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听见身旁有人小声议论着。
“听里面的人说是死在潇潇娘子的床上，死时一丝不挂咧。”
“说是突然暴毙。”
“你说这当娘的才死，这做儿子的怎么也死了？”
“要我说这南平王就是活该，前脚皇后才入殓，后脚他就来这地方寻乐子，这都叫什么事啊，报应啊。”
……
明薇蹙眉。她先前分明已经烧掉了高铄身上的香囊，没想到他还是死了，竟然还是死在了这样的地方。
宋离自也是听到了那些议论声，她瞥了一脸肃然的明薇一眼，将她拉出人群走远去，方才慎重道：“阿薇可听见了？”
明薇点了点头。
“之前我们在寿阳时便发现有人欲加害于他，如今看来一点不假。”宋离道。
二人回到府上时正撞见檀宗道着了官服急冲冲的出门去。
“父亲这个时候去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薇心中盘算着，即便是高铄的事已经传入宫了，可此事召父亲前去又有何所益呢？
檀宗道见她二人，只匆匆应了一句：“哦，边关紧急军报，我也不知，宫里刚来人催促，阿薇你今日自己用晚饭，父亲就不陪你了。”
说罢便转身朝马车上去。
明薇还来不及细思，于是只好慌忙拉住父亲的衣袖，凑上前低声道：“阿父一会进了宫说话小心些，方才南平王死在了醉音坊，一会儿宫里就该收到消息了。”
檀宗道惊诧的回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严肃，方点了点头，进了马车中。
明薇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蹙眉，极力回想着前世这个时候究竟有何事。
蓦地，她终于记起。宣帝二十三年正月，氐族得到北魏的支持，与南楚的战事触发，这场战役虽只是小规模的，且氐族实力向来不足为惧，然对才历经半年之久的抗魏之战，本就已精疲力竭的南楚朝廷，还是应付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不过方才太平不久的南楚，接连丧失了国母，又死了南平王，如今氐族又来犯……
这一切最受创的应该就是楚宣帝罢，先后丧妻丧子，家国不安。
想到这里，明薇脑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
不，这一切最受创的还有一个人——高允。
先后死的都是他最亲的人，损失了这两个助力，高允便如折了一只翅膀。
先前她送去给尹江的信不过是为的让高允对武陵逼得再狠一些，这样即便高骏无心争储，为了自保他也必须要动作了。
可这一次南平王的死，难道当真只是意外吗？
除了自己，还有谁在暗处，比自己还要急着除去高允身边的人？
现如今的形势，看来高允定是会将高烁这比账也算在高骏的头上了。
南楚的这盘棋，究竟有多少人在下？
明薇一时也不禁迷茫。
“阿薇觉得会不会是竟陵王？”身后的宋离忽然提醒道。
明薇看向她，她温柔的眼底似乎也多了些许睿智。
高诞，她也怀疑过他，毕竟如今的情势下，几个皇子中数他最有实力一争这储君之位。
只是她先前从未将他考虑在首先要铲除的势力内，因为明薇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即便高诞最有实力，却也是最不可能的。
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要成为储君，除非谋反，否则绝无可能。
“不知道。”
……
宣室殿中，楚宣帝再次坐在了几案前，垂首于眼前太子送来的紧急军报，他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皇……”殿中，高允忧心的上前，宣帝抬手制止了他。
“陛下，檀太尉到。”侍从进来道。
敛起咳嗽，平稳了气息后，宣帝沙哑着低声道：“宣。”
檀宗道走进来，见高允也在此，神色微微顿了顿向有些时日没上朝了的宣帝行礼，又向高允颔首行礼，高允也向他颔首。
宣帝抬手示意身旁侍从将军报递给他。
“西北八百里加急，太尉看看。”
檀宗道双手接过，细细看了会儿，皱起眉来。
将军报递还给侍从，他道：“陛下打算如何？”
喝了口热茶，宣帝随和道：“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
“臣以为，氐族虽小，不足为虑，然而始终是后顾之忧，北魏吞并诸国的虎狼之心氐族必然也清楚，只是奈何势弱，只能屈服于北魏淫危之下。”
“嗯，接着说。”楚宣帝闭着眼，倚再塌上听得仔细。
“如今北魏势大，若是陛下能对氐族施以友好，其未必不会连楚抗魏，这样既不需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
檀宗道说完时，才抬眸看向宣帝，见他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深眸直直的盯着他。少顷，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只有那些高坐朝堂之上的文臣才会说出此番话来，竟不想，还能从你这做将军的嘴里听到这话。”
檀宗道是武夫不假，却并非只有匹夫之勇的好战之辈。
“回陛下，正是因为臣戎马了半辈子了，所以才深知，战事带来的无穷苦难，将士有家不能回，百姓颠沛流离。不知陛下可知，如今我南楚男丁多少，又有多少妇人一生空守。”
闻言，塌上的宣帝脸色阴郁了几分。
