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连载三)
谜小说2019-11-05 10:3446,651

  题图

  李澳中,白思茵,人物形象均同前期。但身上衣服破烂,脸有憔悴之色。

  白天。

  李澳中和白思茵牵手站在一座山峰上,向山脚眺望。

  蓝天白云下,山脚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欧式修道院,院中有炊烟升起。

  修道院中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尖顶钟楼尤其引人注目。

  插图1

  白长华,60年代的装束,30出头的年轻人。

  林幼泉,40多岁,60年代的知识分子。

  卢婶,林幼泉的妻子,村妇打扮。

  夜。室内油灯昏暗。

  林幼泉与卢婶并头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已睡熟。

  白长华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锤,神色狰狞,举起铁锤,向熟睡的林幼泉的头部砸落下去。

  插图2

  李澳中,同上。

  于富贵,60多岁的小老头,身形干枯。

  白天。山顶上的一块平地。

  悬崖边架着一架长焦望远镜,对准山脚下。山脚下隐隐可以看到成队的军用大卡车轰鸣着驶过。

  于富贵坐在望远镜旁边的安乐椅上,得意地笑着。

  李澳中站在他对面,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这个老人。

  第十章 捕猎(续)

  追到村子里来的搜捕队由刑警队长杨明义领头,还有叶扬以及李澳中旧日的同事们。

  搜捕队员们没有料到的是,刚到村口,警犬却和村里的狗干上架了。这一干起来,就没法收场了。村民们养的狗都是日常跟着主人上山打猎的,打起架来比狼来厉害,警犬顿时就被咬趴下几条。

  这下警察们可急红了眼,掏出枪来就朝村民们的狗招呼上了,片刻间就打死了八九条,这一下闻声赶来的村民们又不依不饶了,唤来了更多的狗,将警察们团团围了起来。

  其实村民们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李澳中他们走得更远。闹了半天,看看天色,想想狗娃也该走远了,这才有人说:“要不……赔钱吧!”

  叶扬和杨明义对望了一眼,没办法,这事上他们的确是理亏。商量了一下,叶扬和杨明义忍痛开了一千块钱的条子交给了他们。

  板儿爷拿在手里还有些不放心,问:“这也是到银行去取?”

  “这老家伙还知道银行!”杨明义暗骂了一句,没好气地说,“到公安局去取。”

  板儿爷让他摁了手印,这才郑重地折了起来,又从皮袄夹层里掏出白思茵送的支票,折在了一起。刚要装起来,杨明义眼尖,一把将支票夺了过来,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变了,他把支票还给板儿爷,大叫一声:“李澳中在这里!走!”

  警察们精神一振,顾不得狗群,冲出包围圈就向山上跑去。

  板儿爷等人嘿嘿笑着,也不阻挡他们。

  叶扬和杨明义分成两队,分头进行包围式的搜索,挨家挨户,连床底下、红薯窖也不遗漏。然而直到两队人马再次碰头,却依然发现没有一点线索。

  “那帮混蛋故意跟咱们耗,肯定是为了掩护李澳中逃跑!”杨明义恶狠狠地说,“他一定走不远,追!告诉看守所那帮武警,让他们从前面迂回包抄。”

  “你们先走。”叶扬懒洋洋地说,“我去找个地方拉屎,待会儿再去追你们。”

  众人走后,叶扬迅速摸到了李家老屋,蹲到李澳中和白思茵睡觉的床边,仔细端详了一番,伸手把放在床下的几块烂木板抽了出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洞口。他爬到床底,刚探过头去,脑门上赫然顶上一支冰冷的枪。

  “下来!”洞里人的一伸手,把他拽了进去,顺手把烂木板抽了回来盖住洞口。洞里漆黑一片,感觉地道是斜着向下的,非常幽深开阔,显然是一个天然洞穴。叶扬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

  手电筒的光芒射在脸上。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叶扬?”那人惊叫了起来。

  “老李,没想到吧?”他听出是李澳中的声音,得意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李澳中问。

  “上警校时你告诉我的,说你家房子建在一个山洞上,好躲避山里的土匪。洞口就在你父母的床底下。”

  李澳中苦笑:“我自己都忘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方才我带人挨家挨户地搜查,到你家老屋的时候,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松油味儿。但灶里的松枝早就烧成灰烬了。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松油是用来迷惑警犬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你是来抓我的?”李澳中听到最后,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不是,来给你送一张照片。”叶扬看见了一直沉默的白思茵,朝她笑了笑。

