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薇感受到众人目光的转变，依旧只是安静的站在一侧，全部接收。其实她并不擅什么音律，只是高允喜欢，便想方设法的遍寻天下名琴，赠予她，让她学习，这把焦尾便是他寻来赠她的，后来她便日日抚琴，学艺虽算不得精湛，可这把琴她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面板上的每一条纹理，她都记得，所以方才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这是焦尾琴。
“小姑既一眼便认出这琴，应当也是懂得些门道的，不如就抚一曲来听听如何？”任致追问道，他对于任何与音律有关的都是极度的热衷，自然不愿放过眼前这个机会，因这竟也不自觉的对明薇尊敬几分。
“算了吧，她只是一个奴婢。”顾凌慧轻声道。
人人都说顾家女儿知书达礼，个个堪为嫡妻，明薇也曾以为顾凌慧一如眼前这般是个善解人意的，直到最后她带来高允的废后圣旨，她才看清她并非表面那么纯善。
她至今都记得当她看见瞎眼的自己时，她眸中的那份惊喜，从此后宫便是她一人天下了，即便高允还留着自己，又如何还会对一个独眼的女人念念不忘？后来高允见到自己时脸上的诧异也说明了慧修容向他隐瞒了此事。
明薇暼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丝阴冷，上前走至如是身边，朝她微微弯了弯身子，如是回她一礼，起身退至一旁。
明薇在几前坐下，低眸看了眼面前的这把琴，抬手轻轻拂过那琴弦，似有意，似无意，悠悠的几声弦音在周身荡开，仿佛将她带回过去的种种回忆之中。
此时，天边的落日已经落下一半，湖面上微风渐起，吹起她绿色的裙摆，她沉沉的出了口气，收回思绪，闭上了双眼感受暖风拂过她的面颊，掠过她的耳畔，撩起她的发丝，然后她微微抬手，在众人的期待中，一串流水般的琴声在这和煦的傍晚升起。
琴音或低沉，或悠扬，轻飘而来，轻卷而去，分明一曲春愁一般的若隐若现，若有似无的曲调，在她手中却变得格外低沉深邃，哪里还似春梦了无痕，分明是炽热的付出后留下的深深浅浅，千疮百孔的沧桑，让人想忘也忘不掉，想记却早已不知从何开始……
那琴声中有三分悔不当初的恨，三分痛失所爱的伤，三分重头来过的激昂，以及一分若有似无的迷惘。
高骏看着她，双眉不自觉的渐渐蹙起，她的内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历经了这般伤痛吗？又究竟是为谁而变得这般苍老而感伤？难道竟还是殷游吗？
她的技艺并不纯熟，甚至有几次在变调处出现不自然的转换，这些在座的每一位都能听得出来，可却没有一个人打断她。
众人看着眼前这个初长成的少女，她从容沉着的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明媚而冷漠的目光纷乱交杂在一起，竟让人浑然忘却她只是一个婢女。
他们听的不是她的琴声的优美，倒更像是在倾听她诉说一个故事，一个命运多踹的女子的一生沉浮。
渐渐的琴音收尾，却忽然变得轻巧了无痕，让人惊醒时心中抓痒难耐，就似听了一个冗长的故事，却到结尾处不了了之，无疾而终。
明薇微微睁开眼来，看着众人的表情，她知道，明日这士林间又该多一则谈资——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凭着不纯熟的技艺，奏出了人间离合，弹出了世道苍凉，听痴了乐圣任致。
“啪啪啪”
最先传来的声音，竟是身旁的孙明译发出的掌声。
明薇侧过头来看向他，他精致的五官在夕阳中俊美无俦，笑意如春风，看向明薇的目光温和而从容。
“难得情感抒发真挚而恳切，不过琴技却是不怎么样。”任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扬了扬唇角，平淡道，心中却是清明：这个婢女只怕当真不简单。
他是懂琴之人，自然知道，若非深有体味或久经世事的琴艺高超者，是甚难达到明薇方才所奏的，而她那生涩的技法已经言明，她并非后者。
方才刻意刁难的林姣听了任致所言，冷哼一声，娇笑道：“果真是如她自己所言，学艺不精，平白辜负了这天下名琴。”
