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古
Prologue A
白花花的信件一连串地从编码机上飞速流过,信封上的铅字蝇头大小,标明这封信的来源和去处。每一封都要输入编码,以便邮递人员鉴别和发送。
特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封封的信件,手指近乎机械般地在键盘上不断敲打着。
2345A、2349A、2348B、2343S……
今天天气有点热,空气中的水分太多了,虽然在有空调的房间里,但还是让人觉得憋闷。手心已经湿糊糊的了,背后也湿了一大片。
真的很不好受呀,可工作却一刻也不能停下。
特瑞觉得有点口渴,怀疑空调的功率开得不足,他真想停下来放松一下,但现在不行,离休息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2445S、2345F、2346A……
表上的指针在慢慢地走动,信件一封封倒流得飞快。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站在背后是主管,一个秃头胖子,正用手巾擦拭着光头上的汗水。主管用褐色的眼珠看了看他,说:“特瑞,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特瑞显得茫然,好一会儿才回答:“哦,没事儿,只是有点口渴。”
主管笑了一下,很假,只是应付式的一个表情。他拍着特瑞的肩膀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吧。”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很足,特瑞却不觉得舒适。主管让他在皮沙发上坐下,他更觉局促且紧张。
主管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把透明的杯子递到特瑞手里,踌躇了一会儿,说:“啊,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做得很好,你也是一个好人,我对你个人很欣赏……”
特瑞喝了一口水,他在猜测主管的意思。
“可是……公司要裁员。在年龄上……你是底限,你明白吗?”主管直视着他的眼睛,拉长了音调,“就是这样,你被解聘了。”
特瑞木然听完,似乎浑然不知对方话语里的意义,只是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
主管很亲切地扶他起来,送他出门,说:“你可以工作到周末,公司会多给你一点补偿金。特瑞……你知道,这些其实无所谓的,人生际遇里,机会是非常多的。”
特瑞觉得主管的笑容很可恶,他的话音也是轻诮的。他觉对方的心里一定是看不起他的,并且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和主管最后握了握手,痴痴地走回岗位上,继续工作。
2345G、1246F、2340L……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被解聘了,意味着稳定的生活来源被截止了,那么又要重新找工作了。否则房租、电费都将无法支付,连吃饭都会很快成为一个问题。
2345G、2345A、6778S……
自己已经年近五十了,却没有多少资产。妻子因为感情不和,在四年前也离开了自己。很长时间以来,自己都龟缩在这个阴影里,反复承受着折磨。
但每天的工作是要坚持做的,除了因为要生活之外,也可以暂时排解心中的苦恼。
3456A、3452A、5432G……
可现在我被解聘了,为什么会轮到我呢?我的工作还不够认真卖力吗?为什么要解雇我呢?这公司里数千个职员里,随便解雇谁不好吗?难道非要我一个人承受这种痛苦吗?
3423G、1234A、2838F……
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特瑞想着,眼前的信件一封封地掠过,信封上的铅字乱跳,越跳越快,几乎都看不清了。
这工作怎么还在继续?这机器怎么还在运转?应该出点事情吧,出点大事情吧!
太闷人。太热了。为什么这机器不短路、不烧掉呀!最好哪里突然跳出一个疯子,一把火烧掉这个公司!
特瑞的心脏突突乱跳,手指近乎条件反射式地按键。
1532S、1452B……
忽然,红色液晶屏上跳出一个单词——
KILL !(杀)
特瑞瞪大了眼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编码液晶屏不可能出现这样字母。
他揉了揉了眼睛,再仔细看了看,液晶屏上显示的依然是一排排编码。
他狐疑地张望了一下,车间的每一个工人都很安静,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条不紊地工作。
特瑞松了一口气,努力使情绪平稳下来,小心地按着键盘。
1233A、1432B、1245D……
KILL !(杀)
这个单词又一次出来了!这次更加明显地显示在屏幕上,分外清晰,红得刺目。
特瑞喘着粗气,使劲拍着键盘,想让这个令他心烦意乱的字母赶紧消失。
可是,无论他按哪个键,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连串——
KILL !
KILL THEM ! (杀了他们)
KILL ALL OF THEM !(把他们全杀了)
他再也无法工作下去了,他推开机器,双手无目的地乱晃,身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连人带椅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工友们惊讶地围拢过来时,他紧闭双目,咬紧了牙关,仿佛一个毒瘾发作的人,在地上挣扎、抽搐、颤抖。
Prologue B
早上八点半,在一幢三十层高的高楼中,一部电梯会像什么呢?答案是:一罐以每秒十米上升的沙丁鱼罐头。
大多数人并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可没有选择。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既然是在公共场所,你就不能强求环境或温度。
十三个或男或女的工作装人员,占据了电梯的所有空间。他们或神情漠然地看着表,或呆呆地盯着顶上的白炽灯泡,互相之间并不交谈。电梯的限重刚到,吱吱嘎嘎地呻吟着,可到每一层开门时,总会有许多张面孔试图再挤进来。
克瑞斯缩在电梯的一角,面色惨白,双目暗淡,右手还提着一只公文箱。
他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事实上这一个星期来他的睡眠质量都很糟,许多恐怖的梦境困扰着他,惊醒时却又全然记不得了。
勉强来上班,他今天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虽然他感到太阳穴边的血管在发胀,视线中的东西都有点恍惚,但是工作是一定要继续的。他是一个很有原则和责任心的人。
空气温糊糊的,是从别人口鼻中吐出来的吧。他们都捱得这么近,真有点恶心。他吸了几口气,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空气似乎阻塞在胸口扩散不开了,难道是太混浊了吗?
他松开领带,又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可窒息的感觉全然减轻不了。该死的,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呢?
电梯在上升的过程中忽然震了一下,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克瑞斯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电梯不会坠落下去吧?这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显得格外真实起来。
他崩住嘴唇,咬紧了牙关,他感到胸口的血流正一波一波地涌向大脑,冲得额头都要裂开了。手心在发酸,汗水也浸透了公文箱的把手。
走开!滚开!又来了,它又来了!恐惧的感觉,吃人的感觉,让自己一刻都不能平静,一刻也无法安宁。无法工作、无法入睡。在黑夜里颤抖,痛苦得发狂。
他手中的公文箱中有一把手枪,他不知为什么要买它。
克瑞斯艰难地把目光穿过拥挤的人头,投向电梯的显示屏上。也许离自己楼层不远了吧,这一切可以暂时结束了吧?
23、24……
NO AIR!(没有空气)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撞得他如同中了一枪,惊恐的目光依然紧盯着显示屏——
25、26……
NO AIR!(没有空气)
CAN'T BREATH!(无法呼吸)
猩红妖异的字母不断闪动,像一个又一个的诅咒——
KILL!
KILL THEM!(杀了他们)
KILL ALL OF THEM !(把他们全杀了)
克瑞斯用手捂住眼睛,像一个怯懦的小孩一样连声哭泣起来。几秒钟后,他猛地从公文箱中取出手枪,狂叫着开了火……
Chapter 1 自杀的杀人嫌犯
莫探员从车中探出头来,面前的大楼已经被完全封锁了。数辆红灯闪烁的警车把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一些职员在门口接受了警察的盘问后匆匆离开。
莫笑了一下,他想这些人今天中午不会有好胃口了。一幢平静的写字楼中,忽然有人用枪射杀了七个人,单是现场的血腥就足够令这些文弱白领们睡觉时都噩梦连连了。
他走向大门,向门口的警察亮出了证件。FBI探员,莫。然后走进大厅。
莫在FBI已经有了十二年的工作经验,其间也办了无数从窃取文件到连环杀人的案子,成绩不算突出,上级对他的评语一直在中等和良好间徘徊。
他却是一个不甘平淡的人,也许和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有关。他的思维很奇特,对许多案件的分析常常出人意料。有时想法近乎荒诞,经常受到同事们的讥笑和讽刺,他却毫不在乎,推理案情时依然我行我素。
受离奇的思维所驱使,他很热衷于承办一些难以解释、不可思议的案件。这些案件的侦破虽然都很困难,但是他却乐此不疲。自四年前FBI成立X档案特别处,他如愿以偿地成为特别处的负责人,专门进行神秘事件的调查。
随着工作时间的延长,他意识到自己以前那些荒唐的想法并不过分,甚至还不够夸张。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会有很多难以置信、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发生。于是,他更有自信,更加执着地工作了。
今天的案子他在电话里听当地的警察介绍过:一个中年房地产商,在电梯中忽然发疯,用枪打死了七个人,打伤了三个,然后冲出电梯,从27层楼跳了下去。
杀人案一般都是原因的,或是钱财、或是仇恨、或是性。但也有少数是根本没有原因、无目的地杀人,这大多和罪犯心理症候有关。
这一次案件就是这样,无目的、突发地杀人。令莫感兴趣的是,据当地的警察介绍,类似的案件在本地,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
莫想,这也许又是一起可以列入X档案的案件吧?
他走进电梯,来到27层的现场,那里已经用黄色警戒条分割出了几个区域,警察们忙碌着在地上采集血样、指纹和拍照。死者们的尸体平放在担架上,盖着蓝色的毡布。
血腥味浓得如同刚用刀切开了一块生牛排。
莫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蹲下身,揭开毡布。那是一个三十余岁的职业女性,金发,有点拉美血统,头部中枪,可能当场就死亡了。
他盖上毡布,站起身,用纸巾擦了擦了手。这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来人是一名身材削瘦,面容颇为俊朗的警官,他很友好地伸出手,笑着说:“莫探员?”
莫与他握了一下手,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是的。”
警官高兴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是格林,是我打电话给你的。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莫点点头,目光环视案发现场,很快就注意到左侧一部电梯被划入了调查区域,很多血迹从那里延伸出来。他用手指了一下,说:“就在那儿发生的,是吗?”
“是的。早上八点四十分,凶手和受害人挤在一部电梯里,上到26-27层之间时,凶手突然掏出手枪开火,当场打死了七个人。后来电梯门开了,六个人逃了出来了,可凶手穷追不舍,又打伤了其中三人。最后,从这里跳了下去……”
格林指着右边一面已经破掉的玻璃窗说。
“没有任何原因?”
“不知道,据幸存者称,凶手是突然发狂并且开枪的。”
“凶手是谁?”
格林从旁边一名警察手中要过一份资料,递给莫。
“克瑞斯,42岁,本地的房地产商。已婚,有一个女儿,本地居民,没有犯罪纪录。”
资料上附有一张证件照片,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精力旺盛的样子,正露出温和的笑容。
事业有成的中产阶级,拥有妻子和女儿,幸福的家庭,他会是一个突然精神分裂的杀人狂吗?
莫把拇指指甲在嘴里咬了一下,决定到第一现场仔细地勘察一番。
电梯里的灯光很暗,这里和所有的血案现场一样,血花飞溅,四壁淋漓,气味令人作呕。莫的目光一寸寸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是他多年办案养成的良好习惯。
格林也走了进来,有点忐忑不安地说:“要知道,这事不太寻常。我在这个小镇工作十五年了,过去二十年里,这里只发生过两起杀人案。可这半年以来,已经发生了七起,死了二十二人了,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莫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忽然一闪,炯炯的目光停留在电梯显示层楼的液晶屏上,认真地注视了半天,然后说:“以前类似的案子里,有破坏电子设备的记录吗?”
格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块暗红的显示屏上,果然有一道细细的,不太引人注意的裂痕。像是有人无意间碰坏的,可显示屏离地面有二米多高,需要伸手才能够着。
他迟疑了一下,说:“以前的案子不是我经手的,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局里调来查看。”
“好。我还需要看看凶手的尸体,以及向他的同事了解情况。”
“可以,我来安排。”
尸体从高空坠落,全身很多骨骼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骨折,先落地的颅骨扭曲得像一个开裂的铝罐,红红白白的脑浆溅出一米多远,触目惊心。这时,尸体已经被抬上了车,盖上了毡布。落地那一刻的姿态,也被粉笔描画好了。
莫察看了一下凶手的尸体,只几秒钟,他又盖上了毡布。他并不是专业的验尸官,对于验尸他也不感兴趣,面对这一大团血肉模糊的肉体,他有点反胃。
他抑制着,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虽然检查的时间很短,但他已经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这得益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个可以揭开真相的关键线索了。
随后,莫又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询问了犯罪人的同事、朋友,以及那位伤心欲绝,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丈夫杀人的妻子。
女人褐色的鬈发烫得很漂亮,柔柔地斜垂在额角一边,略显凌乱。双颊因为刚哭过而有点苍白,一说话又泛起一层潮红。
“我还是不能相信,怎么也不相信,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太太,我感到很遗憾,请您不要太伤心了……”
“从上午到现在,真像噩梦一样,太让人难以承受了……”
“您的情绪还可以控制吗,如果您同意,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您。”
“噢,好吧,您问吧。”
莫打开笔记本,掏出钢笔。
“您与您的丈夫结婚几年了?婚后的感情如何呢?”
