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冥灵
引子
1912年春,英属远洋邮轮在经过东海海域时离奇沉没,事故发生前后皆无任何征兆与讯息联络,甚至连事发地点也是经分析后才勉强得出。
全船近七百名多国籍乘客下落不明,事发后有人在灭罗岛附近海面发现船体残骸,并辗转向上级报告该信息。当时南京临时政府虽然成立了两月有余,但就此事的调查工作却莫名拖延,最终竟随便交由内务部的民治局组成专人小组奔赴灭罗岛作详细调查。
专人小组共有五名成员,他们在还未到达N城至灭罗岛的渡口前却得悉南京临时政府已经宣告解散,孙中山正式解职,取而代之的则是复辟帝制的袁世凯。
在此动荡之后,五名调查成员中的四名随即陆续离开了调查小组,决定放弃此项工作。只有一名名叫韩伦的男性成员依然决定从N城摆渡向灭罗岛继续调查英属远洋邮轮神秘失踪事件。
在南京临时政府还存在前,他的身份是内务部厅下二局副局长,但现在他什么身份也不是,只是一个就职宣誓后从未渎职过的男人。
一 灭罗岛
四月中旬后,天气转暖,雨水也更频繁。韩伦撑着伞站在渡船船首,凭栏眺望海面,随即他听说过不了多久渡船也要停航的消息,觉得虽然是春天,苍茫天地下也是萧瑟极了。
不久以前他得知南京临时政府解体和总统解职的消息,随即便是同事陆续地离去,但这一切只不过使他早就黯然惨淡的心情在悲伤的谷底埋得更久些罢了,因为最使他受到打击的是心爱妻子在产子时因医疗事故而母子双双死去。
要不是突然接到调查英船失踪事件的工作,恐怕他在南京那个伤心地会待到抑郁自杀为止,但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只是在妻儿墓前迅速擦干眼泪逃走了,实在不想回去。
现在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想起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不觉惆怅,站在原地发呆不语。
“先生,有火吗?”此时有人从矮小的船舱内钻出大半个身体问韩伦,同时探出手去拍他的肩膀。
韩伦正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一拍,不由惊了一下。
“先生?有火吗?”那人又说了一遍,并扬了扬手里的铜烟枪,又因怕被雨水打湿,忙缩了回去。
“哦,”韩伦这才反应过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给他。
“先生不会是上灭罗岛收购鱼干的吧,看先生这样子……莫非是我们岛上外聘的老师?”那男人接过火柴点着了烟又开始搭讪了,“不是说好不来了吗?”
韩伦原本可以将工作证递给他看,但政府解体后,他的工作证也就没用了。韩伦便只是对那男人微笑道:“你是岛上的村民?”
“嗯,我叫柴七,你呢?”男人说着伸出手去,韩伦想不到这个乡下人用的是文明礼,便与他握了手。
“我叫韩伦。”
“是老师吗?”柴七追问。
韩伦摇了摇头。
“那我看你呀一定是当官的,你有一脸的官气,肯定从大地方来!”柴七忽然斩钉截铁地说,这让韩伦重新仔细的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的村夫。他戴着竹笠,身穿白布衫,一手提着蓑衣,赤足上泥点一直布到膝盖,虽然浓眉大眼,目含英气,可怎么看也只是一个长相出众的乡下男人。
“你会看相?我来这儿之前,也有会看相的朋友说我一脸死气,可没有官气哟。”韩伦同他打趣。
“是吗?我在城里民兵团当过两年兵,见过些当官的,都是你这种新派头,站着的时候背挺得老直,手老背在屁股后头……”柴七说着还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韩伦,仿佛把他的官腔要从头到尾揪出来。韩伦笑了,把手伸进口袋里。
“抽烟不?”柴七把烟枪往他面前递了递,韩伦自然是拒绝了。“眼看就要到灭罗岛了啊,再过几天,渡船也不通了……”
柴七的话明显是在提醒韩伦,要上岛办什么事的话得快点解决才好。但韩伦一脸的无所谓,显然并不在乎自己停留在哪里。
柴七见他如此茫然,便望着身后的海面道:“又变天了啊……”
韩伦随之环顾四周,果然是乌云低垂、暴雨将至的样子,好在灭罗岛已经快到了,之前他对鲜有人知的灭罗岛只有些微的了解,只知道那里是个天高皇帝远的世外桃源,一个海上的文明荒岛。
他也不知道上岛后应该找谁联系,两个多小时的航程让他四肢冰凉,有些眩晕,他现在只想找个舒适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岛上有旅馆吗?”韩伦才问出口就觉得好笑。
果然,柴七立刻回答道:“怎么可能有旅馆呢?除了荒宅根本没有留宿外人的地方,所以我就要问你上岛找谁嘛!”
韩伦叹了口气,只得说:“那我就找村长吧……”
“找村长?”柴七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那你下船就跟着我走吧!”
韩伦点了点头。
船终于靠岸了。
船上仅有的两名乘客——韩伦与柴七——拿着各自的行李上了岸,韩伦在码头上望着空落落的看守小木屋,心想最惨也不过是睡在这里。他转过头,忽然遥遥看见一个身着孔明冠袍,拿着白羽扇的男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高处的石阶上与自己对视,那眼神却又好像穿透了他直望到渐远的渡船和海面,非常空茫。
“那是谁啊?”韩伦指着那个男人问柴七。
柴七扫了一眼道:“岛上的渔夫余震,不久前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可老婆难产血崩死了,他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套戏服,老穿着到处逛。”
老婆难产死了……韩伦刚弥合上一点的心又碎裂开来,碎得七零八落,仿佛正随着血液涌上来。韩伦右手在空中盲目地一抓,左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柴七忙扶住他:“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在船上站得威风八面,下船倒吐成这样……”
韩伦尴尬地苦笑,嘴里也是又涩又苦。
“还行不?我搀着你走吧!”柴七架住韩伦并提过了他的行李,热情地为他带路。
韩伦点了点头,对这厚道朴实的年青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从码头走上山道,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柴七把他带到了住在半山上的村长家,刚走进院子,柴七便高喊着:“小茶!出来接行李!”
一个姑娘便从二楼小跑而下,随即她看见韩伦,有些吃惊地打量着他。
“发什么愣呀,接东西!”柴七瞪着她,将斗笠也摘下一并扔给了她,随即向韩伦随口介绍道,“我没过门的老婆小茶。”
他搀扶着韩伦走进屋去,门边就有脸盆和手巾架,他让韩伦坐在木凳上,转身绞了块湿毛巾让他擦脸,自己也就着脸盆洗了起来。柴七洗完脸,韩伦望着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男子要比在船上看来更英俊了,双眼深陷,鼻梁高挑,有点混血的感觉。
名叫小茶的姑娘则怯生生地绕过他,挪到桌前给二人倒水喝。
“爹!有人找你!”柴七高喊了一声。韩伦哑然失笑,原来这年青人竟然是村长的儿子,他进院时听柴七如此随便地招呼小茶就应该反应过来的,韩伦心想自己近来真是迟钝。
于是有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身形高大,手里还自顾自地解着几个铁环,像是在玩一种智力游戏。
“谁啊?”老头问着,但双手并没停。
“这就是我爹,这儿的村长。”柴七冲韩伦努嘴,接过杯子后又把毛巾扔给小茶。
“谢谢你。”韩伦接了杯子后向她道,随即立刻站起身向村长问候,“柴村长您好,打扰了……我是从……”
韩伦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南京临时政府的事,而是说:“我是从内陆来的,我姓韩名伦,孤家寡人一个。我知道灭罗岛是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我身体不太好,人又好静,所以想在这里买个闲宅休养安生,不知道村长可否安排一下,至于钱方面好商量。”
“说半天你是想来岛上过日子啊!”柴七看着韩伦,顿时笑了,“岛上可不比城里,要啥没啥的,你能受得了这个苦?”