  “照片?”李澳中惊讶了。

  “照片。”叶扬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好几张,“这是去年在山神庙凶案现场无意中拍到的。你看,这是疯子吊着的尸体,这是那张倒下的神案。当时你曾经提出一个疑问:神案很重、很宽,疯子吊在绳套里,脚踩在桌面上,如果他是自缢,他怎么把这个神案蹬翻的,而且倒向了这个方向?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但是平心而论,这只是疑点,不是证据。尤其后来他们认定凶手是你,这个疑点就没有人再提了。”

  李澳中认真地听着。

  “半个月前,阿兰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够朋友,是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小人。”叶扬苦笑,“的确是这个样子。但是我无法改变自己,一到领导面前就患得患失,丧失了抗争的勇气。阿兰走后,我又把卷宗调出来仔细研究了一遍,无意中发现了这张照片,神案翻倒的原因解决了:是因为有人在旁边踹了一脚!”

  “啊?”李澳中和白思茵同时叫了起来,把电筒的光聚到照片上。

  “你看,这里有个半椭圆的灰斑。”叶扬指着照片上神案的一条腿,“我放大过,这明显是半个脚印。显然是有人一踹这条桌腿导致神案翻倒的,并且倒向了受力的方向,绝对是他杀。”

  李澳中突然全身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思茵仍不明白:“但这个脚印不会是以前留下的吗?”

  “这个神庙出了疯子,十几年来从来没人进去过。”李澳中向他解释,“案发后现场立刻被保护起来,没人能溜进去踢桌角一脚。这脚印既然不是疯子的,所以必定是在凶手杀人时留下的。凶手消灭了所有痕迹,但他忘记了这至关重要的杀人一脚。”

  “但是……能证明这脚印不是你的吗?”白思茵仍有疑问。

  李澳中和叶扬对视一眼,同时捂着嘴开怀大笑。

  “你不明白……”李澳中兴奋得难以自抑,“这家伙恰恰留下了鞋尖。而我那天穿的是皮鞋,鞋尖比他的要窄一些!”

  “可是你既然半个月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把他拿出来证明李澳中是无辜的?”白思茵冷冷地追问。

  “因为……局里下了命令,严禁别人再提。你知道,”他望着李澳中,“我要提副局长。”

  李澳中没有说话。

  “我一直犹豫,直到开庭的前一天也没拿定主意,然后你就越狱了。后来你的事引起了轰动,全国瞩目,不可能有人再暗箱操作了,所以我复制了一份,找机会交给你,作为一个对你有利的证据。”

  李澳中仍不说话。

  “我知道对不住你。”叶扬垂下了头。

  “叶扬。”白思茵说话了,“你再帮个忙,这张照片我们拿着也没用,你去丹邑大酒店502房间找一位方律师,他是我的法律顾问,专门带过来解决澳中的事,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案子翻过来。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是他的活动经费,你交给他。”

  叶扬叹了口气:“这点事也办不到,我不但不是你的朋友,连人也不是了。我这就装病,立刻回县里,我走了。”

  他接过支票,起身爬出地道,一边盖木板一边说:“我们的人往西去了,另一队武警从南面追上包抄,估计不会经过这里,你们尽快离开。”

  头顶的光线断了。洞里只剩下电筒的光芒,照见李澳中的脸,自下而上的光线中,那脸高低不平,似乎还有些扭曲。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杀人!失去的还会再回来的!”李澳中喃喃自语。

  “现在你能证明自己无罪了,怎么还要逃?”

  “因为法律是很难认错的,而小天等不及了。我必须找到公路,搭车进入山西,从那里去北京。”

  第十一章 秘密修道院

  两人在大山里很艰难地跋涉,接连三四天,昼翻悬崖,夜宿荒山,过得艰苦无比。然而在两人的心中,却有浓浓的幸福感无声无息地流动着。

  唯一的阴影是追兵,曾经有一次,在一段狭长的山谷中,他们听见了狗叫。叶扬他们的狗已经死光了,毫无疑问这些是金副政委的人。他们急忙离开那个地方,趟着一条布满卵石的小溪往上逃跑。让狗追踪到气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顺着小溪又走了两天,已经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们攀上了一片平缓的山间谷地,两山相夹,中间是一片乱石滩。从周围大片的油松和白桦林判断,他们至少已经到了海拔1800米的高处。他们顺着乱石滩继续往上走,一抬头,两个人都惊呆了——炊烟!

  寂静而苍翠的山林间,青山与蓝天背影下,一缕洁白的炊烟无声无息地升起,在蓝天的深处逐渐淡去。

  两人也不知该担心还是欢喜,像磁铁般茫然地被炊烟吸引过去。在乱石滩的尽头,他们看见一畦畦的菜地,种着胡萝卜、白菜、黄瓜、豆角之类的蔬菜。菜地非常整齐,蔬菜长得生机勃勃。菜地的尽头还开有一道水渠,沟通了两旁的溪水。

  菜地里似乎有人在劳作,白思茵喊了一声,豆角架里浮起出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动迟缓,不断地向上长。他们终于看见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额头,深深的眼窝,蓝蓝的眼睛……

  一个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外!外国人!

