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广袤的沙漠覆着一层积雪,寂静无声。
孙明译拧眉站在一股烧糊了的味儿的街口,眼前仍有少数民众哭丧着脸跑过,不停的在地上纵横的尸体中寻找自己亲人的影子。
看着眼前几乎近化作一片废墟的不归城,血流成河,房屋烧毁,焦烟直冒,哀泣连连,从前守护了这里几百年的石城,如今一夜之间竟就这样被毁。
头顶夜空晴朗,星星如嵌入了一张低垂幕布,光亮璀璨,无月。他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中小小的令牌,忽然想到,这世间哪来什么坚不可摧的,他孙氏绵延繁荣了四百年了,又怎知何日不会同这不归城一样的命运?
思及此,更多繁杂的思绪涌入脑中,他明白大堂兄因为曾是高允一党,如今自然失信于随亲王,所以家族的担子怕终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他有些不耐,开口问初二:“人呢?还没寻到?”
“郎君……”初二正要开口说话,便见不远处初三带着一老叟朝这过来,到了他面前,见他手中令牌,脸色微怔,即刻吓得跪地一揖。
“是我胡氏之罪,未能守护好这不归城,还请主家降罪。”
老叟颤颤道,他其实并不识得眼前之人,可见他衣着气质皆是不凡,又手持令牌,也猜到了几分。
他胡氏世代在此地守护不归城,因能控制那些分布四周的毒物而保此地安宁,两个月前,王峰得知了暗道,带兵来攻,占了城,胁迫他长子将能驱使毒物的小哨交出。后来他便觉得事态有异,果然半月前,便闻武陵王帅兵而来,是要讨伐王峰。
孙明译低眸看他,淡声道:“你带着你的族人即刻离开此地吧。”
地上的老叟一怔。听他这意思,是他们可以走了?去这不归城以外的任何地方?
“公子的意思是?”老叟仰头看他,不确定道。
孙明译看了眼身后的两口沉甸甸箱子,侍从领会的将其抬至老叟面前放下。此时周围有几人见他们的族长竟然在这如玉般风华的男子面前跪着,不由好奇的打量过来。
“你们自由了,这里再不需要你们守护,拿着这些钱财分给大家,永远不要再回来。”
老叟看了眼那两口大箱子,惶惶道:“公子这是何意?我胡氏世代居于此,如今公子为何突然让我们离开?我们……我们又能去何处呢?”
孙明译撇了一眼这满城的狼藉,不愿多做停留,于是沉了声音道:“我所为何你不用知道,天明之前,带着所有人离开。”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的朝暗道中离去,在其中王峰死的那间密室中,还有条隐秘的暗渠,通往另一处,那是一座比不归城更为恢弘的地下城,里面两百余扮作商队打扮的孙氏护卫在清点搬运。
见他回来,一名护卫上前禀道:“郎君,按您的吩咐,已将所有简牍装箱,另外……”护卫说到此,怯怯抬眸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接着道:“装了三十箱古董金银。”
果然他话音落地,孙明译便蹙眉扫向他。
看着面前惶惶的男子,孙明译终是作罢,想来这些人哪里有胆子如此违背他的话,也是怕伯父责罚吧。
他看了眼男子,寒声道:“明日一早,分成三支商队离开,人数太多反而引人注意。我另还有事,你们先行归返,不必等我。”
……
将士们横七竖八的裹着毡子,围着火堆躺着。
宋离捣着药材和成泥,沈文耀在旁帮她清点,一边不时的与她搭话,脸上笑容羞涩而恬淡。
显然,这一路以来,他很享受二人之间这样默契的配合,尽管宋离从始至终没有对他露过一个笑容。
“阿离,你说殿下与阿薇之间真是一波三折呀,怎么……”
“阿离,可否与我谈谈?”
