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近晌午,送食之人将饭食在饭厅搁下,抬步朝侧室去,往日此时,高允总是已坐在侧室的碳炉边看书,今日却不见人影。
心中虽是微怔,却也懒得费心,因此,这人也只是在侧室看了几眼,不见人便转身离开。
高骏此时已出发在途上,轻车上路,前来接应他的是元澈与阿七。
出了建康城,马车便一路疾驰向西南方向去,高骏看着沉睡中的明薇,心思复杂,默默不语。
突然,她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未几,双眼睁开,最先入眸的,便是高骏坚毅的轮廓。
马车行得极快,明薇坐起身来,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尤其的沉,抬手抚了抚酸痛的后颈,她动作顿住,抬眸犹疑的看向高骏,昨日的事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掀开厚厚的棉帘朝外看去,入目是一条荒芜小道,显然马车走的不是官道。
“阿薇醒了?”此时一个欢快的声音传来,马车旁,一匹快马赶了上来,出现在明薇眼前的,是阿七憨憨的脸。
“真醒了呀。”另一侧,元澈的马也赶了上来,看着探出脸来的女子,惊喜道。
明薇怔怔看了眼他二人,竟是觉得上一次相见,已恍如隔世。然而此刻,她却没有心思与他们叙旧,点头以示招呼后,她放下帘子,转眸看向唇角微微弯起的高骏。
“高允的事怎么处理的?”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高骏深深注视着她,弯起的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接着,淡淡道:“阿薇不必在意,他在宫中也曾得罪不少人,谁又知道他是你杀的?”
“随亲王妃知道我去见过他。”明薇蹙眉焦灼道,声音中有一丝隐隐的不耐。
高骏默了默,盯着她,半晌眯了眯双眼,寒声道:“是她带你去的?”
明薇自他的眼中看见一抹冷冽的清辉,不由一怔,沉默不语。高骏也没有要继续深究的意思,他侧身自一旁榻几上取过一封信递给明薇,“你兄长自边关给我的来信,是寄到的襄阳,阿七带给我的。”
看着眼前的信筏,明薇的心渐渐平静,抬眸看了高骏一眼,接过信打开来。高骏目光幽深的在一侧打量她,直到她将手中的信放下。
“阿薇,跟我一起离开,这也是你兄长期望的,不然我与他都不能安心。”他道。
明薇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若是还留在建康,将来高诞一旦心意转改,难免不会用自己挟制他与兄长,终究是隐患。
低眸看着兄长熟悉的笔迹,明薇心中忽觉宽慰,好在长媜与洵儿无恙。
“你叔父也将于我们安全离开后,寻机辞官归乡。”
看来这一次,叔父也终于不再固执了。
沉吟许久,她终于复又抬眸看他,“如今是去往何处?”
闻她终于出声,高骏冷峻的脸上笑意微深,道:“襄阳。昨日我自请领兵平高玄。”
没错,回到武陵,高骏的封地虽在武陵,可却并没有军权,他的势力都在襄阳,若是能拿回襄阳的都督一职,实在是大有裨益,只是,高玄势力庞大,八万苗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而襄阳能够调配的军队仅五万。
看她眉头轻蹙,高骏似是看出了她所想,伸出手去覆在她垂在腿上的小手,明薇有些不自在的想要抽回,他却正好握住了,淡声道:“不用担心,高玄这人有弱点。”
她不解的挑眉朝他看去,却见他只是弯了弯唇角,浅笑不语。
近傍晚时分,送食的宫人再次到来,见早上送来的粥食纹丝未动,心下不由起了疑,在殿中找了一圈,直到在寝殿中看到两具已经僵硬发青的尸体,这才惊叫着朝宫室外的守卫跑去。
守卫闻言,冲进寝殿一看,一地快要干涸的血泊里,高允睁着硕圆的眼,衣衫凌乱,另一具尸体倒在一旁,是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
高允的死讯瞬间震惊朝野,他虽是被幽禁南宫,却依旧是当今陛下的父皇,突然在南宫被杀害,此事非同小可。
靳娴得到消息时正在检查高弗韦功课,宫人近前附耳禀明,她手中的简牍落地,吃惊异常。高弗韦见她面色苍白模样,拉了拉她衣袖,在一旁小声唤她。
回过神来,她低眸看着身旁小小的人儿,那张与高允有几分相似的小脸,此刻正眼巴巴的、忧心的看着她。靳娴的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虽然她靳氏一族在他落难之时选择了明哲保身,可她是他的夫君,是孩子的父亲,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
“陛下先自己温习一下今日先生教的功课,母后去去就回。”她忍住泪意,垂手抚了抚高弗韦的额角,朝他宽慰一笑。
她赶到南宫之时,都官尚书李泉奇已经在那,见她进来,向她一礼,想要阻止她近前,她却是未曾给他机会,径直向寝殿深处行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男人的脸时,不由顿住。
他……真的死了。
微微侧过头去,她举袖按了按眼角,再抬头时,精致的妆容丝毫未花。
“那个女子呢?”她转眸寒声问一旁的李泉奇。
李泉奇躬身道:“在侧室了。”
靳太后回眸瞪她,目光摄人,这个胆敢杀他夫君的人,竟然还好好的停放在侧室中?