“十八年,他对我很好,许多地方都迁就我。”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开朗吗,是否有偏执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他很温和,有时也会执着于某种观点,但是,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对自己的女儿好吗,父女是否吵过架?”
“争执是有过,无非是因为琐事。比如露茜回家得太晚,或是买了一条太短的裙子,像所有的父女一样……露茜喜欢自己父亲。”(结婚才十二年,孩子肯定就是十二岁以下咯。十二岁的少女会因为裙子买的太短,回家太晚和父亲争执嘛?因此将前面的结婚十二年改成结婚十八年。)
“最近一段时期呢?我想知道,近两个月他有没有异常的表现。”
克瑞斯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说:“有一次,他有非常奇怪的举动。那天早晨,我和他,还有露茜,一边吃早餐,一边聊着时报上有趣的话题。开始他的情绪很好,还笑了几声,可突然他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他似乎想立刻站起来,但桌子挡着他,他抖着手,指着桌子中央的小钟,极古怪地说了几句话……”
“他说了些什么?”
“他音调尖锐,声音嘶哑,我听不太清,似乎在说:‘是它,是它,它不肯放过我!’我和露茜都吓坏了。”
“他说的它……是指什么?”
“不知道,他只是一直指着桌上的小钟。”
“钟有什么不对劲儿?”
“没有,钟上正显示着时间,七点半。”
“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紧张得开始抽搐了,我想上去帮助他,他做手势叫我不要靠近。他站了一会儿,就走进了卫生间。我听见水龙头哗哗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他走出来,神色凝滞,拎起公文包,出门上班去了。”
“就这样?他后来有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
“那天我很害怕,工作时也有点心不在焉,不得不提早请假回家。在家门口,我发现那个白色的小钟被扔进了垃圾箱,它完全坏了,从外壳到内件,整个儿碎了,像是被人狠狠砸过。”
我的丈夫坐在沙发上,看着当天的报纸,看见我进来,立刻向我道歉,说今天早晨的失态,完全是因为劳累,以及工作上的压力所致。我并不太相信他的解释,劝他休息一段时间,最好能去咨询一下医生。
他只是微笑着摇头,说这完全只是一次意外,并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我心中不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莫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记录,听完克瑞斯太太的话,问:“类似的事没有再发生过?”
“是的。”克瑞斯太太的回答十分坚定。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枪吗?”
“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他有枪。”
莫合上笔记本,他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资料。他微笑着说:“谢谢您帮助,非常感谢,您要好好保重。”
“谢谢您。”遗孀楚楚可怜地勉强微笑,踉跄地走向通往出口的过道。莫追上她,陪她走到警局门口,并为她叫了一辆计程车。
“顺便问一句,您刚才提到白色小钟,它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一般的钟,塑料的,液晶显示。”
“有液晶显示屏对吗?”莫有意加重了语气。
“是的。”
莫帮她合上车门,挥手目送这辆车消在茫茫车流之中。
Chapter 2 验尸
线索虽然若隐若现,但却触摸不到,没有实质的感觉。
莫孤单地在警局的接待室坐了一个下午,喝光了那个漂亮女打字员送来的十杯咖啡,直到从百叶窗透来光线变得绯红了,他最终决定找个帮手。
经过与本地警官接触后,觉得他们大多粗枝大叶,缺乏想象力,不适合与自己配合。
最好能在FBI的熟人中寻求帮助。
莫微笑了,FBI中他确实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亲密的搭档,也许现在找她不太适合,但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掏出手机,“滴滴答答”地输入了一个号码。
长可及地的窗帘很厚,窗外本已微弱的光线一丝也透不进来,卧室的小桌上堆满了卷宗和照片,唯一余下的一小点空隙被几个油腻腻的批萨饼空盒所占据。台灯还亮着,照出一个积了许多烟蒂的玻璃烟灰缸。烟灰缸的旁边放了一只相架。
照片中的女人穿着黑色制服,鬈曲的金发,蓝汪汪的眼睛,红唇上带着点狂野的笑意。典型的白领佳丽,应该是老板们调剂生活的尤物。
相架下方的抽屉开着,里面有一个黑色发亮的东西,一把手枪。
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一阵接一阵,总不停息。床上那一大团蜷缩在被子里的东西不安地来回蠕动,可铃声尖锐刺耳,肆意骚扰着屋中的主人。
女人从被子里爬出来,光着脚走到电话机旁,接听,冷冷地问:“馨居,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她很熟悉的:“是我,莫,我有事要你帮忙。”
女人抱起胳膊,毫无感情地说:“你忘了,我在休假,今天是第一天。”
“我知道,很抱歉,但我遇上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件,馨,你一定也会感兴趣的。”
“是吗,可我的休假是三年来的头一次,你认为我会放弃,而去帮你翻卷宗、验尸体?”
“帮帮我吧,要知道,除了你我真指望不上谁了,你不会看我让那些外省的警员嘲笑吧。”
馨说:“你似乎从来不在乎别人嘲笑啊。”说完冷漠地挂上了电话。又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这一次她只躺了两分钟,却忽然神经质一般跳下了床,拨通了莫的手机。
“你在哪?”她问。
二十分钟后,馨已经开着车行驶在通往外省的高速公路上。她换了一身黑色制服,还别了一枚银色的胸针,一头金发在风中波浪般起伏。
天知道她怎么会成为莫的搭档,与莫的奔放相比,她的思想比较成熟,工作起来很踏实,从来不相信超出实际的事情。在莫进入FBI不久的时候,她还曾在背后嘲笑他是追逐小绿人的怪物。可很快她就成为莫的搭档,她善于医学检验,理性分析案情,冷静沉着,这正好弥补了莫的缺点,两个性格完全相背的人配合之默契令FBI中的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
她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因为莫的热情和执着感染了她吧,可能她内心深处也有一种与外在相反的冲动吧,或许好朋友和好搭档在性格上就应该是互补的吧。
车转过公路的几个大弯,就进入了灯火阑珊的市区,无数汽车的引擎在轰鸣,慢吞吞的双层巴士艰难地在这些车流中蠕动。红灯睁开眼,匆匆行走的甲壳虫们就都凝滞在街口。下班的人们拎着文件箱,疲惫得像一个个六神无主的精灵,晃晃悠悠地走过黑白相间的斑马线。
这就是城市的气息,颓废、紧张、了无生机。黑夜降临后,这里可能还会孕育危险和罪恶。
馨漫无边际地想着,车子在灰色水泥质的礼堂式的警局铁门前放慢了速度,忽而她笑了,那个英俊得像是格林潘的大男孩正在门口冲她招手呢。
“这次案件确实很有趣的。”
馨接过莫递来的资料,一面走进通往停尸间的长廊,一面听着他用富有感染力的声音介绍案情。
“……就是这样,一年里死了22个人,放之全国都是罕见的现象。”
“全是都是无目的杀人?”
“是的,无目的,多数发生在人群集中的区域,而且,所有的凶手在犯案后都会自杀。所以,犯罪的原因不能确定。”
“这个小镇真像受了诅咒……”
“你有什么看法?”
“我需要尸检报告。”
“尸体还没有检验,我希望由你来做。”
馨横了莫一眼,目光里充斥着不满。莫狡黠地笑了,说:“嘿,朋友,我只相信你呢。”
克瑞斯的尸体有如一个被褪去皮的萝卜从黑色的塑胶袋里滑了出来,“咣”的一下,平平稳稳地摔在不锈钢验尸台上。这具尸体死亡已经超过了十二小时,表面的皮肤呈青灰色,肌肉僵硬,每一处的关节都有弯曲的现象。头部致命的伤口还带着黑红色的血迹,在两百瓦的镍光灯下,这具尸体显得苍白又异样。
馨慢慢地戴好无菌手套,心想,又要接触这些冷冰冰又令人作呕的东西了。天啦,我的假期呀,怎么会是这样度过的呢?她回头望着莫,恨恨地说:“你不在旁边陪我吗?”
莫难堪地笑着,说:“我还要去查以前的案例,你自己随意吧。”他离开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验尸的首要步骤,是要检查尸体皮肤及皮下组织是否有异样。馨仔细地检查过尸体的每一处肌肤,除了应有的尸斑,没有发现可疑的肿块,看完皮下血点,外在伤口,下一步就是内脏,馨切开死者的胸腔,锯开肋骨,就看见了心脏。心脏表面的肌肉有点青灰色的病变,似乎是风湿性心脏病的先兆,联系到死者的年龄,这样的病并没有什么特殊。死者的肝组织呈深红色,很良好,这就排除了中毒的可能,肾和胰腺同样也没有可疑的症状。
内脏没有问题,一无所获,馨失望地缝好死者的腔体,只好寄希望于化学检验了。
馨抽取了死者一定剂量的静脉血,注入试管。她又格外认真地检查起死者的手指甲。这是莫特别叮嘱的,果然,在死者的指甲里,有极少深绿色的垢状物。她笑了,莫真是个细心的家伙。
半个小时后,馨洗好手,拿起墙上的电话:“莫,有部分结果了。”
“噢,怎么样呢?”
“死者没有中毒或潜在生理疾病的表现。唯一的异样在于血液。”
“血液有什么问题?”
“死者血中的肾上腺素是常人的五十倍。”
“这说明什么呢?”
“死者临死前,处在一种非常恐惧的状态中。”
“那么,死者指甲中的绿泥是什么?”
“初步检验,是一种生物碱,光谱分析的结果还没有出来。”
“我明白了,你继续吧,我等你的结果。”
莫合上手机,望着桌上厚厚的卷宗,陷入了沉思。
Chapter 3 显示屏
经过十四个日夜之后,特瑞又来到街上。与十四天之前相比,他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了。莫名的恐惧和不安时时困扰着他,随之而来的,是失眠和焦虑。
早晨七点还不到,灰蒙蒙的大街上行人很少,汽车也不多,一切都很安宁平静。
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安全,不至于使他的心跳加速,太阳还只是高楼狭隙里的一团晃目的白影,光线清冷,一点都不不刺眼。
最近,他一直害怕太明亮的光,那种可以把他憔悴削瘦的面容照得很清楚的光线,就像镜子上方炽白的日光灯,洗漱池上方的灯,在之前十四天里,他几乎不敢在卫生间里开灯。
在房间里也一样,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觉得安全。黑暗中有潜在危险,有无数憧憧闪烁的影子,幻觉里还有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绝对不能开灯,那会让他更紧张,像一个逃避天敌的动物,他不敢暴露自己。
再次来到街上,因为他身上的现钱已经花光了。工资卡里还有一部分,可以维持他下个月的生活。他必须离开房间,去街上,去有许多人、声音嘈杂的地方,那里才有银行和取款机。
选择这个时候上街是对的,上班的时间还不到,街口偶尔有辆车扬着尘烟驶过,几个穿着袖口带着油渍衣服的夜班工人互相说笑着走向地铁入口。商店没有开门,铁栅都还紧闭着。
取款机就在街的对面。只要走过去,插进卡,取出钱就好了,这并不难。
特瑞警惕地走过马路,忽然发现取款机旁边站了一个穿蓝色制服、佩银亮胸徽的巡警,留着连鬓胡子,手里握着警棍。
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走到取款机旁。那个警官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漫无目标地巡视着四周。
他插入卡片,取款机的屏幕闪了一下,跳出一行深绿色的WELCOME TO USE字样。
闪烁的字符、跳动的光芒。特瑞闭上眼,调整呼吸,然后睁开眼,极力镇定地输入密码。
取款机发出“哒哒”的响声,顺利地进行着交易,特瑞的神经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了。
这时,他在左边的人行道上看到了一对母女。母亲留着齐耳的短发,棕红色,柔顺,靓丽。她穿着一件白呢子的翻领外套,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高跟鞋“得得”地蹬在水泥地上;女儿只有六七岁,金色的鬈发,有点像电影里秀兰邓波儿的样子,束了一个可爱的蝴蝶结,身上那身红白格子的连衣裙,刚好够着膝盖,她乖巧地跟在母亲的后面。
母亲走得很急,并没有牵着幼小的女儿。女孩极力想追着上母亲,使劲加快着步伐。
忽然,女孩被绊了一下,摔倒了,她的脸直接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接着,她扬起脸,白嫩的鼻翼立刻流出血来。一条血迹,一直流到她的嘴边。
那血是红的,是刺眼的,和所有新鲜伤口里流出血一样。殷红的,迅速地增多、扩散。
特瑞注视着,他的手开始颤抖了,无法克制的颤抖。他觉得口渴,窒息感也愈来愈沉重。
女孩哭了起来。那声音可怕极了,像锋利的刃划过玻璃般尖锐,甚至更高亢,可怖。
母亲回过头来,蹲下身,抚慰孩子,替她擦去血迹。可女孩依然在刺耳地啼哭,近乎尖啸般地哭着。
天哪!停止!停下来!这个魔鬼!小魔鬼、小女妖、巫婆……不要来缠着我,不要来侵犯我!特瑞紧紧捂住耳朵,在心里歇斯底里大喊道:“停下来!停下来!”