“没规矩,下去。”柴老头喝斥了一声,柴七撇撇嘴,和小茶退到一边,老头在韩伦面前的椅上坐下,他见韩伦虽然面色憔悴劳累,但穿着体面,说话也稳重得体,便客套地笑着,一面在想如何安排,“我这不成器的儿子让韩先生见笑了……”
柴老头寒喧了几句,随即向韩伦介绍了一下岛上的情况,可以让他马上入住休养的闲宅倒是没有,如果勉强要住的话,就把原本留给外聘老师的一间旧宅子再整理修缮一下租给韩伦。韩伦欣然同意,但由于当晚无处安顿,便被柴老头留宿在自家。
二 安居
柴老头一直在把玩着铁环,吃饭时才搁下一边,仿佛整天除此之外便无其他的活动。韩伦不免好奇,捧着碗悄悄打量着那铁环,三枚类似八字形的铁环互相套连在一起,韩伦估计这游戏有点像九连环的意思。柴老头虽然不动声色,但早就瞥见了韩伦的眼神,而好动的柴七早一把拿起铁环递给韩伦道:“这是岛上人都爱玩的游戏,这东西有个很正经的名字,叫‘贤者之环’,你要不要试试?”
贤者之环?韩伦不解地笑问:“莫非解开了就代表人品高尚?”
但柴七瞪着大眼点点头:“对啊,有点这意思。”
“胡扯!”柴老头立刻怒了,因为他还没解开此环,按柴七的意思似乎是指他的人品低下。
柴七吐了吐舌头,忙把铁环放回桌面,随即把碗朝小茶一塞,让她替自己添饭。
韩伦此时关注起那个不动不说话就会被人忽略掉的姑娘,她梳着两条颜色微黄的长辫,穿着粗布的褂裙,看人总是低着头,眼神往上瞥,十足的可怜相。
“有客人在家吗?我真是欠周道了。”有人说着话从里屋一掀帘出来。倘若不发这一声,韩伦几乎不知道柴家还有这号人物,而来者正是柴老汉的妻子柴杨氏,是个中年女子,肌肤雪白且身形微微发福,竟还有些风韵。
柴杨氏手里拿着一个红茶罐,上面都是英文字。韩伦眼尖,立刻便认出来了,竟是罐斯里兰卡原产的锡兰红茶,当时所谓的贵族之茶竟出现在这样贫瘠的岛上。韩伦眉头微微一紧,他立刻想起了远洋邮轮失踪的事,不知道这之间是否有潜在的联系。
“小妈。”柴七叫了一声,韩伦便因此得知了这一家人的关系。
柴杨氏随手就将罐头打开了,里面并不是柴叶,而是烟草,她坐于一旁替丈夫塞起了铜烟枪,一边朝韩伦微笑着说: “我下午呀打了个小盹,结果一睡睡到现在,没来得及出来招呼客人了。”
小茶盛了碗饭恭敬地端到柴杨氏面前。
“这是犬子未过门的媳妇小茶,是个孤儿,从小被我家收养。我说老头啊,眼看也该时候安排孩子们成亲了吧?”柴杨氏说道。
“当着客人面说这些做什么。”柴老头支吾着,但也不太像动气。
“小妈,这是内陆来的韩先生,上岛买房子休养的。韩先生,这是我小妈。”柴七两相介绍着。
“柴夫人您好。”韩伦站起身微鞠了个躬。
“哟!这我哪受得起,还管我叫夫人,真是文明人的称呼呀。”柴杨氏说着便大笑起来,众人也跟着笑了,倒叫韩伦颇有些尴尬。柴杨氏将刘海向耳后拨去,借烛光打量着韩伦,忽然悠悠说道:“先生在岛上住下后就好好休息吧,我看先生面色不太好呢。”
“是啊,一路舟车劳顿,真有些辛苦了。”韩伦附和道。
“你今晚在我家好好睡了,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房子,下午时我爹已经叫村民去帮你拾掇屋子了,过两天就能住。对了,你还记得中午在码头看到的余震吗?就是穿戏袍的那个,你的房子就离他家不远。”柴七滔滔不绝地向韩伦说道。
“吃完饭早点休息吧!”柴老头说话间已经吃完了,把碗搁下又拿过了贤者之环,一边拆解去了,仿佛没将什么事放在心上,但又在别人不经意间将一切安置妥当。
韩伦心想这老头应该是不简单的,用罢晚餐后,众人便散开了。
夜色渐深,韩伦随柴七来到客房,小茶正往黑铁的长柄暖炉里加火炭,然后烘热着被子与床单。
“虽然是四月天,岛上夜里还湿冷着呢,你是城里人肯定住不惯,所以让小茶又把冬天用的暖炉拿出来给你烘床。”柴七说着,这使韩伦倍感周道,但他随即费解地看着小茶手中的暖炉。因为那种暖炉并非本土所有,而是欧式的西洋货。
这已经是韩伦在岛上见到的第二件外国物品,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但又觉得柴七脑筋活络,未必能说实话,于是决定找机会问一下双眼总像含着委屈泪光的小茶。恰巧柴老头在楼下召唤儿子,柴七便下楼去了。韩伦便掩上了门上前一步刚要开口问,却见小茶连连向后退,害怕地看着韩伦,仿佛他正图谋不轨。
“小茶别怕,我只是好奇你手里的东西。”韩伦忙友善地微笑,指了指暖炉。
小茶看看他又看看暖炉,声音很轻:“怎么了?”
“这东西是哪买的啊?”
“我……我不知道……打小家里就有……就拿来用……”小茶声线很细,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
“打小就有啊?”韩伦这下倒问不出什么来了。
“嗯。”小茶点点头,把床烘暖后马上提着暖炉与炭盆走了。
随后,柴七在楼下高喊了一声:“韩先生要没什么事,就早点熄灯睡吧!”