李泉奇显然是知道她为何而怒,却是凑上前,低低道:“太后屏退左右,随臣去一见便知。”
靳娴微微疑虑的看他一眼,李泉奇如此说,看来是另有隐情?
禀退左右,她随着李泉奇朝侧室而去,地上停放着的女子衣衫凌乱不堪,多处肌肤裸露在外,莹润白皙得没有一丝血色。
靳娴微微撇开脸去,眸中有些难堪与愠怒。“李泉奇,你就让哀家看这个?”
李泉奇垂首道:“太后恕罪,太后请仔细看看此妇的脸。”
脸?靳娴突然一怔,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脑中出现另一个明艳动人的妇人生动的脸。
她回眸再看向那张死灰色的灰丧的脸,腿脚不由一软,竟是向后退去两步,扶住一旁的屏风,她才得以站定,不至于摔倒。
李泉奇观其模样,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才接着道:“臣也是只在一次宫宴上见过曹副将的内眷,当时只是远远看见,所以看得不太清楚,臣怕自己记错,她定然是拜见过太后的,所以臣请太后观之。”
禁军副统领曹旸之妻王氏,靳娴记得,是个明艳动人的,初见时,她入宫来向自己问安,高允正巧也在,那时自己便见高允对她颇为留心,她离开后,自己便派人去查了她出宫时间,竟是在离开她宫室后的两个时辰。
这期间她去了何处,做了什么,靳娴不用查其实心里也清楚,可这事绝不能闹大,于是她忍了下来。
没想到昨日她再随曹旸入宫赴武陵王的践行宴,竟然会死在这里。
靳娴最后撇了眼那地上的尸身,嫌恶的转身朝外而去。
天色已暗,至殿门前,她停了下来,声音沉冷如冰:“李泉奇,此事当如何处置你心中可清楚?”
李泉奇领会,惶惶道:“微臣已经封锁南宫,所有宫人都不得离开,太后的意思臣明白了,这些人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只是……这妇人该如何?人是在宫中丢的,昨夜曹旸是喝多了,可酒醒怕是迟早会来宫中寻人。”
靳娴冷笑一声,道:“笑话,他夫人早已向我辞行先回去了,何来宫里要人?”
李泉奇一凛,后背微凉,垂首低低称诺。
靳娴回眸再次瞥了眼寝殿的方向,走向远处宫人手中的风灯,看着那羸弱的火光跳跃,命人取出里面的烛火,她接过,走到殿内,看着那隐隐绰绰的尸身,一把火点着了殿中悬挂的帷幔,那帷幔已经多年未曾换洗,早已干燥粗糙,一点便迅速燃起。
她扔下烛火,朝外而去。李泉奇只听到她最后说道:“封锁南宫,所有人不得离开,烧干净。”
又是一场大火燃起,惨叫呜咽声起,却是无人施救,直到整个南宫烧毁,少数的几个知情人全部死在南宫。
李泉奇翌日在朝上上奏,称高允乃是焚火自尽。
朝中虽是众说纷纭,然而太后却并没有多做追究,众人也不再纠结,毕竟谁都清楚,如今掌权的,可是随亲王,高允早已大势已去,只要表面上看来能体面些,也并无人再计较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