许久，才闻得那高位上的虚弱男子道：“这些话，也就你这武夫敢同朕讲。”
檀宗道心中冷嗤。这朝堂可不是高家的朝堂，各大门阀也占据了足够的话语权，不是只有我敢讲，他们也敢讲，只是只有我关心罢了。
“太子，你以为当如何？”宣帝转眸看向一旁默默的长子，询道。
闻父皇问到自己，高允含笑上前道：“儿臣以为，太尉所言极是，我南楚方才经历抗魏之战，有待休整，此时不宜再在对付氐族上耗费财力兵力。只是这氐族向来惧怕北魏，我们若不让他们确信联合的诚意，只怕氐族未必肯应。”
“儿可有良策？”
“禀父皇，先遣使议和看看对方如何说，我们再做筹谋吧。”
“太子所言极是。”檀宗道附和道。
“那这议和使臣尔等以为孰能为之？”
檀宗道正要进言，便听得身旁高允先一步道：“儿以为，不如让七弟前往，氐族人向来敬待勇士，七弟在寿阳以少胜多，大败萧季八万铁骑，实乃少年英才。”
宣帝深深看了一眼高允，又暼了一眼有些怔怔的檀宗道，未几，点了点头道：“嗯，离安此番确实勇猛。太尉以为离安可行？”
檀宗道原是想举荐太傅孙景怀之子孙明译，因他知此人在名士中颇有些威望，也善于言辞口辩，如今朝中不少官吏都是经他评鉴而入仕的。
可他却忘了，氐族人可不买这些光有口舌之能的名人的账。而高骏，确实更合适。
“太子殿下考虑得甚为周全。”檀宗道道。
“如此，王诏，拟旨，命武陵王前往氐族议和。”
“诺！”
正此时，殿外黄门慌慌张进来，看了眼殿前的二人，又偷瞄了眼座上楚宣帝的神色。
宣帝见他如此模样，不禁蹙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檀宗道看了眼吓得扑通跪地的黄门，心中忽的想起入宫前明薇所言，心中已是揣到了七八分。
“禀陛下，南……南平王去了。”
这黄门也知，陛下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儿子，不然也不会武陵王与竟陵王都已离开，却偏偏多留他几日在身边，所以此刻来报，心里早已慌乱不已。
宣帝不耐的喝道：“好好回话，成何体统。他究竟去了何处，能把你吓成这样？”
黄门这才知道，陛下是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愈发心虚的又说了一遍：“南平王殿下在醉音坊……死……死了。”
檀宗道紧盯着座上的中年男子，其实他与宣帝岁数相差无几，但宣帝却看起来比他这个日晒雨淋，久战沙场的军人还显苍老。
那鬓角的华发早已如霜，眉间皱纹纵横交错。
果然听闻此言，他身形一颤，竟是来不及等旁人做出反应，一口瘀血自口中喷出，晃悠悠的倒了下去。
“父皇……”
“陛下……”
一时间，整个宫中都乱糟糟一片。
南平王的死因经太医查验，确是意外猝死。他素来是宣帝最宠溺的皇子，如今妻儿接连去世显然打击到了这位本就时常缠绵病榻的皇帝，终于中风在床，不能理政，朝中诸事，皆由太子高允经手。
一时之间，建康城内风云变幻，暗潮汹涌。
高允虽没有下令让醉音坊为高烁陪葬，然醉音坊却始终没有再开过，里面的人也都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们都去了哪里。
坐在檀宗道的塌几旁，明薇端过身旁婢女盘中的粥，放在几上，抬眼扫过檀宗道正书写的笔记，劝慰道：“听说这两日父亲胃疾又犯了，这是女儿亲手熬的小米粥，父亲喝些吧。”
檀宗道此时已书写完毕，搁了笔，又吹干了墨迹，才将信密封起来，叫来了人带走。
明薇方才已经看到，那是一封写去武陵王府的信。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檀宗道这才笑看向明薇，端起粥，几口便喝完了。
放下碗，他平日凶煞的脸上多了几分慈爱道：“我的女儿如今真是懂事不少啊，这样倒让为父不舍得将你这么快嫁出去了。”
明薇闻言脸上笑得更是灿烂了：“那就多留女儿几年，女儿从前不懂事，总给您惹麻烦，也没有在您身边尽孝，如今让女儿多侍奉您几年不好吗？”
檀宗道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忽的认真询道：“夭夭，你当真为了武陵王命都可以不要吗？”
他的神情透着一丝丝的纠结，似乎是在寻求明薇替他做一样决断。却也只是那么一瞬，转眼他便又不再等她答复，长叹一声：“算了，算了。”
明薇有些困惑的蹙了蹙眉道：“父亲何以如此？”
檀宗道起身绕过塌几，道：“如今陛下病重，也许不久于人世，大战方止，西北又有异动，流民无数，生灵涂炭，已经有不少朝臣谏言拥立太子迅速登基稳固局势。帝王之家没有温情，这两年武陵王发展太快，你若是真的跟了他，日后的路怕是走得辛苦，我也不知道将你许给他，是对？还是错？”
这一瞬间，他伟岸的背影落在明薇眼中，竟是无比的孤寂与彷徨。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应正是她毅然决然，孤注一掷也要嫁给高允之时，檀宗道手握重兵，高允若是想顺利登基，必然要得到檀家的支持，所以她以死相逼，让父亲同意她嫁。
她的鼻尖一酸。
在他的信念中没有这些尔虞我诈，权谋算计，只有刀光剑影，浴血杀场；他执意想将自己许给高骏也不仅为了辅佐一位明君上位，更因为他相信高骏会善待于自己。
“父亲怎会如此想，嫁给七殿下是女儿自己所愿，至于日后的路……无论怎么样，女儿都会陪殿下一同走下去。”明薇站起身来宽慰道。
檀宗道闻言心中疏解些许，却是没有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