他想逃离这里,逃回房间去,离开这个该死地方。他努力让目光回到取款机的屏幕,交易应该结束了吧。
上面有一句话:SECURITY GUARD (警卫)
特瑞转过头,看了看右边的警员。警员依然悠闲地晃着身子,四处张望着。他腰间的皮带上,斜跨了一支装满子弹的左轮枪。
他回过头,屏幕上第二句话是: TAKE HIS GUN(拿他的枪)
特瑞脸上的肌肉渐渐因为痛苦而扭曲,口中也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屏幕上第三句话是:KILL!(杀)
KILL!(杀)
KILL ALL OF THEM!(把他们全杀了)
特瑞极力紧闭住双眼,咬着嘴唇,不停地摇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从这噩梦中挣脱出来。可是没用,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那东西似乎不要屏幕作为媒介了,它直接在他耳边,用种一带着疯狂的诱惑声音说着:
杀!杀!杀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特瑞终于狂笑起来,他大吼着,一拳拳砸在取款机的屏幕上,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一拳又一拳,他的指节受伤了,血染在开裂的屏幕玻璃上。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只是不断地出拳……
警卫冲了过来,拽住他的手。他极快地挣脱了,仍然古怪地笑着,飞速冲过马路,消失在街口。
他那张工资卡被取款机退了出来了,气喘吁吁的警卫把它抽在手中,喃喃骂道:“妈的,疯子。”
在街头捣毁电子设施的小案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更不会有人把它和一直以来困扰小镇的连环杀人案联系在一起。它被上报至警局后,就和许多失窃和失踪的小型案件的卷宗堆放在了一起。
肇事者留下的银行卡片也和卷宗放在一处。可能要等到一个月之后,才有警员腾出空闲来处理这件事情。
莫在查看卷宗,所有半年以来所有无目的杀人案件的卷宗。正如第一天格林所介绍的一样,这些从前极为罕见的暴力刑事案件,在这半年里突然变得频繁起来。
杀人的所场不定,有的是在公共场合,有的是在僻静的角落……所有的杀人案件都没有明确理由,杀人的数量也不相同,杀人者的身份、职业、家庭背景也毫无规律可循。更要命的是,所有的杀人者都会在犯案现场自杀,这使得案件没有一点线索可查。
就杀人者的同事或亲友提供的证词来看,杀人者的性格特征有一点相似,大多是敏感而内向的人。他们平时性情相当的温和,没有精神异样的倾向,只是在杀人案发生的近期,他们都会出现神经紧张的情况。
引起他们紧张的原因是什么?还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就是所有的杀人案件发生时,都会有电子设备被捣毁的记录。这些电子设备的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显示器,要么是液晶面板,要么是显像管,反正不用来显示数字就是用来显示图像的。
看了上万字的材料使得莫头痛得厉害,他按了按太阳穴,站起来想放松一下,用手拉开档案室的百叶窗。
和煦的阳光射了进来,阴惨惨的室内也暖和了起来,莫透过百叶窗望向远处的街道,他的眼睛放松了。
警局西侧有一块空地,被建成一个怡情的花圃,种着一些不知名但娇嫩美丽的花朵。花圃四周,有许多矮小呈半球形的绿色植物,它们的叶子像一颗颗绿色的橄榄,在明朗的阳光中,泛着光芒,洋溢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绿。
莫不认得那些植物,只是觉得挺眼熟的。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桌前的卷宗上,还有那个黑洞洞的电脑屏幕,他在心里说:“你们真的这么讨人憎吗?或许我们不该发明你们吧?”
门一下子被撞开了,冲进来的是格林。他潮红的脸上全是汗水,急促地说:“又一……又一起!”
莫也跳起来了,急切地问:“在哪里?”
“维尔纳大街45号,一个汽车修理店。”
又一起无目的的杀人案,必然可以带来更多的线索。莫和格林飞也似地驱车来到了现场。那是一家地下汽车修理店,是由地下仓库改建而成的。里面并排停着六辆车,车牌号不一,大都半旧。
地下室的空气沉闷而阴冷,血腥味中混杂着汽油的味道。死者趴在红绿色电子二极管闪烁不停的测动机下,穿着蓝色卡呢的工作服,沾满油污的手中还握着一把螺丝刀。他的面目已变得稀烂,可怜的眼睛、鼻子、牙齿,有些散落在地上,有些深深地嵌在他的颅骨里。
凶器就在一旁,一支大扳手,血迹斑斑。
他最后修的汽车是一辆蓝色的肯迪,中等型号。前盖掀开,有两根蓝色的电线把发动机和测动机连在一起。汽车的钥匙还插在驾驶座前,发动机还在“腾腾”地转动。
“死者资料查过了,他叫凡查,三十五岁,独身,一直从事汽车修理工作,有合法的营业证。曾因宰客被投诉,除此之外没有犯罪前科。”
警员们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莫独自走到发动机测试机旁。它还开着,上面显示着一条条浅绿色的波形图线。不出他的意料的是,那屏幕被损坏了。只是凶手的一击没有打准,打在了铝制边框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莫的精神突然振奋了,这件案子比以前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点,就是凶手并没有在现场自杀。既然死者是汽车修理工,那么凶手很可能就是他的顾客之一;死者临死前修理的是这辆蓝色肯迪,那么这个车主人很可能就是嫌犯。
只要找到这个犯罪嫌疑人,只要他还活着,也许疑惑可以被解开,案件也能很快被告破。
他高兴地回头对格林说:“伙计,查一下这些车的主人,我们可能离真相不远了!”他拍了拍格林的肩膀。
格林被莫的一拍吓了一跳,退了一大步,莫这才注意到,格林蓝色衬衫前襟湿了一大片,神色也显得惊惶而紧张。
“你脸色不好,怎么?不舒服?”
“没什么。”格林淡淡地笑了笑,说:“可能这里太闷了,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经过两个小时的排查,所有的疑点集中在了那辆肯迪车的主人身上。通过车牌查明,这辆车的主人为女性,叫黛丽,三十二岁,已婚,没有儿女,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她在三天前把车送到了凡查的修理店,根踞凡查自己的记录的表格,她取车时间应该正好是在案发的当天。
Chapter 4 疯狂主妇
黛丽和她的丈夫有一所不错的公寓。在镇西的中产阶级公寓区里,那里环境很好,没有城市里嘈杂的机动声,有着大片梧桐树影,供居民散步小恬的公园。在宁静祥和的气氛里,黛居因为女主人的细心,显得更为温馨。前院的草坪长势很好,修剪整齐,绿油油的令人有抚摸的冲动;前庭的台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黄木门前铺了一块写着“WELCOME”的粉色毛垫。
莫在按门铃之前,发现前院邮箱里积满了报纸,似乎几天没有人动过了。他的视线一偏,看见草坪的环侧,种满了半球形的、叶子浓密鲜绿的植物。
这种植物实在太眼熟了,他转头对格林问道:“那是什么植物,是花吗?”
格林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才说:“你说什么?”莫觉得他实在不对劲,从刚才就一直心不在焉,似乎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的眉毛和嘴唇也绷得死死的,像是把某种情绪凝聚到一点的样子。天气并不热,可他又在不停地出汗,手还不停地摩挲着腰间放枪的皮套。
“我在问,那是什么植物?”
“噢!”格林又恢复了常态,回答得也流利自然,“那是一种茶,本镇的特产作物,许多居民也自己种植。”
莫点了点头,按下门铃。门铃响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主人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了,似乎在透过门上的猫眼观察访客,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门才缓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纪三十左右的少妇,她倚住门框,斜斜地推开门,使来访者不能直接走进屋里。她穿着灰布连肩的围兜,应该正在准备午餐,少妇蓝色的眸子仔细端详着来访者,她没有化妆,面容稍显憔悴,棕色的长发用一根发带草草系成一束,虽然不修边幅,也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充满魅力的尤物。
“您是黛丽吗,太太?”
“是的。”她警惕地注视着莫与格林,应了一声。其实在开门之前,她就观察很久了。
那个按门铃的是金发英俊的男人,穿着合身的西装,目光很友善,薄薄的嘴唇带着轻松的微笑。他身后那个高个子样子很冷峻,皱着眉头心事重重,他身着湖蓝色的衬衫,黑色条裤,还扎着一条深色领带,那是警员的装束。这让她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果然,那个按门铃的人亮出了证件,他是FBI探员。身后那个也出示了银光闪闪的警徽。金发的探员向她道歉,说是打搅了她准备午餐。他很有礼貌,其实黛西也没准备什么复杂的食物,不过在微波炉里加热一下通心粉之类的速食品……他又说,有事想向她了解,于是黛丽就迷迷糊糊地让他们进了屋。
屋里刚刚打扫过,干净整齐,不至于令人衍生出疑问来,在沙发上坐下后,莫向黛西问起了她的丈夫,怎么回答呢?就说他去外省出差吧。出差,哈,这个谎言,他是用来骗自己的,就用这个来敷衍警察吧。谁知道他现在正在哪个婊子的怀里,是那个他大学时的同学,还是那个喜欢穿吊带短裙的女同事……黛丽胡思乱想着,莫的问题却切到了关键点上。
“太太,我们想了解一下,五月十一日,您是否将您的肯迪车送到维尔纳大街的修理站,那是一个地下修理店,是一个叫凡查的男子开的。”
自己的肯迪车是出了问题,它的档位切换不对,总是提不了速,于是就近开到了一家地下修理站里。
“那么五月十四日,您是否去那里取您车?”