沈文耀的话被打断,抬眸看去,宋离的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殷游蹙眉看着眼前温婉楚楚的女子,即便行伍多时,未好好休息,也未好好洁面,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人之姿。
宋离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未几,垂眸将捣好的药泥倒在一个碗中,转身递给愣在一旁的沈文耀,淡声道:“辛苦你将这药送去给受伤的士兵敷上。”
“哦。”
宋离的神色显然有些慌乱与纠结,沈文耀狐疑的看了看二人,接过碗,又取了卷纱布便转身离开了。
他是个憨实单纯的,心思没有殷游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喜欢宋离就只是只管对她好,从来不曾留心旁的,更是未曾想过,宋离从前与他的亲近,都是为了等眼前这个人。
殷游看着沈文耀走向士兵中,这才收回视线,道:“他对你很是照顾。”
宋离将药材悉数收好,闻他此言,只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没有忘记,他与她送了檀明煊后,二人一同离开,当她终于有勇气与他表明心意时,他却是说不能再与自己同行,并且让她将环佩转代给明薇。
他那时冰冷而厌倦的神色她甚至都能记得,羞耻心让她不得不离开他,从此再也不提。
“阿离,这个,你收好。”
他自袖间掏出环佩,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宋离瞥了一眼,目光微怔,抬眸看他,见他神色认真,毫无玩笑,于是她盯着那枚环佩的眸子不禁有些热潮。
他这又是为何?难道真如阿薇所言?不,不要这样想。
宋离在心中挣扎着告诫自己,她不敢妄自揣度他的心意,更不敢一厢情愿的自寻烦恼。于是,兀自强忍着声线的微微颤抖,她开口询问道:“你这是何意?”
殷游的眉紧了紧,声音不由放柔了几分道:“我是何意,这样还不清楚吗?”
宋离扯了扯唇角,故作不知的轻笑道:“这不是你曾让我转交阿薇之物吗?怎么?”
闻言殷游脸色微僵,有些难看。想起阿薇将此还给他时对他说的话,也不知阿薇竟是何时看穿了他想利用檀氏的心思的?
定定的注视着眼前的宋离,未几,他开口叹道:“阿离,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你若是还愿意信我,便收下它,若是不信……也留着做个念想吧,日后有何难处,带着它来燕地寻我。”
燕地?他又要走了?去北魏?
“你又要走?”她蹙眉询问道,声音中有关切与焦急。
殷游点头,双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解释,紧抿着唇,凝视着她。
“去何处?殿下知道吗?”
“只你一人知晓。”
“……”宋离垂下眸子,似在思虑什么,许久,她拾起那枚环佩,仰头看他,“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殷游一怔,没有摇头也未曾点头,只是蹙眉看她,她便知晓了,他不会带她。
她眸中光亮熄灭,低低一笑,什么也没再说。只见殷游盯着她脸上略有凄楚的笑意,郑重道:“阿离,你就跟在殿下身边,他日我定会来接你。”
宋离只是听听,不敢将他的话当真。将环佩藏进腰间的绣囊中,她问道:“几时动身?”
“出了大漠。”
……
远远的,沈文耀有些忧心的朝这边撇来一眼,却是愣住,夜色下那不远处的两个身影相拥而立着。
“啊啊啊……沈军医,你能不能看着点呀?”
面前正上药的士兵龇着嘴叫道,沈文耀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疼得面容扭曲的士兵,满脸歉疚的道歉。
士兵们哪里敢真怨怪,他虽看起来稚嫩软弱了些,可父亲却是他们的将军,于是只得忍着痛由他继续处理完。
秦叟在一旁看着,面色古怪的打量着他,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两个人影,待到沈文耀处理完走开去,他才随了上去,拍了拍他,打探道:“你也喜欢那小姑子?”
沈文耀与秦叟从前并不相识,虽知他确有妙手回春之能,可他与宋离不同,宋离自小在隐山长大,他却是沈家全家捧在手心的幺弟,因此听闻他从前的江湖事迹,知道他杀人不眨眼,甚至曾用人炼毒,心中不免对秦叟无甚好感。
沈文耀被问得有些难为情,埋着头只是憨憨一笑。
秦叟再瞥了眼远处的那两人,撇嘴道:“我看你就比那个小白脸强,除了模样俊俏些,还有什么?”
“毒宗误会,殷游公子文武双全,又通兵法,此次讨伐王峰,他是立了功的。”
闻言秦叟皱眉看他。这小郎君果然痴傻,自己向着他说话,他倒还替人说起好来,难怪追不到小姑子。
摇了摇头,他懒得再与他说这些,转了话题道:“这小姑子今年多大?你看着比她小些许吧?”
沈文耀闻言忙一本正经道:“非也,她今年虚岁十七,我还年长她一岁,只是……我模样长得幼稚了些。”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颓丧的垂了头,自十五以后,就总有人说他生得稚嫩,可他明明也是一堂堂少年郎君,再有两年便可及冠。
秦叟却是没工夫理会他的沮丧,驻足沉吟,沈文耀半晌见身边没了身影,一回头,这才发现秦叟早已落在了后面,独自现在夜色中,眸底阴沉而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