  两人呆若木鸡,外国老人拍着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着他们。

  “Hello。Where is 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姐,你用汉语吧!”外国老人笑了笑,操着一口极其流利的汉语说,“我是法国人,英语几乎全忘记了。这里叫野狼口,我是神乐修道院的蒙特莱修士,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欢迎你们到神乐修道院来做客。”

  “修道院?”两人更惊讶,“中国的深山里怎么会有外国的修道院?”

  蒙特莱修士也不多解释,作了个邀请的姿势,一言不发地领着他们向前走。过了菜地,转过一座小山丘,他们看见一层层的梯田,种着绿油油的小麦,甚至还有一块地里种着棉花。穿过人工种植的柿子林,一间宽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现在眼前,外面是乱石砌成的高高的围墙,一座尖顶的西式教堂钟楼从茅草顶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长空。

  院里有三座中式的住房,由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顶是一层厚厚的木板,上面铺着茅草和麦秸。三座房子的正对面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顶,券拱,连接着一座高大的钟楼。两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时空紊乱的现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来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修道院里的人正准备吃饭,一个个面对着饭食正襟危坐,双手划着十字,默默地祈祷。加上蒙特莱,一共三个外国人,都是高鼻子蓝眼睛,七八十岁的模样。其余的八九个修士竟然是中国人!年级不等,有五六十岁的,有四五十岁的,其中一个最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一张娃娃脸,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动脸颊就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蒙特莱修士介绍,正中间的老人是诺德院长,德国人;另一个是法国人,亨特尔修士;中国修士都是附近山区的农民,只有那位娃娃脸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名叫杨荣开,是个博士生。

  李澳中想再了解得更清楚一些,但修士们不再多解释。

  “你们是旅行者吗?”诺德院长招呼他们坐下吃饭。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讳,“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诺德院长惊讶地问。

  “是的,我从监狱了逃了出来,是通缉犯,山上正有两队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杀了人?”亨特尔问。

  “不!他没杀人!他是被诬陷的!”白思茵激动地说,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修士们顿时都沉默了。

  “你相信我们吗?”李澳中问。

  诺德院长淡然一笑:“人类只会欺骗自己,不会欺骗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们没有关系,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们可以帮你们准备食物。阿门。荣开兄弟,吃过晚饭你带他们去休息一下吧!”

  然后修士们都沉默不言。

  两个人都是满头雾水,只觉得这些人怪异得很。闷闷地喝完玉米粥,吃了两个馒头,和杨荣开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缠着杨荣开问个不停,杨荣开脾气很好,有问必答,一直问了大半天,这才略微明白了一些这群修士的来历,心中的惊讶实在难以形容。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莱托一个十八岁的年轻贵族本笃,放弃家产只身走进苏比亚克山,面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义。公元529年,他在距罗马九十英里的卡西诺山创立了天主教会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流派——本笃会。

  根据李澳中的理解,这个本笃会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墨家学派,《本笃会规》严厉规定教徒“禁欲”、“安贫”、“听命”,还有苦修。为了避免坠入享乐,磨砺信念与意志,他们每天要从事将近八个小时的繁重体力劳动。然而时间一久,苦修者们渐渐被文明所侵蚀,本笃会堕落成和任何一个基督教派毫无区别的平庸教派。他们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堕落,最后,17世纪,在法国的修士联合三百多名修士创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严谨最刻苦的一项修道院制度,他们终日的功课就是祈祷、静思、干活。除了与上帝对话,他们终生不开口说话。他们身无分文,没有私人财产,没有休息,没有闲暇,没有退休,甚至死后也没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归于尘土。

  他们是一群以宗教思考为生命的圣徒,永远拒绝着世俗的文明、物质与侵蚀。他们把物质和人群弃绝得干净彻底,不主动传教,不主持民众的宗教礼仪,也不对自己进行宣传。就这么一辈子都不开口,默默地思考着。他们清楚地知道,思考,永远不可能在物质的人群中推广。

  神乐修道院就属于苦修派。

  “他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白思茵问,“而且建在这个地方?”