修理店的那个人说只是小问题,让她三天后再去取。三天之后,就是五月十四号,那天下午她工作时出了错,将一位顾客的股票名字弄错了,害得他损失近两万资金。在电话里,那个顾客狠狠地说要杀死她,声音可怕地就像一个杀人恶魔,当时她害怕地脸都白了,同事们提出送她回家。
她拒绝了,这些天太麻烦他们,他们已经送了她许多次了,她不想让人看到她更多的胆怯。她最担心是如果老板知道了她的错误会怎么样,是不是会指着她的鼻子大吼呢?或者用解雇来恐吓她。他其实是个无耻的东西,有好几次他都想用肥大粗黑的手掌来触摸自己的乳房。色狼,她想到,如果这次他再想这么干,她一定要把手中的签字笔插进他那又红又大的酒糟鼻里。
这么幻想可以让她痛快了一点。走到停车场时,她才想起自己要去取车。于是她改变了方向。
地下的修车场里太暗了,不过才四点多一点,那里的光线就暗得像一片阴沟里的污水,所有的东西都糊糊涂涂的。她的蓝色肯迪停在光线最亮的地方,那里有一只刺眼的白炽灯。修理工也站在那里,他留着浓密的小胡子,穿着黑色皮夹克。她一进来,他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
那目光是危险的,她感到自己正在受到猥亵。男人都一样,幽暗的环境让她的心揪紧了,想着赶快取车离开这里。可是那个家伙狡猾地说问题并没有解决,他油腔滑调地说了很多无聊的话,然后让黛西靠近车子。
他想干什么?这个混蛋!他以为我是单身的女人就可以欺负了吗?噢,那黑暗太可怕了,如果他把自己拖进那团黑暗里,他会干出些什么来? 那个修理工咧开一口白亮的牙笑了,很得意,像是一只瞄准了猎物的狼。
她在发抖,在那个修理工具有猥亵意味的目光范围内,她感到了无法承受的重荷。那个修理工说她的车还有很多问题,要求她看看测动机上的显示。他沾满油污的手离她很近,正做着某种手势。
他在说什么?黛西根本听不清,只拼命地预想他会做些什么。
她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让她看屏幕,上面显示了她车发动机上的问题,于是她调转了目光,屏幕的字母清清楚楚:
HE LIES!(他撒谎)
又来了!这太有意思了,示波器上居然可以显示字母,她几乎笑出声来,可又好像被人掐住咽喉似地呜咽了几下。修理工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油箱真空管之类的东西,而屏幕上的字又变了:
HE WILL RAPE YOU!(他会强奸你)
HE WILL KILL YOU!(他会杀了你)
太可笑了,这一切都太可笑了,那感觉弄得她想大喊一下,大笑几声,可是她却发痢疾似地瑟瑟抖着,不能说话,不能挣扎,手边碰到一件冰凉的东西,她把它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很安全。
修理工发现她对自己的话完全就没有反应,突然用热乎乎油腻腻的手掌拍了她一下。她就像一个被捉弄的小姑娘似的咯咯大笑起来,然后举起手里那沉重的东西,猛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到底砸了多少下,她也记不清了,直到那人倒在地上不再滚动,喊叫声越来越弱,一直到完全没有声息。
屏幕最后显示字母是:KILL HIM FIRST!(先杀了他)
是的,她这么做了。她干得很好,她还是想笑,像做了一件满意的事情,她笑着把扳手扔向屏幕,听见它“当”地撞在金属边框上,又掉在地上。
那天,她不知怎么回到家里的,反正没有取她的车。她只感到非常疲惫,那天夜里她竟然没有失眠,是她自从丈夫离开后睡得最沉的一个晚上……
“太太,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五月十四日那天,你是否去了维尔纳大街,去取您的车。”
五月十四日,那天下午,这让她一直觉得像一个噩恶,直到这个叫莫的探员提问。她猛然惊醒,那并不是一个噩梦,那是一个事实,自己杀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简直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恰在这时,微波炉的铃声响了,她愣愣地走进厨房,打开炉门,把一大盘浇了红浆的通心粉端了出来。
莫也跟了进去。
“太太,请您回答我,五月十四日下午四点半到五点的时间里,您在哪儿?”莫的声音严厉起来了,他的目光也不再友善,变得咄咄逼人。
她不知道该么回答,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突然,她看见微波炉下面的杂物抽屉里,有一把食品刀非常惹眼。黑木柄,不锈钢刀身,锃亮得可照出人影。
这么尖锐的刀切什么都很便利,比如牛肉,刀刃划过它的纤维,手会有一种割开肉体的快感,还有鲜红鲜红的血,很美。
噢,不!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它要来了,它又要来了!
那个探员还在提问,等待着答案,看样子他是不会放过我了。
她这么绝望着想着,眼睛却看到微波炉时间显示屏上,上面红色的字母分外醒目:
HE KONWS!(他都知道了)
KILL HIM!(杀了他)
她还在凝视那字母,却听见另一个警员也走进了厨房,屏幕上的字母又跳了一下:
KILL THEM BOTH!(两个都杀掉)
莫不耐烦了,那个女人站在微波炉前五分钟了,却没有回答他任何问题。她就这么僵立着,像中风似的失去注意力。她带着厚厚套子的手还捧着那一盆热气腾腾的通心粉,却不把它放在桌上。
她的视线一直在看微波炉的计时屏,这是关键!莫也把目光移到计时屏,上面只显示着计时的数字,没有异常。再仔细看时,莫发现那计时屏的有机玻璃有一道很细划痕,这是另一个重点。
“太太,您的微波炉……”他的问话被黛丽突然的暴发打断了。她猛地转过身,将手上通心粉全泼在莫的西装上,接着她从抽屉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还没等莫反应过来,她已经扑了过来,把莫压倒在地上。
一阵刺痛从莫左肋发出,这个女人的力气大得超乎寻常。一开始,莫还以为是一次意外,她可能是滑倒或被什么绊住了,直到他发现那柄锋利的刀已经刺穿了他的西装,他看见那个女人翻开的红唇里上下撞击的白牙,那瞳仁中散发的疯狂,他才明白,她是要他的命。
莫受过专业训练,他立刻攥住那柄刀,不让它再刺进去,大声说:“冷静!冷静!太太!我是来帮你的!冷静!”他竭力想控制住那疯狂的女人,试图把她推开。这时,他才听见旁边格林的惊呼声,然后就是“咔”的一声,那是枪退开保险的声音。
他立刻喊道:“不!不要开枪!我能解决……”但已经晚了,随着一声枪响,那个女人的瞳仁翻了上去,她秀丽脸庞偏到了一边,她只凝滞了一会儿,身体就软绵绵瘫了下来。
莫匆匆把自己从她身体下面弄出来,试试她的脉搏,看了一下瞳仁,没用,她已经死了。
他无奈地望着这具还带着体温的尸体,站起身来,沮丧地对格林说:“我说了,我能控制住情况,这下全完了。”
格林也懊恼极了,他举着枪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嗓音发涩地说:“我只是……是怕她会伤倒你,见鬼!我太紧张了……平常我不是这样的。”
Chapter 5 噩梦与回忆
刚刚抓到手的线索又断了。莫早知道不该依靠外省的警员,却没想到他们像初上阵的新兵一样浮躁。他的伤口不是很深,因为那个女人手上有手套,没有使上力,所以刀刺得不深。医生说如果再深半寸就伤到肺叶了,那样就危险了,不过还是要求他住院观察几天。
莫只好把所有的卷宗都搬到病房里。这个病房是警局专门为他这个FBI探员安排的,是单人间,不会有人打扰。他入院之前要求迅速对黛丽的尸体进行检验,并把尸检报告送给他。同时他又得到一个消息,馨离开警局,去了外地,她留下话说有重要的问题要和某个外地的同行核对。
莫希望她找到什么明确的线索,对于这个案子,他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但愿馨不要临阵脱逃。
这一系列无目的杀人案还是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的,上次的调查虽然功亏一篑,但莫仍没白挨那一刀,他至少亲身感受了无目的杀人案的经过,他感到自己已经摸到答案的一角了。但时间不多了,莫认为必须在下一起案件发生之前解开这个谜题。
住院期间他还是在不停翻看那些卷宗,力图寻找那些诡异事件的共同点。这些案子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除了无目的地杀人,捣毁电子设备,应该还有别的。
在住院的第二天,莫再次看卷宗看到深夜,直至他的眼皮打架。同时他还开着电视。电视里正放着一个马戏节目,一个戴着宽沿帽,系着红色大方巾的牛仔正把一柄柄飞刀准确地扎向旋转着的靶心。莫不太喜欢这种节目,只是偶尔瞟上几眼。
那个靶子飞快地沿着轨道做着圆周运动,牛仔带着冷酷的笑,潇洒地扬起飞刀,响亮地打了个口哨,刀立刻直直插进靶面的红心里去。一把、两把,它们都插进了红心里。观众们探着头发出一阵欢呼,随即热烈地鼓起掌来。
靶子越转越快,渐渐变得像一团红黑相间的影子。牛仔带脚须的皮裤上还插着一把刀,他摸着它,准备掷出。观众们兴奋极了,他们热烈地鼓着掌,等待着这最后的一击。
观众有男有女,还有小孩,他们都期盼地盯着那个牛仔。忽然,莫看到他们的面孔都调转了过来,一双双黑幽幽的,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都直视着自己。
莫愣住了,紧接着那些面孔也都旋转了起来,飞快地转,成了大片混淆不清、奇奇怪怪的色彩。突然,他发现那些面孔并没有动,动的是他自己。他在旋转,他被捆在了那个靶子上,手和脚都被捆得紧紧的。他低下头,看见那鲜红的准心,正标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吓坏了,拼命地挣扎,可是没有用。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大声喊着,放我下来!我不是靶子!可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潮水般的喊声淹没了。
观众都站了起来,疯狂高喊:“刺!刺!刺!”
牛仔依然带着落寞沧桑的笑意,他冷戾的眸子注视着莫,就像看着一只可怜的猎物。接着他抽出了那把刀,高高地举在半空。
是一把食品刀。不锈钢的刀身,黑木手柄,刀刃在灯光下有一种清清亮亮的寒意。
牛仔又打了一个口哨,一甩手,那柄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呼”的一下,直扑过来!
莫身子一震,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浑身都是冷汗。那只是个梦罢了,自己还是在这间空荡荡的病房里。那台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关于洗涤剂的广告。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放在胸前的卷宗收拾起来,走下了床,来到洗漱间,把冷水泼在自己的脸上,以消除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
天已经蒙蒙亮。拉开窗帘,莫让太阳柔和细白的光线照进来,使得他的身心都轻松了一些。
回到病床前,他开始整理卷宗,计划着今天和医生商量出院事宜。他回过头来,再看到那台还未关上的电视,就像是被电打了一下,僵立不动。
黑洞洞的屏幕中央显示着一行字母:
GAME OVER!(游戏结束)
YOU DIED!(你死了)
这行字母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它们是猩红色的,那粗大浓厚的色调像黏稠的血一样,分成许多细流,缓缓下落。
莫感到一阵头痛,他喘着粗气直直地走向电视机。就在这时,那些字母消失了,屏幕闪出一个浑身饰品闪闪发亮的性感女郎,她眨着紫色的眼睫,充满挑逗性地说:“来顿克娱乐中心,你将体验到死亡的感觉……”
原来是广告,莫一屁股坐在床沿,感到衬衫的前襟被冷汗沾湿了。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突然他又想到了刚才感觉。
那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一种紧迫的冲动,好像有什么危险逼近了你的心脏,使你不得不反抗。比如刚才莫想到的,就是立刻砸掉这个电视屏幕。
那感觉实在让人窒息。莫忽然悟到的是:一连串的无目的杀人案,莫非就是这么发生的?
他的思考没能继续下去,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某男病人和护士吵了起来。这让他心烦意乱。他关上电视,走出房间想看个究竟。
他刚踏出房门几步,忽然被一个急匆匆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像撞见鬼一样原地转了个圈,发了一会儿愣,接着踉踉跄跄地沿着走廊逃掉了。
“冒失鬼。”莫嘀咕了一句。他走到大厅的问讯台,想问一下负责他的医师几点钟上班,询台那个年轻的护士此时正在被一个比她年长的前辈质问:“你说了些什么?刚才那个人被吓成那样。”
年轻的护士撇撇嘴,说:“我什么也没说,他是来应聘勤务工的,我告诉他八点钟应聘才开始。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在大厅踱步,过了一会儿,他看了一下表,情况就不对了,他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惊恐万分。他把表摘下来,砸在地上,又用脚狠狠踩了几下,然后他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他的样子真可怕,我都被他吓到了。”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这人一定有病,他该去看精神科,而不是来应聘。”小护士负气地说着。
莫暂时不想问关于医师的消息了,他的目光在医院大厅那锃光瓦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搜索着,果然,在问讯台附近看到一只表的残骸。他把它小心地捡起来,那是只非常普通的电子表,黑色的外壳,塑料制品,大约只值几块钱。它的液晶屏,现在已经完全碎了。
莫转身向走廊走了几步,又停住。太晚了,那个人一定已经跑出医院了。他努力回忆着被撞的那一瞬间看到的那个人的模样。好像五十岁左右,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头发乱蓬蓬的,被汗水黏前额上,眼睛深陷在眉骨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嘴唇干枯开裂,脸色青灰青灰的,像是几天都没有睡觉,胡须也没有刮干净……
他一面回忆着,一面走回病房,他要把混乱的思绪好好理一下。
再次进入房间,莫感到有点不对劲。他明明打开了窗帘,是谁又把它们拉拢了?光线太灰暗了,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忽然听见闷雷似的一声:“不要开灯!”
莫被吓了一跳,努力在厚重的黑暗里辨识着眼前的影子。好像床头正坐着一个人,仅能看清他高大身材的轮廓。那人似乎正用手肘撑着下巴,摆着像著名雕塑“思考者”一样的动作。。
他的声音却平和下来:“请别开灯,好吗?莫探员。”
莫熟悉这个声音,虽然有点低哑。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格林,是你吗?”
“是我,我昨天来过,他们说你已经睡了……”
“你有事吗?要跟我谈?”