韩伦知道这是乡下人节约灯油和蜡烛,便顺从他们的意思一早就吹灯上床睡了。床褥又热又软,正如他期待的一样,韩伦觉得很知足,着床便沉沉睡去。
一直过了不知多久,他恍惚中觉得自己醒来了,听到窗外狂风暴雨,遥远的海正呜咽似的痛哭着,仿佛是一位悲伤的老人,韩伦微微睁眼像是看见窗外的天色血一般鲜红,但他又以为自己还睡着,一切都只是梦。
他梦见妻子抱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襁褓里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冲他挥手,他们告诉他:心轻者上天堂。他曾是他们最大的牵挂,但现在一切都必需放下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堕落到地狱。
她们在平静地向他道别。
韩伦哭了。他也没什么好的提议给她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他嗫嚅着,像是在说去就去吧,我们早晚都要去的,就在那里重逢吧。
海水呼应着他,哭声一片。
第二天醒来,却是个晴天,韩伦知道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他希望借着当天的太阳,让一切重新开始。于是当他漱口时看见一大早已经挑水回来的小茶,第一反应是微笑着打招呼,小茶却不敢理他,低头走了。
早饭后,柴七迫不及待地要带韩伦去新屋子转转,柴老头板着脸走出来同儿子说:“昨晚雨太大了,那屋里一定积水了,你多找几个人帮忙一块儿去收拾。”
如柴老头预料,房子在一夜暴雨后被洗刷得狼籍一片,柴七沿路招呼了不少人去整理。在此之前,他们还经过了余家,在距韩伦的屋子一百多米处,他们听见余震幼子响亮的啼哭声。
“这孩子作孽啊,生下就没有娘,还好有个外婆照顾着,否则靠他那半疯的老爹,估计也活不长。”柴七说道。之后,韩伦得知余震的儿子名叫余川。
韩伦有些同情这个孩子的身世,也联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但他按捺着并试图忘掉这些。他尝试转移注意力,因此发现了岛民有一呼百应的习性,在柴七沿路的召唤下,青壮年的男子们很快聚拢来,紧锣密鼓地收拾起韩伦的房子。这让韩伦很不好意思,不知道应该怎样答谢他们。最后柴七告诉他,等房子整理好,等他安稳下来后,只要出钱做个东摆几桌酒席就行了。韩伦心想这倒容易,便爽快地答应了。
一听有酒喝,岛民们手下更勤快了些,转眼两天不到竟通知韩伦可以乔迁入住了。
这天黄昏,韩伦提着行李从柴老头家走下来,二十多分钟后,来到新屋门前。在路上,他发现一只蜷在树下的小狗,便决心收养,抱回了新家,并自己动手在客厅通往园子的门上开辟了一个可以让小狗出入的门洞。
这就有家的样子了,韩伦心想。
柴七和小茶随后又抱来了新的被单床褥和一些日常用品,并找了韩家下方百米处的一户邻居大武夫妇,嘱咐他们平时多照顾些韩伦。
韩伦心想自己离开柴家前给了柴老头一根赤金条作为一年的租金,想来是远远富余了,柴老头才会又让柴七和小茶来回奔了几次,送家什又送细软的。最后柴七竟还把暖炉和贤者之环都带来了,让韩伦夜里可以暖床还能玩游戏解闷。
韩伦终于忍不住问他:“恕我冒昧,有些事我真的很好奇。”
“韩哥你客气什么呀!”不知何时柴七改口叫他哥,显得很亲热,而韩伦却总无意识地礼貌一下,像是习惯和教养。
“这些天见了不少岛民,包括你,觉得你们的长相都很……怎么说呢……”
“有些像混血儿是吧?”柴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对!对!”韩伦笑了,然后指着些物品,“你看这种暖炉,墙上的装饰,还有毛巾上的绣花——手写体的洋文字样Mermaid(美人鱼)……”
“这有什么奇怪,只是你不了解灭罗岛的历史。”柴七便告诉韩伦,海岛在很久很久以前来过数批遭遇海难的外国人,在这里居住下来,并和土著岛民通婚、繁衍了后代,所以有一些特殊的背景和文化,像这样的西洋物品可能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
“数批?”韩伦对此描述深感惊诧。“几世纪前怎么会有数批西洋船出现在东海海域?”
“我又没说他们是特地远航到灭罗岛来到,据传我们那些外国祖先当时也根本没有航行在东海,而是在别的大洋上,后来经历了风暴或大雾,就迷失了方向,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海域,就是灭罗岛附近,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柴七说道,然后拍拍韩伦的肩膀,“玄吧?你就当神话听吧。”
韩伦很惊讶,又无法弄清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只得感叹世事的无常和神奇。
但至少这对岛上的现象也算一种解释,韩伦心想,并同时联想到英属远洋邮轮在灭罗岛附近神秘失踪事件会不会与此之间也有些未知的联系。
“我爹说你一个大男人可能不习惯生火做饭,要是你不嫌弃,就安排小茶一天三顿给你送饭。”柴七忽然说道。
“太麻烦你们了吧!”韩伦说着才想起一直在卧室里替他铺床抹地的姑娘,那个可怜兮兮的女子总是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了。
柴七替韩家安装好简易的拉绳门铃后,便带着小茶离开了。这是韩伦独自在灭罗岛生活的第一个夜晚。柴七叮嘱他夜晚不要出门乱逛,森林里有野兽可能会攻击人,还告诉他倘若有事就找大武夫妇帮忙。
柴七和小茶离开后,韩伦觉得四周万籁俱静,随即风吹树叶的响声、小狗在屋里跑的声音、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才慢慢渗入了他的耳朵。
他觉得孤单又自由,坐在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露契亚的歌声
在韩伦入睡前,倾盆大雨又开始了,下到半夜才收住。
他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睁眼时发现窗帘没拉,黑影幢幢,他忙揉着睡眼爬起来。才走了没几步,赫然看见一张脸贴在窗玻璃上,韩伦惊恐地跌在床上,那黑影却还直眉瞪眼地看着他。电光在天边一划而过,韩伦认出那是半疯的余震,他的手里还抱着孩子。他与韩伦对视了半晌,然后一扭脸便走了。
远远地,又听到老妪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韩伦忙披上衣服赶出去。发现老太太正从余家的方向走来,她哭着向韩伦道:“快追上他,他把我的外孙抱走了……”
韩伦知道余震精神失常,孩子在他手中恐有危险,忙安抚了老人两句立刻追赶余震去了。
二人都在山道上奔跑着,但余震对地形更熟悉,很快他就跑到了山崖边。崖下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闪电虽然远在天边,但小雨中浓色的海洋看来却异常凶险。余震在崖上高喊着:老婆,跟你来了,我要跟你来了……
就在韩伦要靠近他的时候,余震一脚踩空跌了下去。韩伦猛扑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随即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上拉,终于把余震救了上来。韩伦喘着粗气,却吃惊地发现余震手中的孩子不见了。韩伦忙往下看,崖下是浅滩和一些嶙峋的礁岩。他忙把余震拖到一旁的树上,解下皮带将他绑后,随即赶下崖去寻找孩子。
他顺着浅滩一路找着,却始终没有孩子的踪影,只有襁褓布已经随浪飘远了,韩伦只得趟水追随它,随即他发现绕过一侧探向海中的山崖后竟有一个树荫掩闭的山洞,洞内隐隐有灯光闪烁。韩伦走近,随即听到有女子在轻轻地吟唱:
“我回到你身旁,心爱的情郎,我逃出魔掌。我心胸受到寒气侵袭,周身都战栗,脚步犹豫……可怕!出现了凶恶的幽灵,要拆散我们……你将用痛苦眼泪把我的尸体浸泡,我将在天堂祈祷,为你祈祷……”
有歌剧的腔调,但又只是非常随意地哼着曲子,韩伦下意识地靠近洞去想一窥究竟,于是他躲在树后偷偷往里张望。发现洞内的海水中竟然有一个赤裸的女子在沐浴,她披散着浓密的头发正在逗弄着余震的孩子。
她是谁?韩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并不相信世上有妖怪,但这个半夜出现在山洞中的裸女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岛上作风大胆的姑娘?韩伦非常诧异,但眼前的女子实在太美了,简直像从油画中出来的,活色生香,加上她美仑美奂的歌喉,简直像异国仙子一样。韩伦竟看得愣了神,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为什么不进来呢?想要抱走孩子的话,就进来吧。”女子忽然向他说道。韩伦大惊失色,但还是渐渐走了进去,呆立在一边,眼光不敢向她瞟。
“请把孩子还给我吧,他的亲人很着急。”韩伦说道。
女子一直泡在海水中,只露出上半身,她笑:“你知道我刚才唱的是什么吗?”
韩伦虽然纳闷女子的态度,但还是点点头道:“这是多尼采蒂创作于1835年的歌剧《拉美莫尔的露契亚》中的一幕《香烛已燃起》……”
“果然是大城市里来的人,真是不一样啊。”女子赞叹道。
韩伦立刻吃惊地问:“你知道我?”