  “因为法国大革命。”杨荣开说,“雅各宾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种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几乎被雅各宾党人灭绝,有一支侥幸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开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于法国大革命的教训,我们在世界各地寻找能够容纳我们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时期,就有各派传教士来到中国,中国的皇帝对基督教还算宽容,中国地域广大,满清的统治已经持续稳定了三百年,完全可以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块永远避开战乱的安宁所在。恰好此时,中国太行山区一个杨姓家族向教会捐献了太行山中一块叫杨家坪的大约一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于是两位修士就从欧洲来到北京,到杨家坪区创建了修道院。他们在太行山中艰难地攀行了三天,来到一片乱世丛生、虎狼出没的荒野。当时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后,又有三名法国修士到达那里,经过一年的艰苦劳动,他们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离北京只有三天,应该不是这里吧?”李澳中问。

  “‘神乐’和你一样,也是逃亡者。”杨荣开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安宁的地方。1900年义和团攻击洋人洋教,曾经包围神慰修道院;再后来日本入侵,抓走了院里的修士。虽然后来被德国教会救了出来,但他们并不被任何一种政治势力理解和宽容,到了1947年,内战爆发,‘神慰’被军队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残杀。诺德修士、亨特尔修士和蒙特莱修士以及几个中国修士侥幸生存下来,逃入了无边的深山。他们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终于在这个野狼口又建了这座修道院。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你是怎么来的?你不是一个博士吗?”白思茵问。

  杨荣开苦笑道:“正是踏上了学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识的无用。不就是创造各种物质,让人类更加离弃思考和精神吗?!我开始流浪,寻找解脱心中苦闷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独自步行穿过太行山到郑州去,在深山中遇见了诺德院长,我便留下来思考。”

  “你们不是不开口说话的吗?”李澳中问。

  “也不是完全不说话。”杨荣开笑了,“只是不和自己人说话,相互间不做沟通,以避免堕落的思想蔓延,只是独自一个人面对上帝。这一条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是被解禁了。不过神乐的内部基本上还是不太交谈。”

  第二天,修士们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早课,干活。

  李澳中走到院子里。月光为院子铺上了一层银辉,繁星在神秘的天空中闪烁。院子西北处有个羊圈,养了五六只奶羊,诺德院长正蹲在地上挤奶,羊咩咩地叫着,奶汁注进桶里,他们的饮食习惯看起来还是改变不了。

  诺德院长看见了李澳中,忙站起来谦卑地向他鞠了一躬,却不说话。李澳中慌忙问好:“诺德院长,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诺德院长诚恳地点点头。

  李澳中知道他们不太习惯说话,只是那种无名的烦躁与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腾,他很想找一个明白的答案。

  “我想问,你们不传教、不宣扬、不著书立说,终日在深山里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么能救赎世人?你们的思考又有什么意义?”

  诺德院长又挤起了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修士和传教士不同。救赎,那是传教士的职责。自耶稣基督教降临至今,两千年了,教会曾经覆盖了整个大地,但结果呢?他们却在大地上腐烂了。所以我们就躲在一个最纯洁的地方以人类最虔诚的精神和上帝沟通,以图在上帝的指导下为人类寻找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对60年代后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们为何拒绝相信上帝的存在,仅仅因为所谓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过那些东西,那是完全物质化的东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尽头,他们也看不见人间的上帝。对上帝的崇拜有什么不好?没有信仰,人类靠什么活着?”

  李澳中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会,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相信神仙,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长生不老,也不相信因果报应,唯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阴,唯一现实的就是享乐和死亡。除了死亡,他们一无所惧,勇往直前,践踏法律,藐视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李澳中又问。

  诺德院长挤完了羊奶,提着奶桶站起来,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不愿再回答,他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叹了口气说:“钟楼旁边那屋子是我们的图书馆,你自己去寻找吧。”说完,佝偻着高大的身躯,慢慢离开。

  李澳中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见微茫的晨曦和朝阳中那座钟楼。院落很大,修士们种了一排排的杏树,杏花开满了视野,寂寞的纷杂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进那间图书馆,里面很干净,看来经常有人打扫。靠墙的是一排排简陋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开本的书籍,绝大多数都已经发黄。

  李澳中随手抽出一本,不禁有些发呆,是英文的,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随便地翻看着,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书本里找到答案。突然,手里的一本书上跳出一个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手里拿着一本红色的笔记本!

