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局。
一总角少年一路从外面小跑而来,冲进室内后将门一掩,转身看向坐在榻几前的儒雅男子,一脸神秘的在他几旁坐下,低声道:“宫里出大事了,叔叔可知?”
孙明译停笔,抬眸看着眼前这个著作局从始至今年纪最小的校书郎,温和一笑,“哦?何事?”
顾言见他停笔认真看向自己,不由更是添了几分兴奋,抬手遮掩着低声道:“昨夜南宫走水,先帝死了。”
闻言孙明译微哂,看着他摇了摇头,准备提笔继续自己的事,顾言见他神色,却是急了,忙夺过他的笔,蹙眉道:“叔叔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他无奈抬手合上面前的书简,轻飘飘的道:“昨夜宫里的火建康城的百姓都看见了,有甚好惊奇的。”
“可是先帝死了呀,不仅是先帝,还有南宫的守卫和宫人都死了,都官尚书的说辞是先帝有意锁上宫门,纵火自焚,叔叔不觉蹊跷吗?”顾言不服道。
孙明译抬眸盯了会儿面前十二岁的少年,未几,起身笑道:“蹊跷不蹊跷与我们何干,既然朝廷没有追究,便就有不追究的理由,管这么多作甚。”
他说着,广袖向后一拢,负手朝外而去。少年怔怔的看着他平静的神情,片刻才回过神来,冲他的背影唤道:“叔叔去何处?”
“下值了。”
顾言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才不过晌午,撅了撅嘴,低声抱怨道:“成天的偷懒。”
内宫之中外臣无召不得入内,孙明译行至太医署,在一堆无人的药园中散漫步行,姿态闲闲。
太医署的正厅里,太医令正给随亲王妃诊脉,未几,太医令嘱咐道:“王妃年轻,切勿心急,当放宽心,微臣给您开几幅药调养段时日,定能成功怀上麟儿。”
诸葛瑾收回手臂,皓腕重新掩在衣袖下,“有劳太医令,他日必会重谢。”她笑了笑,吩咐身边宫婢随着太医令去取药。
诸葛瑾起身,独自朝后园而去,在一片药材中,看见那谪仙般的儒雅男子的背影。
她默默盯了他一会儿,昨夜他托人传话来,约自己今日此时在此一见,她原是不打算来的,可想到高允的事,她还是来了。
上前走近,她开口道:“著作郎有何事?”
孙明译闻声回过头来,见她一身华服立在几步之外,不由弯了弯唇角,“阿瑾如今好生疏,看来我如今也得称你一声亲王妃了。”
诸葛瑾不以为然的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按理说他如今是高诞都对他拉拢亲近,她自当也客气几分。
可想到那日无意间听闻高诞亲信言,就是这个人与阿薇策划利用大婚做幌子,发动政变,她心里就不由得厌恶。
见她默默不语,孙明译便也不再与她客套,开门见山道:“是你给阿薇下了迷药,将她送去高允处的,对吗?”
明薇的警惕性他是知道的,从前孙浩博想给她下药,最后却将罄竹搭了进去他至今都记得。在这宫中能让她疏于防备的,只有诸葛瑾。
诸葛瑾面色微讶,未几,却是没有反驳,只嗤笑道:“可笑高允竟然死在了她手里。”
孙明译闻言眉头微动,声音淡淡,却听得出他甚是认真的道:“先帝是纵火自焚,与阿薇无关,亲王妃昨夜也并未曾见过阿薇。”
这一下,诸葛瑾是真的惊诧的看向面前认真盯着自己的男子。她本就还在奇怪明薇是如何逃出去的,如今看来,竟是孙明译从中周旋。
“阿瑾,你不过是担心随亲王会对阿薇动心思是吗?那么如今让她随离安离开,岂不更好?你们好歹曾经要好,也并无甚深仇大恨。”
他继续轻声叹道,声音温润动听,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轻柔,只教听的人不由顺着他的思路走。
诸葛瑾的面色沉了沉。他说得没错,她虽恨明薇毁了她的婚礼,可即便没有她,高诞也会走出这一步。她们之间本就无甚深仇大恨,是自己要选择高诞,便总会有今日。
沉吟许久,诸葛瑾抬眸看他,忽而勾唇一笑:“少卿难道不喜欢阿薇吗?怎忍心让她与武陵王走?”