他看向女子,随即被她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迷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面庞,只一眼就深深迷恋上了。他蹲下身又觉得唐突,结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知道露契亚的故事吗?”女子游上前,忽然捧住韩伦的脸,呵气如兰地说道:“露契亚爱上了哥哥的仇敌,但是他的哥哥不允许,并将她嫁给了另一个人。露契亚在新婚之夜杀死了丈夫,并在濒临崩溃的状态下,演唱了这首咏叹调《香烛已燃起》,之后便疯狂地自杀了……丧钟敲起,她的恋人也自杀与之相随……”
女子用一种低婉哀绝的语调说着,一字一字沁入韩伦的心魄,他几乎为这声音而魂销。而女子说完后,便凑近了他的嘴唇,似吻非吻。
在恍惚间,韩伦仿佛看见海水中升起一截硕大的金红色的鱼尾,鱼鳞在烛光下光泽四溢。他忙眨了眨眼睛,但什么都没有,女子从水里站起来有一双美玉似的长腿。
“你喜欢我吗?”女子异常直接地问道。
“我……我……”韩伦在女子赤裸的身体前语塞了。他想自己是真的被她迷上了,呼吸急促,全身潮热。
女子却把孩子抱到他手上,对他笑:“如果还想见到我,每隔三天的晚上这个时候在这里,我等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否则我就不会再出现了。”
女子说完又沉回水中往外游去。
“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哪里?”韩伦忙追问。
“就叫我露契亚吧,我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女子笑答,没有回头并渐渐远去。
烛火在此时灭了,韩伦短暂的眼前一黑,当他走出洞外时,女子已经消失不见,而他抱着的孩子却开始啼哭,韩伦忙带着孩子离开了。
他先把孩子带回去交到余家老太手中,又跑去崖边解开余震。这疯男人早抱着树睡着了,被韩伦推醒时一脸迷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韩伦知道现在他思路是清晰的,便陪同他回家,却发现老妇抱着孩子一直守在韩家门口。她哀求韩伦,请他不要将今晚的事告诉村民,否则村民会扣留可能具有伤害性的余震,这对余家来说并不是件好事,韩伦答应了。
这一夜他忽然有了两个秘密,一个是令他迷乱又喜悦,一个则令他哭笑不得又筋疲力尽。他回到床上睡回笼觉,这一睡便到隔天中午。他醒后推门出去,发现小茶一早来过,见没人应门,便将盛早饭的竹篮搁在门前。韩伦刚一打开门,他收养的小狗就冲上去扒篮子。
韩伦这才想起还没给这条小狗取过名字,他抱起它并抢救下自己的早饭。
因为这是条小母狗,于是他决定叫它露露。
这仿佛是在亲昵地叫着昨夜洞中的女子,韩伦不好意思地笑了。
午后,柴七因为做工而经过韩家,便顺带了他的午饭。见着韩伦同他寒喧了几句,然后聊起了他请客吃饭的事,又说起家里人在为自己准备婚礼。柴七并不乐意娶小茶这么一个毫无情趣的闷葫芦,倾诉了几句男人的苦闷,又问起韩伦的婚姻。
韩伦含糊地应付着,柴七看出他心不在焉,便告辞了。
韩伦在客厅里独自吃中饭,发现之前随手搁在桌角的贤者之环,他拿起来端详。铁环原来雕饰成蛇的样子,三个铁环分别是三具盘成八字形的衔尾蛇。他拨动着它们,觉得隐隐有寒意从手指中传入身体,渐渐地,觉得一种类似烟瘾的快感在血液里游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随即有人敲门,他便放下了铁环。
四 贤者之环
来人是小茶,抱着木盆,坚持要收韩伦的脏衣服,要替他去海边洗。韩伦颇不好意思,招呼她到客厅坐,但小茶坚持在走廊上等着。韩伦一边取出两件衬衫,一边祝福小茶即将到来的婚礼。话还没说完,小茶双眼一红,竟哭了起来。韩伦忙关上门将她带到客厅,为她倒了一杯水。
他才想安慰她,小茶却看见了桌上的铁环,拾起它便从窗户扔到了后园里。韩伦想不到小茶会有如此反应,一时呆了。
“别碰那个……”小茶轻声地劝告韩伦。
“为什么?”他便问。
“总之不要碰……”小茶眼神泠漠,忽然搁下木盆呜咽起来。韩伦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只好任由她哭个够,最后递了块毛巾给她。
“对不起,是我说错什么了吗?”韩伦小心翼翼地问。
小茶摇了摇头,于是韩伦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小茶千思万想,最后还是咬紧牙关,缓缓说了一句:“柴七哥并不想娶我,他和柴杨氏好……”
韩伦一惊,想不到自己竟问出了这样的隐私,但立刻回想起柴杨氏风韵犹存的面容。但想柴杨氏再怎样有风情,也有四十多岁了,还是柴七的后母,二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韩伦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小茶。
不料小茶却补上一句:“他们趁柴爹爹不在家,就在房里……我曾经听见他们……”
小茶说到此倍感难堪,便沉默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韩伦顿时没了主张,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小茶。二人尴尬地站了一阵,小茶央求韩伦一定要保密,随即取了脏衣和盆离开了。韩伦脑子里一片混乱,短短几天时间,他立刻知晓了如此多的秘密,从一个心情本就不轻松的人变得更有压力,此时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露契亚赤裸的身体,这成了他最大的安慰,他开始转移注意力一门心思回想起这个神秘的女人,回想他们相遇的每个细节,这令他神魂颠倒、身心愉悦。而小狗露露自作主张地从园里把贤者之环叼了回来,悄悄地放在韩伦的脚边。
韩伦吃完饭出门散步,呼吸着海水的咸味往码头走去。他只是随意逛到那儿,看见正在忙碌的大武夫妇。自从柴七叮嘱他们要照顾这个文明人后,他们见着韩伦总是很拘束,会很老实又恭敬地给韩伦鞠躬,这让他极不适应。
他走上前打招呼,随即看见大武正在装咸鱼干的箱子,那木板箱上用黑漆写着“KG(公斤)”和英格兰南部港口“Portsmouth(朴次茅斯)”的字样,他顿时想起了遇难的英属远洋邮轮。他问大武这些箱子的来历,大武说是以前出海时看见海面上飘浮着的,但除了空箱之外别无它物,这让韩伦又想起了柴七所说的船只神秘穿越异域空间的非自然现象,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结论。但既使有了结论,他也没有上级政府可汇报了,他来灭罗岛的调查工作已经成了个笑话。
他见大武夫妇为了要和自己说话而变得很局促,不好意思再打扰这对憨厚朴实的夫妻,便离开了。他随意绕上了一条芭蕉林掩映着的小路,不久后他发现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圆顶,圆顶上有一个硕大的白石膏的十字架。他径直朝前走去,直到白色教堂的窗户清晰可见。他还看到,教堂的五彩玻璃窗上,盘着一条绕成八字形的大蛇图案。韩伦停下脚步仔细辩认着,发现这条蛇也是首尾相衔的,和贤者之环只是形状上的变异,但却是一回事。
韩伦知道这座岛上有国外的文化和背景,他很好奇,便走进了这座教堂。扇形的座位上空无一人,有圣坛、衔尾蛇的巨大挂像和告解密室,除了所供奉的神像有出入,其他都和韩伦记忆里的教堂没有多少差别。
他发现圣坛前的白色大理石砖上雕着手写英文字样,他蹲下身辩认它们。上面写着:乌洛波洛斯、万世景仰、不死、不朽、生生不息、无限循环与轮回。它似蛇非蛇,绵延不绝,吞下所有物质又将它们还予尘世,它呼吸就是人间的飓风,它存在就是人类的信仰,无穷无尽,不可违背,不可更改,否则即使活着也不能拥有灵魂,死去是不能超渡的亡灵……
韩伦不再往下念了,他觉得这记载更像是诅咒,而不是对神的描述。
四周苍白,白色的蜡烛将红色蜡烛包围在烛台上,使那一点点红变得异常诡异,从窗户缝隙透进的风声带着呜呜怪响,听得韩伦毛骨悚然。韩伦心想这或许是信仰不同的关系,让他不适应这座教堂,于是他转身离开了。离开时,他忍不住握住了颈上所佩戴的观音玉佩。
三天后,韩伦如约来到了海岛隐密的洞穴中。在此之前,他在村长一家的帮助下请了村民们吃饭。在席间,柴老头又宣布了儿子与养女即将成亲的喜讯。乡下人吃的是流水席,一闹就是通宵,这让韩伦隔天疲惫地睡了一整天。但他在睡梦中却清晰地想起了神秘女郎,抵挡不住她的诱惑,于是他去了。
女人梳理着浓发,坐在湿凉的石头上,用一种飘忽的眼神迎接他的到来。她吟唱的还是上次的歌调,胸膛赤裸却又纯真无邪,仿佛她不是在挑逗他,而是童年孩子们玩的游戏。他坐在她身边,静静听她唱完一支曲子。然后听到她问道:“我唱得好听么?”