  他险些惊叫出来,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头像……可是我那本笔记还藏在了家里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浑身颤抖着打开了手里的笔记本,一行熟悉的钢笔字引入他的眼帘:林茵,这是第二本笔记,我还活着,等我。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阴冷潮湿,沉闷的空气压在人的心里,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

  我提着马灯在黑暗里行走,冰冷的地道里发出一丝声响,我立刻僵在原地,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我熄灭了马灯,在黑暗里摸索着湿滑的墙壁慢慢往前走,手里的铁锤高高地举了起来。

  前面响起轻微细碎的动静,似乎有东西在向我慢慢靠近。我决定拼死一搏,宣泄出胸口的那股恐惧,我疯狂地大叫一声,朝前冲去,抡起铁锤拼命地砸了下去。同时,对方也发出一声吼叫,我听见急速冲刺的声音,我们撞在了一起,锤子脱手飞了出去。

  我摔倒在地,飞快地爬起来,手碰到一个光滑的东西,我吃了一惊,慢慢地摸,是人的脸!与此同时,那人也在摸我,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原来你是人啊!”我们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松,同时瘫倒在地。

  “他虽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险,看看他是谁!”地洞深处有个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这里不止一个人。

  我叹了一口气,摸到地上的马灯,点亮,窄窄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惊叫起来:“白长华!”

  我看看身边那人,面孔有点熟悉,好像叫罗大眼。我提着灯往里面照了照,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在灯光的笼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阴沉沉的面孔直视着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镇里的乡亲。

  “别看了。”其中一个老人沈福来说,“我们都是得了那种怪病的病人的家属,怕被隔离到山上,弄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躲到这地道里来了。你和我们都一样。嘿嘿,没想到你竟然没死。”

  “既然来了,就加入我们吧。”沈福来说,“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缺少食物和水,只能趁夜里到地面上去偷。我把这里的男人分成了两拨,一拨负责偷食物,一拨去偷水。”

  这时,刚才聚集的人们已经回到各自的凹室内,地道走廊两侧的凹室很多,但他们基本遵循一家一间的规则,没有多占,只有那些孤身的才独自一间。毕竟,在这阴森森的地下,孤独是件很难熬的事,人多才意味着安全感。他们看着我们在交谈,神色都很冷漠,偶尔瞥过的眼神也显得麻木不仁。仿佛经历过一次死亡后,活着的只剩下肉体,灵魂已经完全覆灭了。一回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湿冷的地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我加入了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为我惧怕孤独,也确实想给他们带来帮助。在沈福来的策划下,我和刚才那个罗大眼一起潜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们在鲁一刀家的厨房里,发现里面堆满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面、肉制品、鸡蛋、馒头,什么都有。我们毫不客气,抬了满满一竹筐满载而归。

  回到地道,那些像尸体一样躺着的人们居然能闻到肉的香味,他们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将我们围在中间。灯光的照耀下,几十只眼睛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盯着竹筐,喉咙里发出野生动物般的低吼。即随他们一拥而上,疯狂地抢夺起食物来。

  抢到东西的人不管抢到的是什么,都拼命往嘴里塞,腮帮子里塞得鼓鼓的,瞪着眼睛往下咽。有性急的,吞得太快被噎得直翻白眼,捂着喉咙在地上滚来滚去。

  沈福来紧紧搂住竹筐,大吼一声:“谁再敢抢,一个馒头也别想分到!”

  众人纷纷停了下来。沈福来摸摸脸上的泥土,恶狠狠地说:“听着!这些食物不能抢,统一分配!按照大人、小孩、女人、老人进行分配。下面,你们按照这四个标准站成四排,我来分配。谁敢抢,就饿死他!”

  我心里感到阵阵发凉,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到喉咙的几个人,问沈福来:“我们搞来了食物,你们搞来的水呢?快让他们喝几口。”

  “没人去,逮着咋办?”沈福来瞪了我一眼,“你也快去排队!”

  我愣了一下,发现排队的人都用一种怀疑和戒备的眼神盯着我,他们是怕我抢吗?可这本来就是我冒死偷回来的啊!沈福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烦地说:“别忘了是我派你们去的,我才是指挥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务,今后在地道里的人手由我统一调度,每天派两个男的去偷食物,两个女的去丹河里取水,四个男的把守各处的地道口。指派到谁,谁就必须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务的,扣除当天的口粮,第二天接着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着扣他的口粮。没有任务的老人和孩子,口粮按他们的标准减半。”沈福来恶狠狠地说,接着又用沉重的口吻说,“乡亲们,咱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不容易啊!在这里生活很艰难!因此必须联合起来才能生存下去啊!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舔着嘴唇点点头。

  罗大眼后悔地叹息了一声:“唉,早知道在路上就应该吃饱!”说完赶紧排队去了。

  但这句话还是被沈福来听见了,立刻指着他说:“你这个同志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坚决革掉这种小私有者的习气,不要把为人民服务当作为个人牟取私利的机会!大家都这样想,都得饿肚子!”