“是的,我想和你谈谈。谈一些小事,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你而言也是小事,而我个人却觉得挺重要……你不要过来!就站在哪里!不要开灯!是的,就是这样,你可以轻轻地关上门,不要发出太响的声音……”
莫照做了,他关上门,静静地靠门站着。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压抑地要命。莫咬咬牙,心里有一种越来越强的预感,糟糕的事情恐怕就要发生了。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淡,也可以到外面去,我们可以一起喝一点咖啡,慢慢聊。”
“我只想在这里……只想在这里跟你谈谈。”
“那么好吧。”莫小心地向前走了一步,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格林沉默了一会儿,其间只听见他悠长的呼吸声。足有一分钟后,他才开口:“我昨天睡得很晚,然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非常真实的梦。”
“是的,我昨天也做了个奇怪的梦,这很平常,没什么。”
“我的梦和你的不同。我梦见的是一道光,炫目的白光,是车顶灯直射出来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前车灯?那有什么不对吗?”
“是两团白光,开始时非常强烈,后来晃了一下就过去了,然后我就醒了,一身的冷汗。”
“就这样?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白光,白色的,带着光晕的光,是没什么……可我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我的手在发抖?为什么我要出汗?我开始也挺奇怪,后来就明白了,那光带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熟悉的恐惧……是以前的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你不介意听我说说吧?”
“你说,我听着。”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儿,我刚来这里工作,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既紧张又浮躁。有一天我开车巡逻,忽然接到了线上的警报,有个该死的声音尖利的老女人,总是在报话器里大声嚷嚷,声音就像高音喇叭……你明白吗?我被她吓得够呛,她说有紧急情况……
“她说,第十七号公路上发生劫案,疑犯正在沿公路向西逃窜,让附近的警车迅速去追截。我正好在十七号公路的西线开着呢,就绕过去了……那个老女人不停地尖叫,说疑犯骑着一辆大马力摩托,是黑底色,喷了彩漆,牌号看不清楚。她最后说疑犯有枪,非常危险,非常危险!非常危险,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我那会儿刚刚开始工作,从未对人开过枪。其实之前我没遇到过有真正威慑力的罪犯,对一般的人我只要做出警告,或者大声吼,他们就老实听话了。这次那个大嗓门的老女人真让我有点害怕了,但是我也有点激动,做警察的人总有想冲锋一下,英雄一次的冲动。
“于是,我就开车绕上公路。公路上的车不多,一辆辆亮着前灯飞快地掠过。不一会儿我就找到目标了……那真是一辆大马力的摩托车,是摩托车中的劳特莱斯。高把手、大前灯,通身黝黑,闪闪发光,它狂暴地呼啸着,犹如一条巨龙,沿着公路猛烈地奔驰。
“那个骑手穿着一件红色的皮风衣,在风中起伏不停。我加快速度,追上他。她回头看了看我。她的头盔也很漂亮,青黑晶亮,像一颗硕大的宝石……她立刻加速,试图甩掉我,我们较上了劲,一气跑了二十多公里,在公路岔道的一个转弯,我终于堵住了她。我把车横在公路上,车头几乎撞上了公路围栏,这次竞速让我手心冒汗。他的车轮在公路上“吱吱”摩擦,划出一道白痕,最后还是停住了。
“她是女的,我早该看出来了,可是我太紧张,我只记得老女人歇斯底里地高喊:危险!危险!危险!,我迅速掏出枪,对准了她,让她举起双手。
“她没有动,我的枪就一直对着她。一会儿她把修长的腿从摩托上挪下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她能看到我,我却看不见她,她的面容隐藏在反射着炽白灯光的头盔里。我们俩对峙了很久。
“接着,她掏出了枪,从风衣的里衬。我可以肯定我看到的是一把枪,一把真正的枪,握在一个罪犯手里。在那一瞬间,我有选择吗?我没有任何选择了,我下意识地开了火,一共开了三枪!
“子弹打穿了她的头盔,就像击碎了一块钻石一样,惊人的美丽。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场面,她的身体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倒下。”
“见鬼!见鬼!我为什么要开枪!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握着的只是一把仿真的玩具枪罢了!我在颤抖,喘着气接近她,哆哆嗦嗦地取下了她的头盔。”
“她太年轻了,大约只有十六七岁。头盔下,她沾血的脸庞,明艳娟秀,像一朵百合花般清丽。她棕色的瞳仁凝视着我,好像没有死去,或是临死前还要问我什么似的……她只是个孩子,可能只是因为青春期叛逆,就拿了玩具枪在路上抢劫,这根本算不上犯罪!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从耳跟到脚后跟都是软的……然后,我就看见她眼睛闪烁了一下,就是那种光,那种光!那种光!是车灯从她的幽幽瞳仁反射出来的光,炽白色的,带着光晕,一闪而过。
“我瘫坐在地上,像一摊泥一样,一点也挣扎不了,挣扎不动……”
“这并不是你的错。”莫不动声色地靠近格林,一边安慰着他。
“他们都这么说。这是一次意外,我也这么对自己说。不断地重复,那不是我的错。那是因为她没有听我话,那是因为那老女人夸大案情,那是因为我是个新手,没有经验。我试图忘掉这件事情,继续我的工作。可是,那种感觉纠缠着我,你明白吗?那种感觉无处不在。我们虽然是警察,可我们也和平常人一样,我们也要吃饭、休息,也要和家人相处,和自己的孩子嬉戏,区别只是在于我们有警服,车上有个能闪着蓝红色光的顶灯,腰上有一把沉甸甸的家伙……”
格林回过头来,他的眼中莹光闪闪的。莫注意到,这个高大的男人已经是满脸泪痕了。
“那感觉太累了,你知道吗?当你举起枪,当你的手指搭在冰冷的扳机上时,那一瞬间,你必须要判断你做的是不是对的,你必须迅速做出决定。太累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工作,你每时每刻都要做这样的判断。这太累了,我试图坚持着,但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莫还在小心靠近他,嘴里说着:“我能了解,你只是太累了,你需要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
格林依然在哽咽着:“我们是警察,别人犯错,我们来纠正;可是我们犯错又怎么办?总要有人来负责吧?”他喃喃地说着,忽然他的视野里有光源在闪动。
光源来自电视屏幕,它正泛起一片雪花,慢慢地那些雪花集中起来了,组成了几个字母:
YOU MAKE A MISTAKE!(你犯错)
YOU PRESIDE OVER!(你必须负责!)
它来了,格林心里平静地想着。它是对的,其实它一直是对的,我们却错得厉害。
这个警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他熟练地掏出枪,把它平稳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在莫扑过来阻止他之前,扣动了扳机。
“砰——”
Chapter 6 茶叶
到了五月份,小镇的天气日渐暖和起来。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草花树木都显得绿意盎然,缤纷多彩。
然而小镇的警局却仿佛是从这临夏的大好季节中割裂开的一部分,没沾染到一点明媚的气氛。相反,一种阴郁的空气像瘟疫一样在其中蔓延。先是出现在警员的情绪中,然后又由他们的行动体现出来。那会儿被捕入警局的人就倒霉了,他们会受到极其粗暴的待遇,无论是罪犯还是证人。他们会面对警员们咬牙切齿的质问,还要忍受他们毫无理由的爆怒。
警员们的愤懑是因为那一连串无目的杀人案仍没有破获的迹像,也因为他们的一位优秀的同事成了这杀人诅咒的第二十五个受害者。
馨的高跟鞋再次“得得”地敲在警局大理石地面上时,但她丝毫没有被警员们沉闷的情绪所感染,她神采斐然,金发飘飘,艳丽的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她一走进来,就好像在封闭的空间中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使得凝滞的气氛也松动了。
她找到莫时,险些笑出来,她看见他斜躺在档案室外的长椅上,头发凌乱,眼窝泛着青紫,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显然是一夜未眠。他身上那件一向整齐挺括的西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前襟还有一大片像食物汤水的深色污渍,简直如同一个失业潦倒的流浪者。
“嘿,BOY,你失恋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沮丧成这样。”她调侃地说。
莫没有说话,仍然盯着天花板,一会才慢慢地说:“一切都糟透了,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个案子带给我的感觉。”他瞟了馨一眼,说:“你回来了,这是件好事,我还怕你一去不回呢?”
馨冷笑地说:“我比你坚强多了,至少不会因为失去一两个线索就懊丧地萎缩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你对这案子真失去信心了?难道不想看见真相吗?”
莫坐了起来,笑着说:“我从未对这案子失去信心,只是眼看着两个活人死在眼前却无法阻止,这让我多少觉得有点难过。怎么,你带来有意思的东西吗?”
馨把一个厚厚的黄色档案夹扔在他的身上,说:“当然。你以为我这两个星期是出去旅游的吗?好了!起来吧!有工作要做了。
“首先,我把所有无目的杀人者的性格特征都做了归类和分析,他们都有幽闭恐惧症的倾向,表现为敏感、多疑、易受刺激,有时会喜怒无常。”
莫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手指摩挲着前额说:“这会是他们杀人的原因吗?”
“如果情况严重,幽闭恐惧症往往会发展为受迫害妄想症,病人会对身边所有的事物产生恐惧。一遇刺激,就会爆发,很有可能伤人毁物。”
“甚至于杀人吗?”
馨把黄色档案袋中的卷宗平铺在桌上:“完全有可能。这是全国范围内类似案件的档案,无目的地杀人,只是因为心中的恐惧,有几宗和这里的情况非常相似。”
“为什么他们要捣毁电子仪器?尤其是对显示屏进行破坏。”
“对电子仪器恐惧是一种普通的心理症候。你知道,有许多人不敢使用电脑,不敢打电话,甚至于不敢开关电灯。”
“我明白,但这一系列案件主要表现在对显示屏的恐惧,有这种例子吗?”
“在心理病史中,对显示屏的恐惧的例子是不胜枚举了。在这里发生的案件中,如果我们把幽闭恐惧症和毁坏显示屏联系在一起,我认为,显示屏可能是一个刺激源。”
“刺激源?”
“无论是显像管还是液晶屏,它们的闪光对人脑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刺激。是否会造成伤害,要看个人的精神承受能力。你记得日本曾有动画片引起未成年人癫痫症吗,这是例子之一。”
“你是说,所有的杀人者都有心理幽闭症,而显示屏是激发他们犯罪的诱因。”
“就是这样。”
莫轻笑着摇头,说:“你难道要我相信,在半年中,这个小镇里出现了集体幽闭恐惧症的现象,难道心理疾病也会传染?”
馨神秘地笑笑,然后从卷宗中取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递给莫。
“这是什么?”
“你忘了,这是你到这个小镇接手的第一宗无目的杀人案的证物,还是你让我特别检查的。”
莫记起来了,那塑料袋里装的是死者指绿色泥垢,他立刻问道:“是的,有结果了吗?”
“结果让人吓一跳。”馨的目光闪动,声音变得郑重起来:“那是一种类茶碱,它里面有一种未知的化学成分。我在外省的几个同行的帮助下,终于从里面分析出了一种病原体蛋白。”
“是什么病原体?”
“不知道,未知的病原体,它可影响到生物的神经系统,令生物恐惧,直接诱发恐惧症。”
“对人也一样?”
“不错,它是跨物种传染的。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新的病毒,它可以使一个人精神日趋紧张,最后崩溃,我想这就是这一系列无目的杀人案的幕后真凶。”
莫听了馨的话,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目光集中在桌上这个小袋子上,恍惚间,他甚至感觉那泥垢透出了一点的狰狞的色彩。
馨还在继续顺着思路说:“现在奇怪的是,这种病原体并不会通过空气传染,而且必须在长期接触下才会发病。它的传播媒介是什么?它又是如何产生?这就让人无从捉摸了?”
她沉吟了一下,说:“不排除有人为制造的可能,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她说完,发现莫已经离开了座位。这个大男孩端着咖啡杯走到档案室窗,正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的什么东西。
“莫,你做什么呢?”