他点点头。
露契亚用手指滑过他的的脸庞,赞叹着:“多刚毅的面容啊,你真像一个男子汉!”
韩伦惭愧地笑了,他知道她是在赞美自己,但比起岛上一些混血的渔民来说,他的长相并不算出类拔萃。
“你是纯净的。”露契亚忽然这样说,“所以别碰乌洛波洛斯环,那东西会腐蚀你的心智,让你产生不应该有的念头。”
“你是说贤者之环?”韩伦纳闷地问道。
“哼,什么贤者。”女郎嗤之以鼻,随即捧起韩伦的脸,换了一种腔调,“你爱我吗?”
韩伦感觉到她的体温,如此冲动与直接,仿佛岩浆在瞬间将他的思想吞没。他想这真是比贤者之环更具杀伤力的东西,但他搂住了她说:“我爱你。”
他若不承认这感情,不能在强烈的欲望中堕落,也是在鳏夫的巨大痛苦和寂寞中沉沦,于是他选择了前者,一个隐密的温柔乡。他和她紧紧缠绕在一起,任由欲火燃烧,那使他忘记前尘,目空一切,忘了来时谁是我,去时我是谁……
韩伦紧拥着露契亚,她却在他身上说:“不久以后会有人让你看一些东西,即使你知道也不要立刻把答案告诉他们,请拖延时间到本月初五夜晚九时再公布。你要答应我,这事关乎我的性命,如果你爱我,就不要让我有生命危险。”
她说着话,身体在瑟瑟发颤。韩伦抚摸着她的身体,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奇怪的要求。他看着她忧郁、深邃的双眼,仿佛那里是两个旋涡。
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而他的隐私,如私藏多年舍不得与人分享的甘醇美酒。
他认真答应了她预见式的要求,对她有比对佛祖还大的虔诚。
他想自己是如此需要她的慰藉,这才能让他有力量以正常人的心态在变化无常又冷漠的人世生活下去,他真怕自己有天变成余震的样子,疯了。
五 石壁藏秘
韩伦回到家中,始终在回忆女子滑腻的肌肤和奇特的芳香,也回想起她的要求,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但他由衷地想保护这个女子。那种执著,像是在弥补自己因为无力保护妻儿而使他们绝别而去。
韩伦将露契亚警告他避忌的贤者之环扔掉,虽然屡次被露露叼回来,但他再也没有翻动过它。不久后,女子所预言的事也发生了,那是一个黄昏,柴老汉忽然造访。
老头的开场白很长,询问韩伦对房子是否满意,住得是否安心……聊起家常和韩伦过往的家事,听说韩伦的妻子死于难产,又关切了一番,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尊重和信任的长辈。但或许这样的关怀来得太突然,让人隐隐觉得刻意和虚伪。
韩伦礼貌地应对着,直到柴老头掏出了一个小册子,他说:“这东西是小茶给你洗衣服时弄湿的,她不敢直接还给你,便交给了我,这是你的工作证件吧……”
老头的眼神犀利,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韩伦便没有隐瞒,他说:“是的,这是我的工作证,但我的工作单位已经没有了,现在我只是个无业人员。”
韩伦笑了,老头则翻看着工作证,念道:“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你一个大官跑到我们这个小岛来,恐怕不止是疗养这么简单吧,不妨同我说说,有什么要紧的工作我也好帮你。”
“政府都没了,我哪还有什么工作。”韩伦摇着头,并没提远洋邮轮失踪的事。
柴老头没有问出究竟,颇有些不甘心,将话锋一转:“像你们这样当大官的人,一定知道不少天文地理,识许多字,我老汉一把年纪了,不怕挂下这把老脸向韩先生请教些事,不知道韩先生愿不愿帮这个忙?”
韩伦忙恭敬地请柴村长不要客气,并表示若在能力范围内便愿意为他做事。
柴老汉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无论他的措辞有多谦虚,他的神情总是高高在上的,像是多年当惯了海岛上的领袖,不习惯被人拒绝。韩伦看穿了这点,同是也是为了感激柴家对自己的照顾,便欣然应允。
于是老汉把韩伦带出去,绕过屋子从小路走到韩伦上次发现的白色教堂。那里已经等候着数人,老汉让韩伦跟着自己穿过教堂来到后厅,拨动机关后走入了地下室。在那儿,悬挂着一个硕大的泪滴似的东西,远看像干瘪的枯柴枝筑起的鸟窝,近看却像是风干的肉质纤维般的东西,呈红褐色,散发着海产的腥臭气。韩伦瞪着柴老汉,他不知道这老头从哪里弄来这样的怪东西。
柴老头忙笑着解释说:“甭怕,这是很久以前灭罗岛的祖上从海里打捞回来的怪物,一直搁在这间石室里,我们都管它叫巢。据说刚捕回来的时候这东西血淋淋的,像活着一样还会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已经干枯了。没有人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祖辈都没有动它,还留下了封印和警告。”
封印和警告?这又算什么?韩伦干咳了一声,他只在神话故事里听说过这个,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若不是他知道自己清醒着,他还真当所有人都疯了。但柴老头吩咐人点起了石室四壁的火把,并指给韩伦看。他这才发现,在石壁上雕刻着许多文字和图样,而且是来自许多国家的手写体与画风。
柴老头说:“这都是很久以前祖辈流传下来的,已经辗转了好几辈子,能看懂石壁上文字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已经完全失传了,我们只是粗略了解这石室上讲的是一个故事,还有祖辈对我们的告诫与镇守这个巢的封印,再具体的事我们就看不明白了。”
柴老头拍拍韩伦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有学问的人,做过大官,因为经历了家难所以想在小岛上休养身心。你为人沉稳,我老汉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看人还是有把握的,所以我信你,带你来这个地方,这可是灭罗岛的要地,代表着全岛的信仰与宗教,请你一定要帮助我们翻译一下好吗?否则灭罗岛四面环海,内陆又乱,我们真是找不到人,没人肯来,怕来了就回不去啊……”
老头说最后几句话时,音调怪异,仿佛向韩伦恩威并施,提醒他已经不在属于自己的地盘。韩伦在透着凉气的石室满心惶惑,一来是面前诡异的事件,二来是老头的威胁,再有就是露契亚早就预料到的这一切。韩伦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个谜局,从远洋邮轮神秘失踪事件开始就是一个谜局,他不慎走了进来,并且只有一条往前的道路。
他想起答应过露契亚的事,虽然他已经依稀辩认出了石壁上的一些英语和日语的字样,但他只是对柴老头说,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破译这些文字。
老头欣喜地告诉他只要他能够破译出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并且期望他能随时通知自己进展。柴老头喜出望外,对韩伦赞赏有加,但韩伦明白这种赞赏是带预谋和危险性的,他越发明白柴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柴老头又嘱咐了些事后让韩伦回去了,他也不能逼得太紧,毕竟韩伦也不普通。韩伦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小茶恰巧来送饭,他看见小茶难免心生抱怨,他说:“从今往后再在我家发现什么东西,都直接交给我!”