  罗大眼连忙点头,规规矩矩地排到了最后。沈福来直起了腰,背着手咳嗽了一声,开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默默地转过身,提起地上的马灯和我的铁锤,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激烈地争吵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比较肉块的大小。

  我回到了离林茵家很近的那条地道,水罐、馒头和咸菜还在原地放着。我在凹室里摊开被褥躺下,一阵疲惫麻木了我的身躯。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和里面的那群人打过交道,我们离得很远,也听不到他们是否还在争吵,他们也把我忘了。

  这时候,林茵第三次进来给我送东西。我正在睡觉,她放下东西后四处摸索我,脚下被我的身子一绊,摔倒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惊醒,双手正好搂住了她,怀里那熟悉的馨香让我心中涌起莫名的躁动。

  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抱在一起。地底里没有日夜之分,黑暗就是我们的保护神。我在她耳边喃喃自语,述说河边那个唱歌的姑娘,那个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只纸鹤的爱人,以及我在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在窗下发下的誓言。

  我的脸上染上一片水渍,林茵哭了。

  不知何时我们的脸贴在了一起:“长华,在桥上看望老婆婆的那个夜晚我的心就属于你了。”她梦呓般地说,“我的人也属于你……”她失明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儿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那个年代,我们一无所有,连思想都被剥夺得一清二白,任人涂写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幸运的是我们还有渺小的幸福,在这个没有日夜之分的地道里,我们幸福地做爱,忘掉了一切。

  这一天,林茵出去给我找吃的,很久都没下来。我猜测她的父母一定在家,她找不到机会。我在寂静的黑暗里等待,内心平静而温柔。

  地道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轻盈而小心,是林茵回来了,我还看见了手电筒溢出的光芒。我的大脑突然一震,冷汗布满了额头,林茵双目失明,她怎么会用手电?是带给我的吗?不会,如果是带给我的,她只会装在包里给我,绝不会拿来照明!

  她被人发现了吗?是有人来抓我吗?

  我呆呆地想着,看着光芒一点一点地扩大,我在这个时候竟然忘记了躲藏,僵在原地,仿佛凝固了一般。终于,手电的光圈完全照在我的脸上,那个人隐藏在光明的背后,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在电筒的照耀下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你是谁!”她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苦笑了一声,听出了她的声音:“是卢婶吗?我是白长华。”

  “白长华!”她惊叫了一声,手臂颤动,光芒乱舞,“你……你不是被隔……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你和阿茵是什么关系!”她愤怒地低声尖叫,“快说,否则我一刀劈死你!”

  “林茵……”我沉默了片刻,说,“两个月前,我被于富贵扔进丝瓜洞后没有死,然后就躲在了这里,林茵给我送水,送食物,整整陪了我两个月。”

  “你……你……”卢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艰难地说,“原来……原来阿茵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什么?!”我的脑袋轰然震响,几乎昏厥过去,“林茵……她……她有孩子了?”

  卢婶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你这个王八蛋!你害了阿茵,你害了我们全家!”她像疯了一般,举起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向我刺来,“我要杀了你!你如果害死阿茵,我也让你活不了!”

  我没有躲闪,茫然地看着那刀刺进我的肩头,然后又刺进我的前胸。没有痛苦,无知无觉,仅仅觉察到曾经被林茵的泪水打湿的胸前又重新湿润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不逃?”卢婶颤抖着垂下了手中的刀,似乎比我还要茫然。

  我摇摇头:“要逃,我早就逃了,我留在这里就是要陪伴着林茵。你想必也知道,抗生素污染了丹河水,造成神农镇人大面积的病变,于富贵会不择手段地掩盖这个秘密。林茵的父亲是始作俑者,你以为于富贵会让他寿终正寝吗?我在找一个机会,带林茵永远逃离这里。”

  卢婶的刀掉在了地下,她似乎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贴着洞壁软软地滑倒在地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傻!“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压抑自己的哭泣,”那孩子,我早就瞧她不对劲,经常无怨无故地呕吐。我问她,她也不说。可我是过来人,能不明白吗?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地恐惧不安,一个大闺女,无怨无故地怀孕,一旦让人知道,她说得清吗!尤其是在这种环境里,实在太可怕了。所幸我们成分不好,平时没人来串门,林茵又不外出……可是……可是这迟早会瞒不过的!

  “卢婶,让我带林茵走好吗?”我慢慢地说,“带她逃进山里,永远离开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逃?”卢婶悲哀地摇头,“你带着一个孕妇在深山里逃亡?眼看就快要入冬了,你往哪里逃?”