莫愣了一会,回过头来,他那脸上原本沮丧的神色一扫而光,变得容光焕发,双眼也因此奕奕有神。他喝了一口咖啡,有点激动地笑着说:“情况变得明朗了,如果引起无目的杀人案的原因真是你所说的病原体,那么传播途径其实很简单……至于制造它的人出于一个什么目的……”他顿了一下,继续笑着说:“可能并不是针对人,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接着,他放下杯子,小心翼翼地从物证柜中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几片绿色,呈橄榄形的叶子。他把它递到馨的手里,对还迷惑不解的她说:“我的化学分析家,立刻分析一下这些叶子,看看上面是否有你所说的病原体。”
分析结果诚如莫所预想的那样,茶叶上存在特殊的病原体。此时,一系列看似诡异的无目的杀人案的答案已经快要浮出水面了。莫有如一个上满发条的机器,拼命运转。
他要求小镇的警局出动大量的警力,对小镇所有种植茶叶的居民进行抽样调查。同时他调来近十年小镇茶叶的资料通宵阅读。
馨也忙得不亦乐乎,经过她的检验,在警员带回的样本上无一例外地发现了病原体。对病原体进一步的试验证明它确实是一种新型病毒。一旦受到感染,它就会存在于血液的细胞中,然后进入大脑,对控制恐惧的神经反射区施以强烈的刺激。这可使生物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最终结果就是精神分裂。
最令馨感兴趣的是,这种病原体具有智能性,它并不感染所有接触过它的生物,它有其选择性,但是具体的选择条件还不清楚。
忙了几天之后,馨肯定自己已经发现了一种自疯牛病以来,最奇特、也最可怕的病毒,她觉得凭这个发现,完全可以去拿诺贝尔生物奖了。
莫所想是尽快解决这个系列案件。在阅读了足够的资料之后,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执着,他已经看穿了整个案件,以及在这一系列案件后面隐藏的黑手。
他向馨提出,必须见一下镇长,证明他的推断。
“你觉得政府中有人在幕后策划这一切?”
莫流露出成竹在胸的神色,他揉了揉因为熬夜而充血的双眼,说:“有些事情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馨不知道这个满脑子奇思怪想的男人的意图,她对病原体为何会在茶叶上出现,以及病原体的来源不能得出合理的推断。不过她确信莫能敲开冰山,揭露真相。
五月末,她陪莫来到镇政府。镇长将是他们面对的最顽固的一座冰山。
这位四十余岁,年富力强的镇长正着力于竞选州议员的行动。从镇政府大厅到走道一直到他的办公室,都挂满了竞选的条幅和口号以及他的照片,照片中的他,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着力表现着他的亲和力。
而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镇长在莫与馨到来之后,神色却严苛而冷峻,听完莫对整个案件的描述,又翻了翻馨送来化学分析报告,他从那英式的高鼻子里“哧”地喷出一口冷气,拿腔拿调地说:“莫探员,我非常感谢您和您的同事在本镇的努力,但是这一系列的数据并不能说明茶叶和无目的杀人案有什么关联。您如果是想告诉我,茶叶使人疯狂,然后导致杀人案骤增,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
“茶叶并不会使人疯狂。我所说的是,茶叶上的病原体使人疯狂。”
“病原体?”镇长轻蔑地冷笑,“您所说的病原体是否能够真的成立,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影响生物神经的传染病?我想你们应该向国家传染病防御中心报告,而不是到我这是里来。”
“您是本镇的镇长,您应该明白,在半年中无目的杀人案的骤增是很不寻常的事,你也看了些化验的数据,它是很可信的。我们会向国家传染病防御中心报告的,但我们害怕无目的杀人案继续发生,难道您不关心您的居民的安全?”
镇长沉默了一会儿,耐着性子问道:“那么,按您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馨说:“我们希望对所有种植茶叶的居民、农场,进行周密的检查。同时,我们要求对所有居民进行血液分析,以确定受感染的人数……”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镇长的冷笑打断了。
“这太可笑了,我不可能这么做。本镇有数十个大型茶叶农场,居民的人口也在二十万以上,你的要求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何况我根本不能确定你所说的病原体是否存在。”镇长说。
莫说:“病原体的存在是事实,它会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也是事实,您不能对此不闻不问。”
“好吧!好吧!就算你所说病原体存在,按您的逻辑,本镇所有种植茶叶的居民和农场都受到这种病原体感染,这是谁做的?您的资料也说明了这种病原体是不会通过空气传染的,那么是谁在播种它们?又是谁在制造它们?谁会有这么大能力?这一切都不近情理。”
镇长的话正好切中要点,这也是馨认为最难以解答的问题。她无法再说什么,却看见莫的眉梢微微一凝,眼睛的光瞬间锐利了,这是他对目标要发动攻势的前兆。
他向前靠了一步,双手撑在桌子上,目光毫不客气地直视着镇长,用低沉又带压迫语气说:“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您还要装腔作势?的确,诚如您所说,是有人在播种这些病毒,但不是平常人,不是罪犯组织,也不是恐怖分子。是有人在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播种这些病毒,他们毫无顾忌,而且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怀疑。”
“你在说什么?你在指谁?”
“我在指……我在指您,还有镇政府中负责农业的所有官员!你们在播种病毒,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
镇长愤怒了,他站起身,提高声音说道:“莫探员,你要对你言行负责!你这样说话有什么根据!”
“根据?”莫带着冷笑,把另一本卷宗放在办公桌上,“这是近六年来,你镇茶叶的种植纪录,你看对不对。”镇长扫了一眼,说:“没错,那又怎么样?”
“在五年以前,你们镇的茶叶受了一次规模巨大的虫灾,是一种金色的瓢虫,是某种无害瓢虫的变种。你们农业学家对此束手无策,后来的四年里,每年你们都会受到这种害虫的威胁。茶叶的出口流通是你们镇重要的经济来源,而因为虫害带来的经济损失高达上千万元,这让你这个镇长坐立不安。而今年,情况不同了,你们终于有了对付虫害的秘密武器……”
镇长狠狠盯着莫,莫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继续说道:“那武器是什么?就是那种病原体。”
“你们当然不会称它为病原体,你们可能称它为一种新型的、有效的除虫剂。它可能是你们农业专家们研究出来的,或是由其他途径搞来的。你们把它在所有农场里推广,可能居民们也得到了派发。这种杀虫剂确实有效地驱走了金色瓢虫,因为它可以让生物神经恐惧,可你们没料到的是,它对人也有同样的效果……”
“胡说,简直一派胡言!”镇长涨红了脸,气哼哼地吼着。只是声音没原来那么理直气壮,气势也弱了下来。
“是你们在传播病毒!”
“你没有任何证据!”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制造的病毒引发了一连串无目的杀人案,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你们就是凶手!”一番电闪雷鸣的交锋之后,莫就停下来,等着镇长的反应。
镇长喘着粗气,努力让愤怒的情绪平静,他铁青着脸,打量着莫与馨,冷冷地说:“我只好请你们离开这里了,我可以原谅你们对我、以及本镇政府的诬蔑,但我不愿意你们荒谬的理论引起居民的恐慌,你们将被驱离本镇。”说着,他把手按在电话上。
“我们会自己离开的。”莫冷笑着说,“我们还会向国家传染病防御中心以及FBI总部报告这里的一切。而您最好保证在这段时间里,您的镇里不会再有杀人案发生。”接着,莫转过身走向门口,可手指却被馨捏了一把。
他诧异地看看馨。她对他狡黠地眨眨眼睛,然后向满脸愠色的镇长说道:“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同事态度的激烈,他为这个案子已经精疲力尽,有时难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镇长不耐烦地说:“不用多说,你们立刻离开这里,我不会听你们的。”
馨却很有耐心,温婉有礼地说:“我只想再问您几个问题,问完我们就走,绝不会再来打扰您,您看呢?”
镇长沉吟了一下,说:“好,你问吧。”
“您作为本镇的镇长,一定知道本镇这一连串无目的杀人案是从何时开始的吧?”
“是的,就现有资料来看,大约六个月以前。”
“你知道,他们杀人的原因吗?”
“我怎么会知道,反正我不相信你们那所谓病原体的理论。”
“他们杀人,是因为他们恐惧。”她的瞳仁深不见底,散发出的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镇长不明白她的用意,可却被这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用手松了松领口。
“那种恐惧是无处不在的,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有时就像一把尖锐的刀,静静地贴在你的咽喉上,让你窒息,让你发抖,让你觉得死亡就在附近等待……”
不知不觉中镇长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用手拭了一下,听见馨继续幽幽地说道:“也会让你出冷汗,让你担心起一切事情,担心下一分钟会出现什么意外,最终你会觉得每一根神经都要绷断了,你不得不做些事来阻止这种恐惧的蔓延,做什么都行,毁掉自己,或是毁掉这个世界……”
“好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镇长咬牙,声音开始发颤。
“那么,”馨微笑着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惧的?”
镇长愣住,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馨,一会才说:“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馨的笑容更加狡猾了,像一个瞅准猎物的老练捕手,却并不急于下手似的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走进一个镇长的办公室,却发现这里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您是复古主义者吗?没有任何监控器材,您不怕有人对您图谋不轨?没有计算器,您在竞选议员是吗?你不需要统计一下您的得票数吗?连电话上的来电显示屏都被特意摘除了,而您的桌前放了一大堆镇静的药物,似乎随时都需要服用……”她的声音突然有力了:“好了!告诉我,你在恐惧什么?这才是关键!”
馨强有力的一击终于命中了要害,镇长的身子晃了晃,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双颊苍白如纸。他试图站稳,但仍然踉跄地跌坐在椅子里,用哆嗦的手指掩住他那颓唐疲软的面孔和暗淡无神的双眸,变得不能动弹了。
Chapter 7 危险分子
六月初,小镇的第一批新茶已经到了采收的季节。它们丰润娇嫩的叶尖已经完全成熟,泛着一股清新的香气。只要经过采摘、研磨,就可以成为上等的红茶末。本来这个时候,是小镇最为繁忙和快乐的时刻,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人们脸上并没有丰收的喜悦,农场收采的工作也完全没有进行,工人都被放了长假,采收机器被封仓入库,只任由那一大片一大片浓绿的似乎要滴下水的茶丛在夏日的热流中躁动不安。
外省的经销茶叶的商企也被拒之门外。这全是因为镇政府所下达一项禁令,今年的茶叶一律不准采摘,更不准流到外省。理由是今年茶叶有不明虫害,可能会影响到饮用者的健康,损害小镇茶叶的声誉。为了使禁令能严格执行,小镇所有警局的警力几乎全部出动,在所有的农场巡视,还有很多装束像外星人似的卫生人员在各个农场之间来回穿梭,不断地采取新鲜的茶叶样本。
情况异常得使人不安,镇政府面临着巨大的压力,镇长首先受到指责。他被指为以茶叶质量沽名钓誉,在竞选议员的运作中失去优势。失去工作和财源的工人和农场主,更是不断地在镇政府门口举着各式抗议条幅,用愤怒的口号攻击包括镇长在内所有政府官员。
镇政府依然坚持执行禁令,镇长面对任何质问时总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态度。人们开始怀疑禁令的背后是否有隐藏的秘密,情况是否仅仅只是虫害那么简单。六月中旬的时,外省的警力也开始调入小镇,与本镇的警员不同,这些人大多神色冷淡,嚼着口香糖,身穿着黑色的防弹背心,手上有自动步枪和其他杀伤力强的武器。他们中一部分人维持着小镇的秩序,一部分配合小镇的警员执行禁令。
这些人都是特警,小镇一定出了大事了。医院的小护士心里想着,她走在被骄阳晒得热乎乎并有点化开的柏油路上时,总是不时看见一两个斜跨步枪的警员走过。这让她的心情多少有点紧张。
今年的夏天是应该诅咒的日子,不仅是茶叶应该被诅咒,还有镇政府,还有这些外来的人。她觉得他们扰乱了小镇的宁静。而小镇的医院最该被诅咒,忽然异想天开地联合起来,计划对所有的居民进行一次健康检查。天哪,这是哪里来的鬼主意?居然要求医生,护士们一家家登门造访,带着一大堆沉重针头与吸管,在现场取得血样。每一户每一个人,都要登记、取样本,回院以待检验。那些提出动议的院长是真的关心居民的健康,还是被太热的日头烧坏了脑子?