他嗓门有点大,把小茶吓着了,眼眶一下湿润起来。这让韩伦有些不忍心,却也同时促狭地联想到,柴七为何不喜欢这样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姑娘?也许她好像海岛多雨的季节,让人感觉潮冷、烦躁又不舒服吧。
谁知柴七前后脚的功夫也跟来了,提着两壶酒与一副象棋找韩伦玩,看见小茶悻悻站在原地,也不问她原委便敦促她离开。柴七说:“甭理她,她打小那个样子,死气沉沉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一次她整整失踪了五天又自己跑回来了,脾气就变得更古怪,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那为什么你的父母还要让你和她成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呗!虽然她性格讨厌,但模样凑合,而且她对我家也死心踏地的,能做活,肯吃苦,这岛上的年轻姑娘里倒也找不出第二个,我爹想要抱孙子了,所以我们的婚事就这么给定了。”柴七说。
韩伦陪他一起苦笑,二人热了酒喝,说及柴老头找韩伦翻译教堂里石室里文字的事,柴七便告诉韩伦,其实在灭罗岛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信奉乌洛波洛斯,也有一些个别的另类份子,如柴七本人和大武夫妇。但因为非常敬畏柴老汉,所以听命于他,最关键的是灭罗岛的统治者永远是乌洛波洛斯的死忠信徒,柴七也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说:“你要是能帮上我爹就帮吧,我估摸着这事很重要,有时全岛做信仰仪式时,那种气氛感染到每一个人,甚至连我也几乎一时地迷失其中……”
韩伦无言以对,在心头盘算着该怎么对自己解释,他用过去听说的一些苗疆和西藏的神秘宗教和事例说服自己。他和柴七喝着酒,渐渐聊起岛外的一些事,把思想转移开。
柴七又问及他在内陆做官的事,韩伦只是说:“之前也有几个同事一起来,但同事们和我不一样,都是有妻儿老小在家的,所以知道政府解体后,就都回家了。”
柴七笑指韩伦来岛上吃苦是傻子,韩伦陪笑,他想起马上又可以去密洞见到露契亚,于是无论怎样的心情都能平复下来,为了她,他愿意忍耐。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伦的生活变得简单了,去密室做翻译成了每天必行的工作。他很认真地研究这些图案与字样,但这些文字也没他想象中的容易解答,他需要不时和岛民讨论,了解一些灭罗岛的历史,辅助他继续工作,这使他很自然地拖延着时间。
其他时候,他则继续私会露契亚,享受她的美好,与她缠绵。
而在他独自一人无所事事时,他会去码头散步,帮一些岛民在夕阳下整理渔网。毕竟,他太寂寞了,他来此是调查工作,没有带书籍甚至多余的衣服,岛上也没有报纸可看,他终于失去了内陆的消息。在这个封闭的世外桃源里生活,如果抛开一切神秘事件不说,灭罗岛是一座多么美好的天堂岛啊,甚至它的雨期也可耐心地细细品味。
韩伦想,他如此包容的心态是否因为自己对露契亚的爱情?他爱上了这个女子,于是世界跟着她一起也美好起来。想到此,他笑了。这笑容几乎就要让所有人看出他在恋爱。
韩伦曾问露契亚是否愿与自己相守一生,她总是笑而不答,让他先等过初五。而初五这天快要到了,近在眼前,那也是小茶和柴七大婚的日子。韩伦流露出比任何人都高涨的兴奋,他常哼着小曲在石室里等待着。
六 血光之灾
令一些人期望又令一些人厌烦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了。
韩伦在石室里,双手撑在第二面石壁上一直在窃窃私语:“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汗珠从他脸上渗下。这些天来,他的确破译出一些内容,但这些内容无关紧要,从第二面石壁上的文字才是关键的开始,他却被这些符号、散乱的内容打败了。
最近这几天夜里,他总是做噩梦,衔尾蛇盘旋在他梦中的每一个地方,吞噬掉他所爱的人,但这条蛇也总在召唤着他,仿佛要将他也变成一条乌洛波洛斯,他口中喃喃地念着:“永生……永生……”
此时柴老头来到地室,见他惊慌的样子便上前安抚他:“你还好吧?”
韩伦摇摇头,他说:“我实在太累了,想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这里,估计到晚上我可以把这石壁上前面一部份的内容整理出来告诉你。”
“明天初五?可明天是柴七大婚之日啊……”柴老汉踌躇着,但没过多久便说:“行,只要他们把仪式举行了,晚上入了洞房也就没事了,我们不急多吃这几口婚宴,全都来听你说这石壁上的事。”
“全都?为什么全都要来?”韩伦不解。
“因为石壁上的文字对我们来说太神圣了,你以为是能随便听听的吗?”老头有些激动,韩伦只得随他安排。
交待这些后,他得到老头的许可先一步回家睡了。他本该在凌晨时醒来夜会露契亚,可不知为何竟昏昏沉沉地睡过了头。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微明,然后他便发现余震穿着孔明戏袍贴在他家窗玻璃上向里张望。好在这次他手上没有抱着孩子。
余震很久没有发作了,但却挑了这个日子来,他在窗外大声朗诵着:“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
韩伦立刻听出这话是刘备死前向诸葛亮托孤所言,余震穿着孔明袍说着刘备的词着实滑稽可笑。但余震又大力拍着胸脯,仿佛意指他就是有才之士,那眼神真是疯了。韩伦不理他,起身穿衣服,洗梳完毕后发现余震已经离开了。
韩伦离开家前往教堂,心里却在期望着此事结束后与露契亚的见面。他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怀感,连同石壁上的文字和露契亚的美好面容一起在他眼前浮动。
追求什么永生啊……那些愚蠢的世人怎么了解爱情要比永生更甘甜的滋味,怎么知道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愉悦?没有所爱之人,永生的意义又何在?
韩伦大步朝前走去,仿佛这样的速度能让时间也跟着变快一些。
岛民大部份都在为村长儿子的婚礼忙碌着,韩伦想象得出柴七愁容满面当新郎的样子,但那有什么办法。他走到教堂,埋头进入地室,然后开始他不见天日的工作。
此天岛民送来的饭菜异常丰盛,他们告诉韩伦这是岛上最盛大的一次婚礼,全村人都去了。但是新娘新郎却显得沉闷无趣,可能是他们从小就熟识再无新鲜感的原因,全村人就在喜宴上喝酒打牌取乐,但估计晚宴过后就没什么事可忙碌了,村长柴老汉可以与村民们一起赶来举行祈祷的仪式并聆听韩伦翻译石壁上所描述的故事。
韩伦大概想象了一下婚礼的场面,但他并不是很关心,他看着面前的石墙往后退了几步,衣角蹭到了石室中的悬挂的巢上。韩伦转过脸捏着下巴打量这个巢,口中喃喃地说道:“你究竟是什么呢?”