  我默然不语。

  卢婶叹了口气:“阿茵的事我至今还瞒着她爸爸,我骗他说阿茵肠胃不好。可是这事迟早瞒不过去的,不但瞒不过她爸,也瞒不了镇里的其他人。一到那时,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的男人又是你,于富贵一旦知道,阿茵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也开始六神无主了,可怕的后果我实在不曾料到:“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卢婶叹了口气:“我曾经想让她把孩子打掉,可上哪里去找打胎的药?就是有我也不敢去买啊!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有药也打不了了。”

  “卢婶,我去找药好吗?”我说,“镇卫生院里那些人的家我都认识,无论偷也好,抢也好,我一定把药搞回来。”

  卢婶迟疑了片刻:“这……太危险了,这些天镇里又有几个人感染了病毒,于富贵借口隔离,把他们带进山里杀了。其他人怕传染,都人心惶惶的,于富贵为了防止有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逻,各个路口都有人持枪把守。”

  “不怕,卢婶。”我指指这个地道,“这个地道四通八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出口,我对它就像对自己家一样熟悉。”

  卢婶略微有些放心,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臂,“来,孩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刚才我差点发了疯,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们害了你。”

  我感觉眼眶有点热,连忙用力甩了甩头:“不痛,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等会儿我就去找药,顺便找个纱布包一下就行了。”

  “好孩子,你一定要小心。”卢婶摸着我骨瘦如柴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会儿我拿几个窝头放在洞口,你吃饱了再去。”说完她捡起地上的菜刀转身离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消失。

  我提着铁锤在地道里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头顶掠过,我不停地出没于地面上判断着方向。目标很明确,赤脚医生王东枝。不必去卫生院,她家就是个小药房。

  现在在神农镇人的印象中,我应该是个已经被病毒感染致死的鬼魂。王东枝不愧泼辣,我出现在她家中的那一刻,她的丈夫孙大寿吓瘫软了,她却跳起来了:“白长华,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拿药。”我反手插上门,从屋角找到一截麻绳把孙大寿的双手捆起来,“我仅仅是来拿点药,拿到就走。你们别逼我,我也不会伤害你们。”

  孙大寿顺从地点点头,果然躺到地上一动不动。初春的夜晚,地上冰凉似铁,他浑身打着哆嗦,却坚决不去动弹。王东枝就不一样了,这个泼妇居然像骂街一样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地伤害她,静静地待她扯起脖子张开嘴,喊出了第一个字,然后一拳将她击晕。孙大寿吃惊地望着我,我回头向他解释:“你放心,她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东枝也拖了上去让他俩并排躺着。过了片刻,王东枝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孙大寿立刻劝她:“长华也没恶意,你拿点药给他算了。”

  “他是反动分子!”王东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药去救反革命。”

  我叹了口气:“谁说我是反动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动没有关系呀!”

  王东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坏人,我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药品绝不能让你拿走。”

  “你听着,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决定装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和你男人的头!杀完你全家我照样可以拿走药品。”

  王东枝的脸色开始变得异常惊恐:“你……你想要什么药?”

  “止血、消炎、抗菌……还有打胎,反正什么药都需要。”我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一会儿我就会逃走,深山里是很苦的,什么病都会发生。”

  王东枝有些发呆:“可是……打胎……你需要打胎药干吗?”

  “你别多问。”我说,“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王东枝摇摇头:“其他药都有,打胎药真没有。你也知道咱们镇里没有谁需要打胎的,真要打胎是用手术,不用药。我有个中药偏方也能打胎,可那很不安全,听说打死过人。”

  我有些焦急:“难道没有别的方法?”

  “有,土法。”王东枝说,“咱们这里有讲究,孕妇不能吃鸡骨头和螃蟹,就是因为这东西会导致流产。我爹曾经用母狗试过,确实很灵验。”

  药房在西屋,我把孙大寿的脚也捆上,又把小孩子也绑在床头,陪着她去取药。王东枝打开门,把每样都包了一包给我,甚至还有几盒针剂。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她忙,这些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碍眼法,没有打胎药,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看来只有试试她的土法子了。

  取完药,我把王东枝也绑到床上,把他们的嘴全堵上,然后提着一布袋的药离开了她家。

  回到林茵家的地道时已经接近拂晓,卢婶正在那里等着,听见我的脚步声,警觉地问:“谁?”

  我应了一声,她问:“药拿来了吗?”

  我颓然地摇摇头,忽然想起了道里她看不见,只好打起精神,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卢婶半天没说话,急促地喘着:“鸡骨头……我似乎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只好……试试了。”我说。

  卢婶不说话,在黑暗里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只大布袋:“长华,你还是走吧!这里是一袋窝头,给你在路上吃。”

  “卢婶,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有些惊讶,“我留在这里是要保护林茵的,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林茵是我女儿,我会保护她的。”卢婶叹了口气。

  “别骗自己了,卢婶,在这个动乱的世道里,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有我这种出没于地底的幽灵才能保护她。”我说。

  “好了,听天由命吧!总之你是非走不可。”卢婶的语气反映出她态度的坚决。

  “为什么非走不可?”我冲动地问,“我不能辜负了林茵。”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卢婶也生气了,”我让你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明白你对阿茵的心,你走了并不辜负她,可是如果你不走,就是她辜负你了。

  我顿时呆了:“你是说林茵她……”

  “不关她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卢婶说。

  我越听越糊涂:“你对不起我?”