她走着,突然一个趔趄,高跟鞋陷入了发软的柏油里,让她差点滑倒,这条该死的路像一条快要流动的炽热熔岩,而路上却没有一点树荫可以遮挡阳光。她的头发挽得很整齐,戴着俏丽的护士帽,白色的双排扣裙装也很得体。以往的这个时候,她只要漂漂亮亮,清清丽丽地坐在医院的问询台后面,对每一个人展开迷人的微笑就可以完成工作,可现在她却因为一个愚蠢透顶的动议而被日头晒得冒汗流油。
该死的太阳、该死的工作、该死的路、还有那个该死住户!她几乎可以感到皮肤中黑色素在大量地分泌,如果再走几趟,她怀疑自己会有得皮肤癌的可能,今天她已经是第四趟在这条路上来回了。最最该死的……就是那个FBI探员,那个看去英俊漂亮却有一副狠毒心肠的家伙。本来这一家没有人,就连邻居也证明很长时间没看到住户,她只要在表格上填上无人就行了,可是表格递上去后却被返了回来。
再次把表格和资料交到她手里的就是那个金发、蓝眼、额头宽阔而颧骨削瘦的家伙。他掂量着那个住户的资料,有点放心不下的样子,要求她再跑两趟,最好能当场取到血样……她本该一口拒绝,或者索性回他一个白眼,可他长得确实太帅气,西装也很平整挺括,蓝眼睛得像湖水一样闪闪动人,略带南方口音的腔调很好听……反正她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并且傻瓜似的一连跑了三次。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她实在不明白居民的健康普查为何与FBI有关,更不明白那个不嚼口香糖的FBI帅哥为何对这家住户这么关注。资料上写明了,这家住户只有一个人。一个48岁的中年男人,叫特瑞。照片上的样子很寻常,笑容呆滞,目光疲惫,一个典型的中年之后一事无成而精力衰退的老男人,毫无价值,一无是处。那个FBI的帅哥是不是有变态的倾向,虽然他衣冠楚楚,没有戴耳环,但也难保他不是一个同性恋。
她心里恶毒地想着,你可别犯在我手上,FBI的小子,哪怕你只是得了感冒,要是在我的医院就医,你看我怎么对付你。我会抽上一针筒空气,然后打进你的动脉里。她如此想着,差点笑出声来。忽然发现自己该死的差事就要终结了,住户的公寓已经在眼前了。
这座公寓好像和它的主人一样衰败了,台阶到门廊都落了一层惨淡的灰尘,可能很多天都没有人清扫过,弥漫着无可救药的颓废气息。肮脏不堪的门前还有垃圾,是许多油腻腻的中式快餐盒或比萨盒。主人把它们胡乱地扔出门外,在暖和天气里,它们很快就成了苍蝇聚集的场所,迅速腐败并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她按捺着心里的烦躁,小心避开门口那堆恶心的垃圾,伸手按下门铃。
出乎她意料的是,门铃没响。前三次都是响的,虽然没有人来开门。这倒有点奇怪了,如果房间里没有人,是谁弄坏了门铃呢?
她想了一会儿,觉得无谓的思考十分可笑。大约是因为屋子太脏的原因,连门铃的电子元件也接触不良了吧。于是,她敲了几下门,又等了一会儿。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她松了一口气,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不禁颤了一下,视线转移到窗户上。
窗户的玻璃也蒙着一层灰,里面的窗帘拉得死死的,看不见屋里的任何东西。
虽然如此,她的情绪仍然紧张起来,这个屋子就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她一刻也不想多呆了,立刻转身匆匆离开了。
她却不知道,在她转身的时候,有两个灰暗的光点在窗帘夹缝里闪烁了一下。
那可怕的声音终于停止了,一下一下地敲门声,就像重击在胸膛上,让心脏和血液一起急速地涌动。特瑞目送着那个白色的精灵远离了,然后疲惫地滑坐在地上,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他早已拆掉了门铃,他实在怕极了那连续不断的尖音。可是还是没有用,总是有声音让他恐惧起来。
她还会来吗?特瑞殚精竭虑地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他又感到窒息。
为什么不能平静下来,它还是不肯放过我吗?也许再过一些时候会好起来,也许还再找到一份工作,把那一塌糊涂的生活再继续下去,只要活着就行了。
他感觉窒息感消除了,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他伸展了一下身体,心想,这煎熬还要持续多久呢?希望明天就能结束吧,明天就去找工作。只要找到工作,就会有事可以做了,也许生活就会正常起来。
他这么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声:“没有用的。”
他茫然站起来,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他自己。他走了几步,像是踩中了什么,“咯吱”一响。他吓坏了,又把身子蜷缩起来。一会儿他才想到,自己踩中的只是电视元件的碎片罢了。那是他砸毁的电视机,如今只剩一堆银灰色的玻璃。
“那是没有用的,特瑞,你还没有准备好吗?”那声音更近了一点,像是贴在他的耳边低语。他中风似的打了个冷战。它没有走,它根本没有走。即使他关上灯、拆掉了电话、毁掉了电视机,但它还是没有离开,还是像一个幽灵似的纠缠着自己。
“这世界要变了,特瑞,你不要用幻想来逃避,你要准备好这变化,这是大变化。”它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鬼魅般的气息。臆想里,它一定有红红的嘴唇和尖尖的白牙,还有灵活的舌头。它就在这个房间飘荡着,时而近,时而远。
特瑞站在黑暗里,僵立着,他在心里说:“什么变化?”
“风暴,就要来了,你可以感受到那种气流吗?湍急的,令你心跳加速的感觉。”
“我不明白。”
“你还在逃避。从一开始,你就是这样的。你没有找到要点,你并非是需要一份工作。”
特瑞低下头去,看着地上那片模糊不定的影子,他问:“我需要什么?”
“你需要的是解放,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你未曾拥有过的。这世界不对,所以它要改变,你要准备适应这一切。”
“世界出了问题了吗?”
它尖细地笑了一声,说:“你所生存世界早就有了问题,大问题。方方面面,都不对了。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吗,那个花枝招展,浅薄可笑的女人,总是对你呼来喝去……她为何离开你吗?是因为一场无谓的争吵,还是那些她力图拥有的金钱?不是的,是目光的问题,那种鄙夷的目光。你还记得她临走时,嘴角那种肆意的表情吗?她在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不能满足她那关于汽车、关于房子、关于衣服的种种可耻的虚荣。”
“我记得。”
“她有罪,你并没有对不起她,是她对你犯了错,而你能做什么,只能在那片纸上那个可怜的位置上签下名字,任由她离开,任由她的嘲笑,她应该红着脸,跪下来向你认错,承认她的虚荣,以及在外的不贞,可一切都不对了。”
“她有错吗?”
“是的,不止是她有错,一切的一切都不对了。你的工作,你还记得吗?无聊、无味、冗长的工作,总是让你紧张的工作,你默默地做了二十年。你并不指望受到重视,只希望维持现状,维持生存的希望,可是那个势利的人,仅递给你一杯水,和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把你放逐了,像丢开一袋垃圾一样轻松……”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在他们眼中,你没有价值,只是一个即将老去的失败者,这个世界在抛弃你,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了。你不会找到工作的,你的努力都是没用的。”
“是这样吗?”
“是的,这世界不需要你,你在医院碰上的那个年轻人你还记得吗?那个三十余岁,金发蓝眼英俊洒脱的人,他是多么神采飞扬呀,容光焕发呀,你想起他就会觉得自己的衰老与失败,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而你被抛弃,不断地被抛弃,被逼到边缘,时刻面对寂灭的危机……”
特瑞用手蒙上眼睛,慢慢地坐下来,开始轻轻抽泣。
它的声音更轻更动听了:“这个世界不对了。你不是垃圾,可他们都认为你是垃圾。你的妻子、你的上司,包括医院那个对你冷眼相看的小护士,那个故意或无意撞上你的黄毛小子……你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们却这样对待你,残暴恶毒地鞭笞你,无时无刻地折磨你的肉体和灵魂。”
“这世界不对,它只是浑浑噩噩地运转,充满了势利与罪恶。那些一度善良美丽的东西,要么粉碎了,要么变质了,所以要改变了。你会有新的活力,你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你应该做些什么了。”
特瑞抬起头,在心里说:“我疯了,对吗?你并不存在,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我那濒临疯狂的幻觉。”
“不是的。你应该确信我是什么,和你自己需要什么。你心里明白,我是存在的,并且我是来帮你的!”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那个声音忽然凝重如钟,庄严而冷峻:“我是来改变这个世界,特瑞你不是不幸的,相反,你是幸运的。你被我选中了,由你来改变这个世界,变化从你开始。”
特瑞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用手痛苦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好一会儿,他才沉寂下来。
“你准备好了吗?去做一件大事,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胆战心惊的大事……”
特瑞站起身来,他憔悴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慢慢在房间里踱步,绕开那些残破的电子碎片,走到厨房里。
“你要我做什么?”
“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是指给你方向……”
厨房左边贮物柜被打开,一把崭新锃亮的黑色来复枪放在那里,它的旁边是一排黄澄澄的子弹。
特瑞把枪背在身上,又把子弹塞进口袋。他走回大厅,在沙发上捡起一件宽大的风衣披在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扣好。
“我该去哪儿?”
“去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它声音灵动而悠远,一连串的重复像是一连串回声。
“风暴来了,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特瑞打开门,迎着刺目的阳光,向着这条他已经分别了两个月的道路,坚定地迈出了步子。
与此同时,小镇的上空,一个优美的女声正随着无线电波荡漾着:“亲爱的居民们,为了配合本次健康普查活动,请因外出而未接受取样化验的居民到镇中心花园集合,你们将得到细心周到的医护服务。这一切都是为你们的健康着想,希望你们配合。下面播报还未受取样的居民名单:南维尔街的菲林女士、克纳先生、肖恩先生,北区普特公寓的费科南先生、瑞根太太……”
Chapter 8 生死一线
镇中心花园变成了临时的血检场所,许多白衣护士正在喷泉旁忙碌着,那里摆放了印有红十字的长桌和取血用的瓶瓶罐罐。时间有些仓促,所以一切都略显凌乱,当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时,那些白衣天使们依旧在消毒水里浸泡着无菌手套。
还好大家并不急,男男女女,老人和小孩们,见到检查还没看开始,就闲散地在周围踱步。初夏的天气很好,花园中艳丽多彩的花卉和鲜绿柔嫩草坪都是引人驻足的怡情角落。很多熟人在这个场合聚在了一起,开心地聊了起来。谈论这个不寻常的夏天,茶叶遇上的虫害,以及令人心惊的无目的杀人案。
人们大多不反感这次健康普查,体检总是一件好事,人都应该重视自己的身体,何况是免费的。花园中的气氛非常热闹活跃,人们的情绪也很好,这次不寻常的健康的检查并没有引起人们不良的联想。但也有些孩子皱着眉头,盯着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些亮晶晶的针头。
护士们终于准备好了一切,就招呼人们过来,按照人名排好次序。
第一个被喊到名字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抱着一个芭比娃娃,在听自己的名字时绷紧了嘴唇,拉着母亲的裙角不肯向前走,母亲安慰着她哄着她,并许下冰淇淋的诺言,最终把她抱到护士的面前。
年轻的护士带着和气的笑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她那惊恐的瞳仁,轻声说:“不要怕,不会痛的。”直到小女孩情绪相对放松了一点,她才小心为女孩卷上袖管,在臂弯上轻轻扎上一条橡皮管。
“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不要害怕,这只是一下,你还没觉得痛就结束了。”护士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取出一个针筒,按上针头,慢慢地推出空气。
“你多大了?你的布娃娃真漂亮,她有名字吗?”护士在小女孩的粉白的手臂上用酒精棉球擦拭着,并用轻柔的问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接着她把针尖放在女孩静脉上,略一按,就刺了进去。
一开始很顺利,小女孩只是挤了一下眼睛,就又恢复了平静。慢慢地,针筒里汲入了两格血样,就在护士想缓缓拔出针尖时,那个小女孩忽然尖声大叫起来!
引发她尖叫的,绝不是她肌肉里的针尖,她只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又受了一次惊吓。一瞬间,人们也听到一声闷雷般的爆炸声。他们的目光一下转向了声源,那里只有几辆停着的汽车,也许只是太阳的直射而引起了某辆车的爆胎。
小女孩却歪着嘴大声号哭起来,护士连忙把针头从她臂弯里拔出来。母亲抱住了她,在一切有点躁动不安时,又一声爆炸在更近的地方爆发了。
再次发出刺耳尖叫是那个手持针筒的护士。在她的面前,一排玻璃试管突然被炸得粉碎,它们裂成无数闪光的碎片,在空气里飞散。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是枪!那是枪声!”人群彻底混乱了,他们惊恐地互相推挤,很多人都在大声尖叫,更机警一些人则伏低了身子,开始寻找逃跑的路线。枪声并没有停止,它接再二连三地炸响。
现场瞬间变成一片混乱。
枪声不住地爆发,似乎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一连串发泄般地扫射。护士们早已经尖叫着逃之夭夭,印着红十字的长桌就成了可怜的牺牲品。它被射穿、射碎、轰然倒下,上面那些精巧的器皿也都摔了一地。
仅过了二十分钟,全副武装的特警就赶到了现场。这时花园里的人基本已经跑光了,只有少数胆量大的男人还留在花园不远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并热心地向特警介绍现场发生的一切。
特警们很快就以车辆为掩体,包围了整个花园,并且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枪声依然零星响起,这暴露了枪手的位置。特警的指挥官是一个四十余岁、体格健壮、留着短短连鬓胡子的男人,他用目测确定了枪手在高处。从地图看,一定是花园中心西侧,那座用来俯瞰全镇景色的尖方白塔的最高层。
那儿有一个瞭望口,枪手可能藏在那里,向下无目的地扫射。指挥官用望远镜看了一阵,回头说:“弗德,你有把握吗?”