约摸八点左右,村长带着村民们早早地下来了,到教堂里每个人先开始祷告,重复唱一首诡异又冗长的歌,这让韩伦很快就记下了歌词。
尊崇无限,敬奉不朽,永恒之泽,惠及世人……在最深的海底闪耀着鱼的鳞片……它是万恶之源,却是轮回的极限,尊崇不死,敬奉永生……此志不渝……杀,杀,杀……
重复的“杀”字听得韩伦不寒而栗。最终,他被他们请到圣坛前,恭敬地请求他将石壁上的字念出来。
韩伦紧张又局促,他尴尬地笑着说:“其实石壁上记录的是距今五百多年前,在灭罗岛上发生过一段禁忌之恋,灭罗岛上的村民和一个灭罗岛仇家的女子相爱,并且最终受到残酷的惩罚一同死去的故事。这个巢就是他们留下来的,但之后石壁上的文字有磨损并且很难懂,不知道这个巢具体是什么,而且还说了不应该对这个巢做什么……这些我就看不明白了……”
韩伦话音未落,却见余震穿着戏袍在教堂外疯跑,大喊着:“不爱尺璧而重爱寸阴,时难遭而易失也。”
这句倒是孔明所说,面对村民异常严肃的表情却插入余震这样的花絮,这让韩伦有点啼笑皆非。有几个村民板着脸跑出去将余震摞倒在地上一顿狠揍。下手之凌厉,看得韩伦害怕,他转脸对柴老汉说:“别打他吧,那只是个疯子,把他赶跑就成了。”
可柴老汉也铁青着脸,让韩伦不用管余震继续往下说,仿佛暗示他再三心二意,下一个挨揍的就会是他。韩伦有些发怔,他觉得柴老汉眼中透出的不仅仅是威慑,而是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歌声莫名响起了,那是令韩伦永世难忘的可怕歌声,高音处几乎像魔鬼才能具有的嗓子。但当这个圆润、明亮、机敏的花腔女高音从半山上响起时,韩伦已经听出了她唱的是什么,那是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夜后咏叹调:“我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死亡和绝望之火吞噬着我,若他的血不是流在你手上,就永远断绝关系,永远被抛弃,永远断开我们天生的绳索……”
运转灵巧的天籁高音,如同透明的罩子笼罩住整个海岛,像一根根纤细的冰针直刺入人们的双耳中,所有人都屏息听呆了。只有柴老汉及时反应过来,狂呼着:“从哪来的歌声,去找她!去找她!那喊声是人鱼的!绝对是人鱼的!抓住她!”
柴老汉说着推搡着面前的岛民,此话一出,歌声反而像空袭警报一样激烈的彻响海岛。人们猛然清醒过来,如同潮水般涌出了教堂并朝声音源头冲去。韩伦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那神情他只听说过战场上为生死而冲锋的战士会有,但或许只有他知道那声音是谁的——露契亚,只有她才有可能唱出那样的音调,但为什么他们都叫她人鱼?
这一切都让韩伦匪夷所思,他只能跟随着岛民上那儿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循着歌声,直接寻到了了柴老汉家里。始作俑者已经离去,只有两具被剥得精光的尸体——一具是柴七的,一具是柴杨氏的,被人用铁钉钉在二楼的门板上,鲜血顺着尸体往楼下滴。在他们脚下,扔着一张人皮。有胆大的村民翻开它看,那是一张脸,小茶的脸。
在看清这惨绝人寰的一切后,柴老汉猛地仰头撕心裂肺地哀号着,仿佛一匹野狼。村民也跟随他呜咽起来,那悲恸的声音震憾着韩伦,他战栗着往后缩,觉得自己不像是在活人的村庄,那场面真是太叫人惊悚了。
韩伦强按心情,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凶案现场时,偷偷溜出了那里,他心中不知是骇怕还是什么,他有些庆幸露契亚不是其中一具尸体,却不知道露契亚与他的约定和这桩事之间有何联系,他下意识地往隐密洞穴跑去。
他要当面问清露契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 报复
露契亚的笑声。
韩伦在洞外听见这笑声时松了口气,但当他走进洞时,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倒挂在洞壁上、泪滴一般的东西。血淋淋的肉质外布满经络,还在往下淌血。韩伦刹那间认出它,那是巢,活生生的巢,甚至还能看见它像心脏一样砰砰跳动。
韩伦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卸掉,双膝一软跪跌在海水中,此时露契亚从巢后绕出来双手环抱住巢,沾得满身都是鲜血。
她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韩伦几乎要呕吐。
她说:“我已经复仇,不能再留在这里,我无力抚养和人类产下的孩子,只能用鱼巢把他留在这里,以后就由你来照顾了,你是他的亲生父亲。”
韩伦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巢。他只觉得揪心疼痛一直连到喉咙,那令他的声音发哑,他有些明知故问:“你复什么仇,你复谁的仇?”
露契亚异常镇定,冷笑着反问:“难道你还不信我是人鱼吗?”
露契亚走到韩伦面前,但双腿并没变成鱼尾,她向他和盘托出自己的仇恨——三十一年前,有一群人鱼迁徒时经过灭罗岛附近的海域,被这里迷信吃了人鱼肉能长生不老的岛民猎杀。虽然人鱼悉数逃脱,但她的爱人却受了重伤在不久后死去。而击伤他的鱼叉正是柴老汉所刺出,她看清了仇人的样子,于是她独自潜回了灭罗岛,筹划复仇的计划。
三十一年前……韩伦扼腕而叹,他才出生没几天。
露契亚又说到她暗中了解柴老汉一家的情况,知道他们有个养女名叫小茶,所以一直等到小茶长成人便杀了她并做成人皮面具。人鱼最初的目的是代替小茶与柴七结婚,生下他们的孩子后再告诉所有岛民,这个孩子是人鱼的后代。她要柴老汉亲眼看着自己的孙子被分食,或者说他也会丧心病狂地杀了孙子。她要人类尝受自相残杀、灭绝自己后代的天谴,但是这个计划却夭折了,因为她发现柴七的心思根本不在小茶身上,而是和自己的后母有奸情,人鱼最终只有改变计划……
“所以利用了我是吗?”韩伦终于知道了重点,“你扮成小茶,知道我来岛上,知道我对你可能有用,就一步步把我也设计进你的布局里是吗?”
“我只是顺水推舟,姓柴的才是一心想利用你。”露契亚说完,苦笑着捋他的头发,“亲爱的,可我为你生了孩子不是吗?你的妻子就没有为你做到。”
“住口!不准亵渎我的妻子!”韩伦咆哮了一声,一掌挥开露契亚的手。想到这一切只是骗局,不禁热泪盈眶。
“那你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吧!”露契亚冷冷地说,“无论我多不忍心,我也不会在这里守护他,这座岛已经对我充满危险,何况我天生属于大海,我要回去找我的同伴。”
韩伦站起来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向鱼巢。他相信人鱼所说的,这里面有自己的骨肉,就像教堂地室中那具枯萎的一样。在数百年前,也有人像他一样遭遇,留下了和人鱼的孩子,只是被岛民所截获……
“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杀他,人类和人鱼两个种族所产下的孩子从出生就受到天谴,倘若你毁灭他,将受到极其可怕的诅咒,连我也不知道那诅咒会是什么样子。”露契亚奉劝着韩伦,此时遥遥传来岛民漫山遍野搜找人鱼的声音。
“我要赶紧走了,亲爱的,让我告诉你怎样抚育我们的孩子。”露契亚说道,“每隔三天用新鲜的血液浇在鱼巢上,浇透,只要撑过三十天他就可以自己长大了。”
“新鲜的血液,三十天?你不如让我自杀,再用我的血浇灌他!”韩伦只当是疯言疯语。
露契亚嗤笑一声,随即她手执烛火走向洞穴深处,将黑暗中又掩盖着的层层木枝扒开。在微弱的灯火下,一张张恐惧的脸从阴影中透出来,那绝望的眼神冰凉地向外穿透……
韩伦走上前,顿时震怖骇然,那些被捆绑的近十个外国人,一些还穿着远洋邮轮的工作制服,那艘沉船的幸存者竟被露契亚都扣留在这里,层层束缚并割掉了他们的舌头。而他来这个洞穴数次与人鱼欢好却从未发现。他曾在这些人哀绝的注视下到达他自以为是的天堂,却原来是人间炼狱。
“用他们的血,足够了……”露契亚如是说着。
韩伦的泪水失控地淌下,他喃喃地低沉地问:“你究竟是在报复柴家,还是在报复我……”
露契亚转眼看着韩伦,一手接住他的眼泪,她说:“是,我是憎恶人类,可是亲爱的,我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我已经对我的行为无法负责……我得走了……”
露契亚说着,往水中退去,双腿渐渐的变化成鱼尾。她缓缓转过身,烛光洒在硕大的鱼尾上化成金红的光泽,海水涤清了她身上的鲜血,她完美无暇,像是海洋中的瑰宝。那些被她残害的幸存者仇视着她,韩伦也注视着她,洞穴深处布满了人类的悲哀与愤怒,此时韩伦纵身扑向水中,两手紧紧箍住了露契亚,他们在水中缠斗起来。
韩伦扼着她的颈部,双眼布满血丝,露契亚的鱼尾在水中激烈拍打,扬起巨大的水花。露契亚擒着韩伦双腕,已经呼吸困难,她挣扎着说:“你又要杀死自己的爱人了么?”
