，慌忙伏地谢罪。
“是我和长媜失礼了才是，惊扰了府中，还请御史大人莫怪。”高允收起如意，恭谦的向檀宗明还了一礼。
明薇心中顿时清明，原来她就是陛下九位公主中，兄长要娶的那位新蔡公主高长媜，如此也就是她的嫂子。
这次怕算是将她得罪了。
“臣惶恐，不知殿下此次前来……”檀宗明扫了一眼院内，试探道。
高允一笑，朝长媜招手，她这才一脸不甘愿的走至他身侧。
“长媜就是想看看她未婚夫婿长大的地方，都怪平时里将她宠坏了，失了礼数。”
明薇定定的望着高允谦逊的样子，上一世他便是用这一副亲和的皮囊，欺瞒了陛下，期瞒了百官，顺利将那些欲与他相争的手足兄弟一一残害。
他曾说过即便他有千百张面具，唯独在她面前，他可以做自己，然而最后，他却还是变得让她也看不清了。
“哦，原来如此。”檀宗明闻言一笑，也不再多言，继而看向仍愣怔在一旁的明薇，唤了她与明己，道：“这是臣兄长的女儿，这是臣的长女。”
明薇压抑下心头的那股强烈的恨意，低垂着眉眼，她同大姊一同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男人的眸子转过来，落在明薇的身上，不禁一声轻笑，“原来是太尉的女儿啊，将门无犬女，功夫不错。”
明薇始终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心底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好在他也没再追问她是如何识得公主的。
直到檀宗明领着他兄妹二人出了她的院子，她整个人顿时如同失去了所有气力，一下子瘫软在地。
芍药和紫苏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去将她扶起。
明薇怔怔的望着那兄妹离去的方向，心上痛得仿佛滴出血来。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这样花力气的一件事。
夜色渐沉，望着床塌前摇曳的烛火，她心里莫名的一阵空虚。
芍药进来，拿了剪子剪去烛花，复又看向明薇轻声道：“夜深了，五娘早些歇了吧。”
明薇抬眸望她，她十四五岁的娇嫩模样生的有几分楚楚，骨子里却又透出一份坚韧，倒是难得的。
“嗯，你下去吧。”明薇轻应了声。芍药行礼退了出去。
新蔡公主高长媜，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被宣帝嫁去西北氐族和亲，两年后死在了异乡。
这一世她改变了太多本应发生的事情，兄长的命运，新蔡公主的命运，高骏的命运……
那么接下来，她还能凭着两世为人的先知，运筹帷幄吗？
高允实力如何尚且不说，可高骏的心念却是不知何时才能有所转变，若是他一直不愿奋起反抗，她便是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前世，他也是这般一直退让，直到门阀意识到高允有意打压，直到檀氏倾覆，直到他退无可退，又因为他是当时仅存的几个宣帝血脉之中唯一算得仁德的，被众勋贵拥戴，攻入皇城，废了高允。
屋外寒风簌簌，有丝丝冷风透过缝隙灌了进来。她吹灭了烛火，躺下睡去。
东宫。
几案前男子手中的纸筏燃起，那忽闪的火焰映在柔美的轮廓上，忽明忽暗，给他唇边的笑意更染上几分邪魅。
这人正是白日里出现在檀府东院的梁上君子，南楚太子——高允。
“今日陛下退居朝下，命您监国，却临了封了檀匹夫太尉，不过如此也好，军权在他手中总比在别人手中强，毕竟檀宗道是个头脑简单的。”屋内站在案前的人略有几分庆幸的道。
高允指尖一松，那即将燃尽的纸筏便落在地面，逐渐化作片片细碎的灰渍。
他轻笑道：“岳丈只怕是把檀氏想得简单了。今日我与长媜去檀府走了一遭，这檀宗道的嫡女可不是市井一直传言的体弱多病，相反，倒是个身手不错的，再加上之前她在寿阳助高骏剿灭八万铁骑，还有，她自幼足不出户，今日竟一眼认出了长媜的身份……您还觉得这个檀宗道简单吗？”
南楚内部的这场博弈之间，檀宗道是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却也是一枚没有被任何一方放入眼里的棋子，因为檀宗道虽手握兵权，却是个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肠子的人。
可如今不知为何，在今日见过明薇，现又收到武陵来的信筏后，高允就是有某种直觉——檀宗道可能是简单，可檀氏却不一定还简单了。
“太子是说那个自奔寿阳，又挑衅孙氏的小姑？”靳东海诧异道。
近来这建康城关于她的流言便没有断过，他也是听说了些的。
“挑衅孙氏？”高允扬了扬眉，略有好奇的看向靳东海。
靳东海点头道：“臣也是听闻，孙世怀似是本有意让府中七郎迎娶她，那日叫她前去便是先相看一番，没想到这小姑子年纪小小，跟他爹檀宗道却是一个臭脾气，将孙任氏也是气得不轻。”
闻言高允愣了愣，随即不禁轻笑出声，“我姨母向来严谨端庄，能把她气得不清，看来这个檀氏五娘果然是有些狂傲的。”
武安候府任氏的两姐妹，任嫣与任舒娥，一个嫁给了楚宣帝高建，一个嫁给了门阀贵胄孙世怀。
这些在权利顶端的家族向来便相互通婚，以保持高贵血统的纯正与权利地位的稳固。
因此对于孙任氏的脾性，高允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
“一个尚才笈笄的小姑子，臣倒是不信她真有什么大本事，太子可需要臣着人调查一下她。”靳东海不免冷嗤一声，询道。
“不必，此事我另让人去查。”高允轻轻抬了抬手，淡淡道，继而转开话题：“让你去寻的人可寻到了？”
“我们的人将汝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听附近的人说也是不久前才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走的前一日还在城中将所有模型赠送一空。”
男子眉峰微微一蹙，一双细长的媚眼微微眯起，“确定没有走漏消息？”
靳东海的神色也微微一沉，伸手捋了捋几缕胡须，摇了摇头，“不可能，除非是另外还有人在找他，先我们一步。”
高允闻言心中不禁细忖，另有人在找那人倒是不太可能，他并非什么知名大家，若不是听梁升提及此人手艺颇好，他也是不知的。
“罢了，让人留意着吧。”高允淡淡道，“今日便到此，岳丈先回吧。”
“诺，老臣告退。”靳东海一低首行礼，退了出去。
高允看向地面上那片灰渍，想起方才孙语传回的消息，说曾在襄阳为高骏献上筹粮之策，以及后来几次三番自己的人暗刺失手，都是因为一个叫阿薇的侍女。
侍女阿薇。檀氏阿薇。
看来檀氏倒当真成了个不确定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