弗德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他迅速赶到车辆防御的前沿,伏下身把他心爱的B4狙击枪架好,在瞄了大约五分钟之后,他响亮地回答:“我看见他了!是TR3型来复枪,距离140码,我有七成把握,长官!”
指挥官点点头,正考虑下达命令的时候,一辆本地的警车正慌慌张张地冲入他的视野。
那真是一种疯狂的、无与伦比的、痛快淋漓的感觉。当那些人聚集在一起时,当枪声突如其来响起时,他们如受追逐猎物般惊慌失措地奔跑。
警察来了,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只是胆怯地躲在警车后,一步也不敢靠近。哈,这些平常耀武扬威、目空一切的家伙,他们也知道害怕吗?他们不是一直可以判定他人的对错生死,怎么今天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了呢?
它说得太对了,我需要就是这种感受,这种前所未有的,可以主宰一切的感觉,那实在太痛快了。
特瑞瞪大眼睛注视着下面花园里的一切,快活且亢奋地喘着气。然后再端起枪,压上子弹,毫无目标地开上一枪,他看见警察随着枪鸣一下子都伏下身去,他兴高采烈地发出低沉的呻吟。
当扣动扳机,枪身震动的一刹那间,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爽快。可是开枪之后总有间隙,那一瞬间他又会感到沉重的窒息,他觉得必须要保持那种快感,或者说维系一种在全身血管里涌动的活力,于是他不断地呻吟着退膛、压上子弹、再次开枪,再次让自己的进入那亢奋的感觉里。
它说对了,我需要就是这种活力!我找到了,我不能停下来了,我是主人,我第一次成了主人,这世界需要改变,由我而开始。
特瑞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熟练。他的手上全是汗水,因为兴奋,泪水也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那就像是在工作,原来在流水线上那种正常无味的工作,持续不变的编码、打码。上膛、开枪、退膛、上子弹,那也是持续不变的,可比起原来的工作要痛快得多,也有意义得多,更没有人敢不重视自己了。
风暴来了,风暴来了,特瑞觉得自己就在带动着一场庞大的,可以改变世界的风暴,他不断地射击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这场疯狂游戏里。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已经在他身后埋伏了很久了。
莫的手里也都是汗水,他正紧握着一把手枪,调匀呼吸,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他躲在门口,那个最近枪手的门边,他正背靠着墙,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那个枪手只是濒于疯狂的可怜人罢了,莫很容易就认出了他。就是在医院撞上自己那个失魂落魄的中年人,与那时相比,他更加瘦弱且颓唐了,他佝偻着身子趴在望了望口上,一面开枪一面神经质般地呻吟着。
枪声在房间里格外震耳,还有弹壳跌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它们混杂着令人心跳的紧张气息。
莫后悔没有早点注意到这个人的异常,只是将对他的取样工作交代给了一个轻浮的小护士,他又庆幸自己来得及时,阻止了那个狙击手的行动。
他正在枪手的背面。这个位置,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击中那个疯子的头颅。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到这里来是来救一个人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来制造一具冷冰冰尸体。否则,他就是第26个死者了。
格林自杀前的话令他记忆犹新——当我的手指放在冰冷的扳机上时,我要立刻判断我做的是否正确,我要立刻做出决定,不能迟疑。
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上帝呀,你保佑我决断是正确的吧。然后,他微微向门口探头,在那个枪手上子弹的间隙,说道:“嗨,朋友!”
特瑞身子一震,条件反射似的猛然转身、开火,一发子弹打到墙壁上,崩下一室的白灰。那个影子晃了一下,又缩回了去。特瑞端着枪,他想大声叫:出来!可是因为激动又颤抖个不停。
“不要开枪。你不要开枪好吗?”莫也在喘气,他被刚才的一击吓得够呛,他平息着自己的惊恐,继续说:“不要开枪,我是来帮你的。”
特瑞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牙格格撞击个不停。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谁呢?”
“我们见过面的,在医院里,你还记得吗?”
“医院里?”
“是的,那一天,你撞了我一下。”
房间里死寂一般,莫不能确定对方的心理。那是一个疯子,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自己不能放弃。他在心里划着十字,然后又试探地说:“你确实见过我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站出来给你看清楚,但是你不要开枪好吗?”
对方依然沉默着,但至少他不开枪了,无论是对着花园,还是墙壁。
“我这就出来了,我没有恶意的。”莫按捺着突突乱跳的心脏,缓缓地向门口挪动着步子。一英尺、一英尺半、二英尺……他没有开枪,莫慢慢地完全把身体呈现在门口里,让特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他同时也完完全全地看清了特瑞。
特瑞依然紧握那柄来复枪,把它平举在视平线上,枪口就正对那个年轻FBI探员,他的手指就搭在扳机上,他可以一下扣动扳机,在莫的血肉之躯上开出三四个窟窿。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事实当他看到莫时,脑子的思维完全混乱了。
两个男人默默地相对着,他们都紧张到了极点。然后,莫先打破了僵局,他把手枪轻轻放在地上,伸出双手,做出友好的姿态
“你看,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我放下枪了,你也放下枪,然后我们一起下去好吗?让这一切结束好吗?”
特瑞没有动,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年轻人确实是眼熟,可能是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可又怎么确定他的诚意呢,他那友好的微笑背后,是否隐藏了阴险的用心呢?
“你太紧张了,放下枪,我们一起下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莫注视着特瑞汗水淋淋的额头,削瘦苍白的面孔,和闪烁不定的眼睛,微笑着说:“事情其实就这样简单,你不要开枪,一切都会结束……”
特瑞挑起枪头,阻止了莫前进的企图,他颤巍巍地说:“你不要过来!你帮不了我!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这用不着你来过问……”
“你明白你自己所做的一切?”莫保持着微笑,“你真的知道?也许你觉得开枪向下扫射挺痛快和刺激,这件事做起来挺酷挺来劲的。不过还有别的事,还有别的事儿可以做,你叫特瑞对吗?特瑞,你为什么不回家里去,好好休息,打算一下明天,或是想一下晚饭该吃些什么,这都挺好的,都是挺有趣的事儿……”
“那些事?”特瑞摇了摇头,他要自己清醒一下,以决定该如何回答。
“很多事,有很多有趣的事儿,你都可以去做……”莫仍然在坚持着靠近。
那个男人却突然爆跳起来,他大声说道:“你不要过来!你不明白!那不是一回事,我不需要去做那些事情,我不需要离开这里,我的位置就在这儿!在这儿!我要做的事情也在这里!”
莫停了下来,他轻笑地问:“你在这儿,不离开?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的是……是它说的,是改变,改变这一切,那些不对,我都要纠正过来。”
“你要纠正些什么,你用枪来纠正,在这里就可以纠正?”
“是的,是的!”特瑞在短促的呼吸,汗水不住地从他额头上滑下,滴在地上,“是改变,这世界不对了,必须要改变……”
“这世界有问题?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你当然不会明白!你当然不会明白!你年轻,有职业、有薪水、有前途,你能得到称赞,你能得到肯定,而我呢?这个世界是属于你们,一切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你们的,你们不在乎别的,别的东西,不在乎我,呵……那种可怕的感受,在漫漫黑暗中无法得到解脱的感受,你有过吗?你感受过吗!”
莫的神色凝重了,他沉稳地说:“我能理解。”
“你理解?你说你能理解?”特瑞古怪地笑了两声:“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无所依靠,无所信任,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你不要过来!每天面对着冰冷的墙壁,浑浑噩噩地生活,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
“我能理解,特瑞,你听我说好吗?我知道你的苦痛,我知道你失去了工作,失去妻子,失去了希望,我能明白你的感受,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在水中无助地浮动,对吗?但总有些事是值得期待的,总有希望是存在的”
特瑞听着莫的话,表情变得僵硬了,声音也变得有点模糊:“希望……?”
“是的,特瑞,希望,其实我们都是沙粒,一无是处的沙粒,这世界是有问题,所以许多人都不屑注意我们,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世界就这样,生活也是这样,有点像漏沙,我们每一粒沙粒,都要通过那个窄细的瓶颈。”他顿了一下,继续缓缓地说:“有时,生活会让你窒息,对吗?”
泪水又从特瑞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的双肩开始悲伤地抽搐了:“它要让我摆脱那种感觉,它要我改变这个世界,它说风暴就要来了,这世界就会改变了……”
莫一点一点地接近特瑞了,他还是很温和地说:“不,特瑞,不要听它的,它说的是错的,这个世界不需要风暴,你也不需要,你需要的只是自信,只是被重视,特瑞,有人在关心你的,也有人会重视你的。”
特瑞抬起头,失神地问:“有吗?”
“有的,一定有的,至少我就很重视你,我专门到这里来了不是吗,冒着被你打碎脑壳的危险,你的一切,我都重视……”莫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蓝色的工资卡,说:“看,这是你的吗?”
特瑞的目光聚焦在那张卡上,他的表情渐渐轻松了。
“这是你的,给你,拿过去。”莫伸出手,把那张工资卡递在空中,等待着特瑞的反应。
特瑞愣了一会,终于放开了扣着扳机的右手,伸出去接那张蓝色卡片。就在那一瞬间!莫出人意料地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的枪猛地攥在手里!特瑞尖叫着挣扎起来了,想紧握住枪,并试图开火,可是比起莫,他太虚弱了,他的手指还没有勾到扳机,来复枪就被莫一下子就夺了过去,他也被莫反手摔倒在地。
莫从瞭望口把枪远远地扔了出去。突如其来的冒险行动取得了胜利,他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一会儿之后,他听到了花园中特警们的欢呼声。
特瑞并没再爬起来,他又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好像他的身体正经历着一场狂烈的风暴。
困扰了小镇半年之久的无目的系列杀人案在那一天终于画上句号。在莫的努力之下,受害人的数字没有再增加。
特瑞被抬上了担架,送进了救护车,那一刻,他还在喃喃自语:“是它,它不肯放过我。”莫目送着那辆医护车闪着红灯离开花园,然后,他走到一块干净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特警们依然匆匆忙忙,他们正在清场,收拾着现场弹壳和杂物。
在案件完全告破之后,莫除了感到由衷的疲惫之外竟然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他描述不清这种复杂的感受,这个案件给他带来的触动实在太多了。
而案情似乎依然不太清楚,例如那个镇长始终不肯透露那种病原体的来源,而显示屏诱发疯狂的原因也仍然是个谜。
有太多的问题还没有答案。
莫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吱嘎”一下,是汽车刹车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馨坐在一辆红色的跑车上,眼睛通过宽大墨镜斜睨着自己。
“嘿BOY,你干得不错呀,还在想些什么呢?上来吧。我们回去了。”
莫笑笑,他坐上车,车子飞快地汇入了公路的车流之中。
馨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对莫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意见得到了局里的肯定,这个案件将归入X档案。”她看着莫沉默不言,又笑着问:“你怎么了,破了案子还不高兴吗?”
莫正在看自己的手机,那显示屏上显示的是时间,突然一闪,跳出一了行字母:
YOU WIN!(你赢了)
BUT I WILL BACK!(但是我会回来的)
他默默关上它,把它放进口袋的角落里。
“我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
馨调皮地笑了,然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你忘了FBI的原则,一个完全清楚的案件,又怎么会归入X档案呢?”
莫不再说话了,他的目光投向远方,远处高高的天穹,很多浓厚的黑云正在翻滚流动着。它们移动地很快,阴影掩住了太阳,所有景物都昏暗下来了,风起来了,气流中也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水腥味。
“好像要下雨了。”
“是的,夏天到了,常有雷雨”
“会酿成风暴吗?”
馨看着着愈来愈阴暗压抑的天空,以及天空之下,林立密集的高楼,公路上奔驰如川的车辆,街道上神色凝重来去匆匆的行人,隔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不知道,也许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