弯腰摘下一片草叶,在指尖搓揉了会儿,一股清苦气息钻入鼻尖,明晃晃的光线下,孙明译侧着脸,一半的俊容掩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神情。
许久,他才淡淡道:“阿瑾怎知我没有留她?只是强留下来又有何意义。”
“阿薇自己要走的?”她微讶,就她所察,阿薇对他并非无情。片刻,她却是嗤笑一声,“呵,孙少卿也有今日?实在叫人心里痛快。”
孙明译苦笑,眸光却有些暗淡,“她觉得如此最好,便就如此。”
诸葛瑾闻声没有再说话,远远的听见有声音传来,她提步转身离开。孙明译突然叫住她。
“阿瑾,这皇宫是个大染缸,希望你能不忘初心,活得简单些,至少会轻松点。”
诸葛瑾没有转身,却在这一瞬间眼底涌起一股酸涩,片刻,她低低道:“有机会替我向阿薇道个歉。”
说完,便继续朝远处而去。孙明译抬眸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轻叹:如此,只要阿瑾不开口,此事可算过去了,阿薇,你与他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扔下指尖搓碎了的叶子,他转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逐枫苑中,初三正在案前向孙明译禀告明薇与高骏一早便已动身离开,快马行的小道。
走小路是孙明译提议的,虽然他有信心能处理好此事,可未防事态有变,小道还是最稳妥。
“另外,郎君让盯的那个极升当铺已经好几日不见开张了。”
闻言孙明译挑眉,正要再追问,却听见外面气冲冲而来的父亲的声音,红袖显然没拦住,未几,书房的门被一掌推开,孙景怀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外,瞥了眼案前神色淡然的儿子。
“你先下去吧。”孙明译朝初三吩咐。
他知道父亲此来为何,自己不掌家,可此番能在宫中杀了曹旸之妻王氏,又将其送入南宫,说不是动用了孙氏在宫中的势力那是假的,此事凶险,一旦若是有人执意彻查,难免不会被牵连出来。
屋中寂静无声,孙景怀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是个斯文人,如近来这样屡次动怒实在不多,如今一气,面色通红。
孙明译起身上前,在父亲面前郑重一跪,“儿知自己所犯之事,但凭父亲责罚。”
看着他如此诚恳模样,孙景怀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早已准备好接受族中对他的惩戒,他十分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为了那么个妇人,他还是要如此做。
半晌,孙景怀沉沉的叹了一声,“你近来实在不像话,族中决议让你回祖宅呆一阵子,好好冷静冷静,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回建康。”
“儿省得了,儿明日便称病,向随亲王辞官修养。”
孙景怀转身朝外而去,拉开书房大门的一瞬,看见院子里被红袖阻拦在外的孙浩博,不禁眉头一蹙,沉沉道:“三郎,你太叫为父失望了。”
孙明译向高诞辞官时,高诞自是不乐意的,可无奈他态度坚决,只好随了他的意。其实如今孙明译在朝中不过一个小小著作郎,算不得多重要的职位,可高诞看重的是他在士人心中的声望地位。
孙氏起源于江东会稽郡吴县,后来迁至建康稳固后,将祠堂也迁至了过来,祖宅便只余下一部分奴仆看守打扫。
孙明译回去随行的人并不多,二十余人的护卫,两名侍女,因为娄师师也是会稽人氏,自年初来到建康,便没有回去过了,于是孙明译便带着她同行而去。
如今虽是天下纷乱,可会稽离建康不远,相对来说也是太平的,一路上并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竟似出游。
离开的前一日,便听闻离安与明薇已经安全抵达襄阳,如此他便也算安心了。
孙氏从前在会稽就是大户,后来虽是离开了,可老宅一直有人打理,每代掌权人又都有修缮,因此到了如今,这老宅都仍是吴县最大的宅子,即便周边添了许多豪华的新宅,可这宅子却是一眼便瞧得出不一般,扎眼得很。
马车停在正门前,家中管事和仆从已经在阶前迎候多时,街坊邻里更是有不少前段日子见宅中布置洒扫,就打听知道,此番回来的是孙氏年轻辈中最是享有盛誉的孙少卿,因此此刻也都上前来围观的。
孙明译下了车,便闻得周遭妇人一阵激动暗叫,他朝众邻里温和一笑以示礼貌,转身将娄氏扶下马车。
管事的迎上前来向他一礼,只道膳食汤浴皆已备齐。孙明译淡淡点头,不再理会众人,朝内而去。
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努力的挤到前排,在垂首跟在孙明译身后的娄师师经过时,兴奋的低低唤道:“师师,师师。”
娄师师隐约听见,抬眸看了一眼,见到那向自己挥手的男子时,脸色迅速苍白,垂首匆匆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