明薇眸光一冷，起身退回至高骏身后，向林姣福了福身子道：“奴早就说了恐污了这焦尾琴，就如同奴与女郎，奴身份低贱，女郎又何必与我这般人计较，恐污了女郎清誉。”
此言一出，方才还看热闹的众人都不由得神色一凛。明薇这话说得着实巧妙，若林姣再与她计较，或者今日处罚了她，倒似显得林姣自降身份，且落得个苛责下人的名声。
林姣自然也听出了明薇话中之意，正想发作，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任佳卿及时的开口制止了她。
“我总算明白为何此番殿下回来身边不见阿芷了，如此妙人，殿下自然看重。”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由得朝着一侧的孙语看了几眼。
高骏笑着忘了身后的明薇一眼道：“阿薇如今可算大出风头了，先退下吧。”
明薇退远去，侯在马车旁，望着高骏身旁那抹柔弱的倩影，双手无意识的抓着一处衣角，双拳握得甚至微微颤抖着。
她闭上双眼，脑中竭力回想着上一世的这个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断然不会相信孙语当真爱上了高骏的。
正思忖间，身后一温柔的声音响起：“又见面了。”
那声音似就贴在她的耳畔，明薇惊得一个转身，撞入那人怀抱。
那人伸手顺势揽住她的腰身，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额上，一股清雅的气息钻入明薇的鼻腔。
她遽然一惊。这个味道……
抬眸对上孙明译明快的笑意以及那双明澈温润的眼睛。
任何女子落入这样一双眼眸中，都只能无限沉沦其中吧。那样好看的人儿，那样优雅的笑容，那样温润的气质，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儿见了能不心动？
便是已两世为人的明薇也忽的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如小鹿乱撞。这样慌乱的感觉，还是在前世初见高允之时有过。
她回过神来，再看看二人的姿态，当真过于暧昧。不禁一把将他推开，退后道：“婢子见过公子。”
他方才的话，难道是想起来了在王府的广场上见过她？
孙明译微微踉跄几步，站定后低头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轻笑道：“婢子？”
他似是对明薇的这个自称浅浅琢磨了片刻，继而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檀明薇。”
正此时，湖边席间任致高声叫道：“少卿，快来快来，如是新作了首曲子，快来鉴鉴赏赏。”
孙明译深深看了眼明薇，便笑着转身朝湖边回去。
“郎君。”明薇开口唤道。
孙明译回眸，看向有些踌躇的少女，微微挑眉。
“郎君用的……什么香？”明薇略有窘色的试探道。
闻言孙明译却是愣了一愣，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他轻笑道：“阿薇是觉得少卿身上的味道甚是怡人吗？”
他这话说得甚是暧昧，脸上的笑容又甚为动人，明薇忍不住脸色微红，一时语塞。
男子见她娇羞模样，不由笑意更深，皓齿展露，快意的转身离去。
明薇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记得上一世的他娶了那位同样贵不可言的门阀嫡女任佳卿，二人为世人艳羡。
苍天未免太眷顾这个男子。
明薇清晰的感受到自己仍然有些急促的心跳，想起方才他暧昧的姿态，心中升起一丝厌恶。难怪世间女子没有不思慕他的，如此样貌又如此风流，如何不惹女子心动？
只是，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那个味道，她记忆犹深。
昭仁宫中，那白衣男子长剑一挥，广袖一拂，最后萦绕她鼻尖的，除了溅洒而落的血腥味，就是这个清雅淡香。
如此向来，她第一次在武陵王府宴上听闻孙明译的温润如玉的声音时，难怪觉得熟悉。
那个白衣男子……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