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惊醒，便见身侧已是空空如也，车厢外的人没有再说话，未几，便见车门打开，棉帘一掀而开。
外面刺目的光线射进来，这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她一时不适，抬手遮了遮，透过指缝间，看见男子俊容微怔。
“醒了？”他走进来，在她身侧坐下，动作连贯，腿上的伤竟似好了许多，长臂一拥，将她抱在膝上坐着，向后倚去。
一夜憋屈在这逼仄的车厢中，他虽有倦容，却依旧儒雅清俊，姿态雍容。
“都听见了？”他看着她。
明薇点了点头，“高允如何处置的？”
孙明译盯着她清冷的小脸。即便如今高允已不再那个位置上，可她一妇人，这样直呼其名讳，显然也不是寻常事。
何况，他以为她会先关心离安现况。
“还未决议，阿薇与文帝，究竟何时积下了如此仇怨？”
明薇闻言垂下眼眸，一时，许久不曾翻出来细细咀嚼的那些过往悉数再次想起，心中依旧疼得厉害。
何时？何怨？
她扯了扯唇角，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沉沉询道：“我们何时回去？”
她的神情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冷漠疏离。
孙明译知她不愿提及，也不急着逼迫于她，只沉沉应道：“即刻。”
自然要即刻回去，她方才已经听见，孙景怀要见他。
马车不再像昨日那样行得缓慢，大概近日落时，至建康城下，明薇自他怀中坐起来道：“我在城外先下车吧，一会儿再入城。”
孙明译看向她，目光定定，严肃而认真，直看得明薇羞愧的转开眼眸。
她只是不想让人看见他二人同乘一车从外归来，那样于他，于自己，都是极为不利的。他怎么能不顾及名声，怎么能不去想这些？毕竟她是他的出妇，而他如今又已有婚约在身。
明薇越想，心中越是气，抬眸瞪向他，却见他还在认真的盯着自己，似是在下着某种艰难的决定。
她痴痴的，莫名的看着他漆黑如墨的明眸，未几，听他淡淡道：“不必。”
“可是……”
她的反驳被他突然落下的吻吞入腹中，明薇揪着他的衣领，还想辩驳，突然他的唇移至自己衣领下的颈部，狠狠的咬了一口，明薇痛哼一声，推开他莫名的瞪去。
孙明译看着她生气模样，却只是笑了笑，眸底深沉，没有再继续。
城中虽有混乱，却并没有想向中的血流成河，看来高诞确实比临川王要高明许多。
城门的守卫已经换成了高诞的人，见那马车上的孙氏族徽，询问了几句，闻是孙明译，便直接放行入内了。
明薇有些微的诧异，如此时候，高诞应该极为小心才是，尤其孙氏大郎还曾是高允的近臣。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看向身侧云淡风轻的男人，试问道：“你……你为高诞做了内应？”
高诞即使再如何手眼通天，可王治被封在东宫，宫中之事他不可能事事尽知，他又如何能如此顺利拿下建康，拿下皇宫？
孙明译转眸看她，温润的脸上笑意浅淡，他淡淡道：“嗯，随亲王发动政变的这个日子，也是我替他选的。”
“……”原来他与她想法一样，这个日子最是合适，他早已在自己之前与高诞谋划好一切。
明薇心中清明，能得孙氏的情报，难怪高诞如此顺利，只是……她深深的看着他，心中忧心。如此以来，他便是与自家堂兄为敌了，所以孙景怀此刻急着见他吗？
马车驶入城中，在太尉府门前停下，孙明译搂着她的双臂却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到了。”明薇微微侧首提醒道。
他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闭着眼，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莹润的锁骨间，一阵酥麻。
也许是这场政变并未在城中造成过大的伤亡，而这都城子弟最是善忘，眼下马车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等着看那一会儿车中下来之人，究竟是不是孙三郎的前妻。
“嗯。”孙明译懒懒的应道，随即睁眼松开了她。
明薇听见外面闲闲碎语中，有几个贵族子弟的冷讽之声。
“随亲王才入宫，这就急着见孙氏三郎……你们说会不会……”
“若真是如此，这日后随亲王定会多多亲近于他，且看着吧。”
“没想到超脱高雅的孙少卿如今也成了这俗人。”
“这车中该不会真是他的前妻，那将门之女吧？”
“真是可怜了佳卿，竟要嫁与这样之人。”
………
议论声中，还有一个声音突然向着马车赞道：“好一个孙氏三郎，果然不愧我辈俊才，真真潇洒男儿也。”
……
明薇担忧的回眸看他，却见他深情淡然，玉指在她小巧的鼻尖一勾，笑道：“回去吧！”
这一笑风流无限，容华动人，明薇却是鼻尖一酸。
他的声誉都快毁了，他还笑得出来……
