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疾不徐的入了城，朝着宫中驶去，途中太尉府的仆从前来，明薇告知要先行入宫，于是那仆从又灰溜溜的回去禀告禹叟。
如今的建康城氛围似乎已不如从前轻松，寻常此时街上应正是渐渐热闹起来，赌坊酒肆，章台茶馆，处处是那些贵族郎君的影子，可今日似乎比从前少了太多。
看来高诞对这些贵族还真是下手不留情，如今这些人也没有那些躲闲情逸致沉溺酒色，纸醉金迷了。
宫门前，侍卫见车中之人是孙明译与明薇，皆未多查，马车竟是一路入了内宫。明薇不禁侧目看他，心中默默：看来如今他很是得高诞看重。
孙明译察觉到他的目光，朝她看来，轻笑道：“阿薇稍后会见到阿瑾，她如今模样可是大变。”
听他提起阿瑾，明薇不由想起最后一次见她，亦是她成为随亲王妃后第一次见她，她对自己用迷香，将自己送至了高允处。
曾经那样赤诚的女子，如今踏入这皇宫，竟也变得这般算计，确实是大变。
高诞住的宫殿挨着宣室殿不远，因每日要在那批阅奏章面见臣工。今日见她，并无旁人，只他夫妇二人。
明薇到的时候，这才理解孙明译所说的模样大变。诸葛瑾偎在高诞怀中，身材圆润，一身随意的轻简便装下，小腹隆起，看起来竟是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诸葛瑾见她亦是微微一怔，脸上却是始终笑意温和。
明薇和孙明译上前向殿中二人请安，诸葛瑾开心道：“阿薇，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怕我生的时候，你都还不曾归来呢。”
她说着，一面摸了摸自己的圆挺挺的肚子，笑容恬淡而满足，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高诞待她不错，如今的她过得也不错。
明薇含笑不语。高诞照顾他二人在一张几上坐下，自己则扶着诸葛瑾坐下，动作小心。
“今日只是朋友间的聚会，阿薇与少卿不必拘束。”高诞道。
明薇端起几上酒水，向他举杯致谢，心中却是茫然，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也成了朋友？
孙明译亦举杯向他致谢。
几人絮絮叨叨了一会儿，酒过三巡，各自有了几分醉意，唯独阿瑾没有喝。高诞与孙明译如今似是尤其的和睦，二人你一杯我一杯，推杯换盏，醉意熏熏。
诸葛瑾不理他二人，走下来至明薇身侧，拉着她朝殿前去，明薇默默的跟着，看她如今身材，脑中忽而想到去年还同她一起狩猎的矫捷身姿。
她幼时曾见过快要临盆的孕妇的肚皮，是大姊生头胎时，妇人的肚皮会被里面的小婴儿撑得肌肤吹弹可破一般，那埋在肌肤下面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整个肚皮油亮油亮。
那时候她就觉得甚为恐怖。若是有一日，小婴儿把肚皮撑破，从里面蹦了出来该如何是好，阿姊笑她傻。
后来长貞临盆，她守在外面，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她想起自己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心中亦是觉得可怖，无法面对。
殿外已是流光晚霞，绚烂一片。不知为何，几次入宫，唯独这一次，她觉得这宫中一切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
夕阳，甚美。
“阿薇，一直想对你抱歉……”诸葛瑾看着她，认真道。
明薇心中微动，在知道她配合高允，对自己用迷药的那时，她确实不解过。诸葛瑾是她重生以来唯一动过恻隐之心的朋友。
后来她想，罢了，自己也曾想过利用她的婚礼，这下两厢扯平了，也好。只是她没有想到，在高允死后，她会选择沉默，没有供出自己来，那件事高骏是如何平息的她虽不甚清楚，可她知道，只要阿瑾不配合，自己一样难以撇清。
“阿瑾不必抱歉，是我要感谢您，当时没有供出我来。”明薇抿唇道。
诸葛瑾微怔，未几，道：“那是三郎费心。”
话音一落，诸葛瑾见她果然目光诧异，不禁莞尔，道：“原来阿薇当真不知？便是先帝过错再多，他也是当今天子的父亲，阿薇以为如何收场的？”
她与高骏之间后来再也没提高允的事，她确实不知他是如何平息的，又与孙明译有何关系？
诸葛瑾盯着她眸中的困惑，意味深长的浅笑道：“看来孙少卿对阿薇，还当真是甚为珍爱啊。”
“此事与他有何干系？”她蹙眉道，隐隐揣摩到一些，心里很是不好受。