这句话无疑击中了韩伦的软肋,就在他恍惚松手的瞬间,露契亚摆脱了他,并像一支箭一样,从水中射了出去,直冲向洞外的大海,转眼游远了。
韩伦摔倒在水中不愿起来,甚至想从此闭上眼就不再醒,他无法面对这一切,无法再想象站起来后转身看到的是那鲜血淋漓的鱼巢和惊恐无助的幸存者,他无法再当着任何人的面生存,他只觉得自己背叛了整个世界也同时被整个世界抛弃……
莫名地,他眼前出现一种花纹,是早先他上岛后看到岛民的织物,那图样上绣着手写体的英文mermaid。他知道这个词,意思是美人鱼,安徒生童话中海的女儿正是它。美人鱼,意指一种传说中的海洋生物,长有女人的头部和上身,却生有一条鱼尾巴。
没有具象画面的字眼充斥了他的脑海,他在水中痛哭失声。
半晌后,他站起来,绕过鱼巢走向被绑住的船客。那些人往后挪动,怕他要伤害他们。而韩伦只是去解其中一人的绳索,随即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他眼神茫然,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初他就是为了寻找这些人而来,直到最后又遇见他们,这是一场漫长的报应,他亏欠他们的必需得还,于是他开始解救他们。
被松绑的人也开始帮助自己的同伴,他们很是虚弱,而且都被割去了舌头,这让他们无法与韩伦交流。当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阴影时,他们清晰地看到了那只鱼巢,从他们的双眼中燃烧起凶残恶毒的复仇火焰,他们中的一人冲上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抱住了鱼巢并往下揪,鱼巢尚挂在洞壁上摇摇欲坠。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韩伦震愕了,他无法想象这些人被搭救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报复。他要冲上去,却被人推开,那些人陆续冲向了鱼巢撕扯它、毁灭它。
不要!韩伦撕心裂肺地喊着,但根本无法阻止这群疯狂的、被复仇心扭曲到歇斯底里的人。鱼巢被他们彻底毁了,韩伦看见自己的孩子只露出一点头就被人们掐断了。韩伦眼前最后只剩一片血红的海水,炼狱血海一般的海水。
八 重生
洞穴里的异动引起了灭罗岛岛民们的注意,他们举着火把与鱼叉,在柴老汉的带领下,拥入这个神秘的洞穴。在他们眼前是惊人的一幕:一些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在撕扯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而韩伦倒在一边,艰难地向外爬着,眼神已经迷失了。
柴老汉上前扶起他,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而外国人看见村民则欣喜地比划着,寻求同类的帮助。岛民不知道这些洋人在表达什么,便追问韩伦,但韩伦只是冷笑,一味地冷笑。正在场面胶着时,在鲜血弥漫的海水中忽然射出一条条鱼柱,小鱼如同乱箭一支支刺向毁灭鱼巢的外国人。在岛民眼前便是势如出枪、抖擞白光的诡异景象,但这些小鱼只是让洋人在水中惊恐地扑打着,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诅咒……毁灭鱼巢的人必将受到诅咒……”韩伦忽然喃喃道。
柴老汉看着韩伦,又看看脚下血红的海水,忽然弯腰伸出手去从水中捞起一件东西。那枚玳瑁似晶莹的鱼鳞在岛民面前闪耀光茫,柴老汉冷笑起来。
“人鱼……”柴老汉顺着韩伦的话立刻联想到,他向岛民们指着面前的洋人说道,“这些人受到人鱼的诅咒!立刻杀了他们,不要让他们拖累灭罗岛!”
于是岛民们举起了明晃晃的鱼叉,向洋人们一步一步靠近,无舌失声的人还不明就里,他们自以为伤害的只是怪物,为了人类自身生存而除掉的怪物,却不懂为何同类要如此对待他们。他们朝后退,疯狂地比划着,但谁也不明白对方要表达什么。或许这就是他们毁灭鱼巢的罪孽在诅咒下迅速得到了报应,他们将死在同类的手上。
这一夜的海水如此鲜艳,映红了天空,韩伦如此想着往前走去,离开那个只剩杀戮的洞穴。没有天堂,世上哪来的天堂?他笑了,还是向前走着,这时柴老汉带着几个人追来,逼问他是否知道人鱼的下落,韩伦像醉酒似的注视他们,他说:“你们这些人,活着就像死了一样,一群恶鬼。”
这话激怒了岛民,有人举起鱼叉一记敲打在他的头上。韩伦跪跌下去,鲜血淌满双目,但他又被柴老汉揪了起来,老头说:“你看见我的妻儿是如何死在人鱼的手上,你同样是人,怎么没有半点人性?”
我没有人性?韩伦在心里反问着,但他点点头说:“是,我也当我自己死了,你们把我杀了吧,来吧。”
岛民便又向他举起了鱼叉,而洞穴内的杀戮声已经停止了,那些饱受痛苦的人们已经彻底安息,背负着罪与痛,从此不再经历苦难。
韩伦真羡慕他们,于是他闭上了双眼。
心轻者上天堂。
过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人向他动手。韩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柴老汉一双冰冷的眸子。柴老汉一挥手道:“把他押到石室中去,让他解读石壁上的后半部份文字,解读不出来就关他一辈子!”
在柴老汉的命令下,韩伦被众人架起向教堂拖去,最终他像沙袋一样被他们抛入石室中,只在那里留下了火把陪伴着他,在教堂内更增派了几个岛民看守他。
韩伦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气。他已经精疲力竭,面前只有一个红褐色的鱼巢悬挂在阴冷的石室中央。他看着它良久良久,最后一点点爬向它,咬开了右手五指尖,并抬起手将鲜血抹到鱼巢上。
“砰”的一声,鱼巢仿佛跃动了一下,随即一些经络开始悄然舒展……它还活着,韩伦笑了。
从今往后,他就要留在这里了,他再也不离开了,毕竟世上何处还比此地更干净?
“我陪着你,孩子。”韩伦继续用血为它涂抹着,并轻声说道。
这一切都在石室中静静发生,无人知晓。石室外是经历一夜风波后打起小盹的岛民,教堂外是渐渐变大的雨,整个灭罗岛在雨中沉寂下来,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是风雨与海浪交织着拍打着还要继续下去的岁月,时间从未对谁偏过私,即使它有,命运也绝不曾会。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