此时，马车旁近来一个侍卫模样打扮的男子，高声道：“车中可是孙氏三郎？”
孙明译闻声，长臂一伸，已经拉开车门，无数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车中，探头探脑的。
在看到他儒雅清俊的容颜时，这些人都不由心中一荡，却又在看见他身后的妇人时，愣了愣。
“正是。”
明薇也是一愣。马车旁站着的，正是樊空。
樊空见马车中的女子看来，朝她一笑，转而又接着朝孙明译道：“随亲王有请，还请郎君入宫一见。”
“好。”他答得极淡。
明薇蹙眉下了车，直到看见他们走远，听见那些更为激烈的碎语声，心中始终惶惶。
高诞这番高调作为，必然是故意为之，逼迫孙明译只能效忠于他。可明薇了解孙明译，他岂是会受人胁迫之辈，他们之间，必然是存在某种交易。
一夜洗礼，宫中比起外面的建康城可是混乱不少，那青石台阶上四处还布满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迹和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这巍峨华丽的宫城，从来都是最肮脏之处。
孙明译沉静的眼底有一丝的厌恶，他从来便甚为讨厌来到此地。
建康的冬季也是绿的，苍翠掩映间，红色的亭阁醒目，亭中坐着的男子手执长杆，静静垂钓，他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面容冷峻，态度却是恭敬的，此刻正含着笑意与那垂钓之人说着什么。
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孙明译的脚步微顿，却还是朝着那方向而去，两名内侍站在离那二人较远的地方，见他走近，行礼道：“孙郎来了，亲王殿下交待了，您来了直接过去便是。”
孙明译点头，朝那水榭行去。
“随亲王。”他向那垂钓之人行礼道，目光却对上也朝他看来的另一人，那目光凉薄、幽深，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也看不透对方的心思，不知他为何也在这里。
高诞没有出声，只专注的盯着睡眠，未几手腕一抬，拉起长杆，水花四溅下，一条拇指大小的鱼儿吊在鱼钩上挣扎扭转。
他伸手拿起那鱼，将钩自鱼嘴里取出，重新把鱼儿放回了水中，回眸意味深长的看了身后二人一眼，笑容舒展道：“这天下风流的孙少卿一来，鱼儿都上钩了，难怪上至公主郡主，下至黎明百姓，没有哪个小姑不青睐。”
说着，他将手中长杆放至一旁，在一旁的水盆中浸手拭干显然是不打算再继续垂钓，走至亭中石几前坐下，又请他二人也坐。
孙明译大约高诞要见他，还如此高调的在大街上相邀，意图何在，可他不知今日为何离安也在。
与高骏相继在他对面坐下，看他态度闲适的替他二人斟酒，孙明译从容淡定，没有吱声，高骏却是唇角轻扬附和道：“少卿可是多少夫人心中谪仙般的人物，记得我还在襄阳时，少卿来访，可险些让我都督府大门被那些小姑子、妇人给挤破。”
那是全国发疫情的那时候，他得王佑之占卜，决意赴襄阳去给高骏提个醒。
说来，他倒是想起王佑之曾对他言的另一番话——襄阳此番未必不是吉象，倒是少卿自己，此若一去，却是说不定命数有所转向。
如今看来，还真是，那戾气颇重的小姑子，便是那时自己与她踏上了同一条船。
思及此，孙明译不禁轻笑，只是这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甜蜜。
高诞眼尖的瞅见他这低眸一笑，不禁奇道：“少卿这甜蜜而复杂的一笑……是为何？”
指腹在酒斟侧轻触，杯中的酒是温过的，传来暖暖的触感，高骏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水，幽凉的眸底滑过一抹冷冽。
孙明译含笑端起酒斟，动作风流洒脱，一饮而尽，罢了似如释重负一般长叹道：“为一不识好歹的妇人，昨日我冒险出城相救，今日归来后，她却还怨我婚约在身，我这天下风流，在这妇人面前，竟是看不出半分来。”
闻言高诞开怀大笑，“哦？这妇人当真不识货。”
孙明译转眸看向高骏，笑意浅淡道：“可不，这妇人初见便曾言我孙少卿的贴身帕子不过是汗臭之物。”
高骏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容此时还是忍不住一顿，抬眸对上他从容的目光，四目相对，一时间竟似电光火石一般，一些不明言喻的微妙在二人之间弥漫。
高诞将这微妙的一切尽收眼底，抿了一口酒水，过了会儿，才道：“少卿说的这妇人……不会是平宁郡主吧？”
他语气淡淡，说得好似漫不经心，然而此间几人却皆是心知肚明，平宁郡主这四个字，如今已经成了高骏与孙明译之间的敏感禁忌。
高骏的目光也不由含笑，轻轻落在孙明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