“阿薇且自己去问他吧，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提醒你，天下间男儿虽都当胸怀大志，可能得一人不为权贵，不为名誉，只为你筹谋，也是极为幸运的事。”她淡声道，眸中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
明薇再想追问的话噎在喉头，怔怔的看着她，心思有些乱了。
“来，你要不要摸摸看，近来我好像能够感受到他在动了。”诸葛瑾展颜一笑。
明薇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似觉相识，曾经长贞在有了身孕后，也变得这般恬淡。这种时常总是出现在她们脸上的神情，就是幸福吗？
“阿瑾，他待你好吗？”明薇突然道。
毕竟能利用与她的婚事筹谋一场，说来也不一定几分真心吧？
诸葛瑾在肚上抚摸的手一顿，笑眯眯的抬眸看她，“他已经尽他所能的对我好了。”
尽他所能……
“如此。”她也朝她笑笑，颔首露出祝福之色，毕竟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尽相同，而自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阿薇变了许多。”
她笑着朝一旁的亭台走去，明薇跟在她身旁，笑容随意。
“是吗？”
诸葛瑾在亭台中坐下，侍女端上来茶水，明薇替她倒了一杯。
“还记得阿薇曾经一箭设向林姣的英气模样，真是叫人好生解气。”她乐呵呵的笑，倒有几分从前闺中少女的模样。
明薇亦是啄了口清茶，低声笑道：“莫提了，阿瑾知道，那时家父去世不久，我也是被逼的。”
诸葛瑾莞尔，轻叹：“好了，都过去了，如今都好起来了。”
她说着这话时，目光有一抹意味深长，明薇只做不知，细细品了一口杯中的茶，茶香韵味悠长，舌尖清苦淡香。
抬眸看了眼不远处，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灯火处孙明译与高诞言笑晏晏，把酒言欢，亦是和睦。
出宫的之时已是夜幕，孙明译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不远处的后面，跟着一个侍从，看衣服是太后宫中的人。
明薇掀开车帘暗暗瞄了一眼，心中有些沉重。
今日孙明译先是众人瞩目的到城外迎她，继而高骏又堂而皇之的在宫中宴请他二人，靳氏如今派人暗暗跟着，看来如今宫中局势果然紧张。
孙明译看了眼她蹙眉深思的模样，闭眼淡声道：“想问什么便问。”
他的身上有些酒气，白净的脸颊也有些红晕，看来今晚喝了不少。
“太后为何派人盯着？”她盯着他很是认真道，只怕他酒意未醒。
他唇角微微动了动，却是没有睁开眼，未几，道：“如今朝中太后与随亲王争权，随亲王有诸葛氏，太后自然有想要拉拢你的意思，只是今日你一到，却是让随亲王捷足先登，太后当然想要探听你檀氏究竟是何意。”
宫道上安静，马车行驶的声音尤为清晰，月色晴朗，夜风清凉，吹进车厢，也吹散些许车中的酒气。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冷，随手扯过一旁的薄毯披上。
“所以今日你如今是亲王党的？”她拧眉道。
他微微眯眼，慵懒的朝她看来，揶揄一笑。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他从前不也是支持离安的吗？
不待她细问，马车停了下来，竟是已经出了宫门，车外传来韩章的声音。
“郎君，太尉府的人也在此等着。”
孙明译闻声没有动作，盯着明薇清冷而严肃的小脸，似是有话要说，又似是在等着她说什么。
然而，马车中安静，只听闻车厢外马儿发出的几声鼻鼾声。
片刻，他摇着头苦笑道：“罢了罢了。”
说着，他掀开薄毯起身下了马车。韩章见他出来，立时唤了马车过来。
明薇看去，除了芍药，竟是禹叟亲自在宫门等候着，此刻见她安然出来，心中不由欢喜，上前招呼了几句，主仆几人亦是朝着府中回去。
她再回眸看去时，孙明译的马车早没了踪影，而那太后宫里的侍从，也没再跟。
今日这一切，让她都恍若觉得是一场戏，一场孙明译与高诞诱使她演给太后看的一场戏，高诞就是要让太后以为她是亲王党的。
可孙明译为何要卷进来，还有阿瑾今日的话，始终让她觉得心中不畅快，方才也没有机会来得及问他。
夜风掀动车帘，车中酒气逐渐散尽，鼻尖有熟悉的清雅淡香时隐时现，若有似无。
明薇转眸看去，孙明译的香囊仍放在那箱笼旁，精致而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