  “是的。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不起整个神农镇里死去的人。”卢婶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痛苦,“你也知道那个新型抗生素是从山里的山萸中提炼出来的。其实这个新抗生素幼泉早在60年代初就发现了,可是当时他并没有公布,因为他对用于人体后引起的副作用还没有研究透彻,而且经过提炼后剩下的废弃物中含有一种能够引起人体基因变异的物质,这些东西他都没有研究完全。可是前年我们被下放到这里,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危机中,随时都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于是林幼泉为了赢得组织上的保护,就把这个尚不完备的研究成果公布了出来。不可否认,这种新型抗生素对杀灭和抑制癌细胞的确有显著的疗效,于是国家投资在这里兴建了制药厂。可是……最终他也没有能够有效地处理这些废弃物,给神农镇造下了这么大的罪孽。”

  我默默地听着。卢婶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全家的不幸都是我们造成的,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躲在地道里?你还是走吧。”

  我仍旧沉默,脑子有些乱,一直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对待她,这个害了我全家和整个镇子的人,这个我深爱的人的母亲。卢婶悲哀地看着我,眼角似乎沁出了眼泪,她把带来的几个窝窝头塞进我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孩子,好好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地道。

  到了晚上,卢婶又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大兜玉米面窝窝头。我有些奇怪,这些窝窝头起码够我吃半个月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还要我走吗?我惊讶地望着她,在马灯的照耀下,她的面孔惨白得吓人。

  “长华,你……你已经暴露了。”卢婶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是我的错。昨晚你去找药,回去后我太紧张了,接连做噩梦,梦到的都是你去找打胎药,被人捉住杀死。”她的声音颤抖着,细细的,尖尖的,仿佛地狱里伸出来的一股细钢丝,“有一次我被梦吓醒了,我意识到自己说了梦话,惊慌地睁开眼睛,我看见林幼泉正坐在床边望着我。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充满恐惧、愤怒,似乎在冒火。”卢婶几乎尖叫着抓住我的手臂,“他知道了。白天他就起了疑心,他甚至到地道里来过,我看见他鞋底上都是地道里的这种泥土。”

  “哎——”我长长地喘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原来就这事啊!林先生知道也就知道了呗!”

  “你不懂!”卢婶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冷得让我发抖,“你不了解他。56年他出卖过一个他崇敬了一生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写完密信,什么表示也没有,甚至没再瞥我一眼就倒头睡了,但那表情我很熟悉,很熟悉。每当他心中有愧,他要干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时,就是那种表情。上次他写信向上级报告他新发现的抗生素时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还不完善,他一方面怕危害到病人,但他更怕自己遭遇到可怕的命运……”卢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沉入了一种记忆。

  我沉默了,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卢婶叹了口气,努力地抬起头问我:“这个地道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那些被污水感染的人的家属好多怕被隔离,都躲进地道里。”

  卢婶摇摇头:“他果然到地道里看过,他都知道了。上午他就在写信,我偶然瞥见了几个名字,你的名字在第一个,后面还有几个人,都是那些被于富贵杀死的病人的家属。”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捶着自己的头,“他要告密!”

  我惊呆了,一颗心腾地沉了下去。

  卢婶告诉我,其实天一亮镇里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是王东枝告发了我。

  公社一听说我又躲在神农镇里,上上下下如临大敌,甚至召集全镇人开会,发动人民群众来搜查我。于富贵在会上讲述了我回到镇里的怪异行为,他说:“他来抢药,那肯定是他想逃进深山里,但是他要打胎药干什么?难道他在哪儿还抢了个女人?他娘的,我是想不明白了,大家都动动脑筋,看看这里头有啥阴谋。”

  当时会上的人都笑成了一团。卢婶说林幼泉没有笑,只是回家后不时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儿,皱起眉头出神,然后就把自己关进房子里开始写信。

  地道像是死亡的棺材般回荡着我们的心跳,心脏在无限地膨张、窒息、绝望。我预感到有可怕的事情件将在我身上发生,身上涌起一阵冰冷的恐惧。

  果然,卢婶说话了,她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声音透露出非人的挣扎:“我们……得杀了他!”

  我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杀人?杀掉于富贵?”

  “不。”卢婶慢慢地说,像是呼出了一口气,“杀掉我丈夫,林幼泉。”

  李澳中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白思茵在院子里到处喊他,他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笔记本,揣进衣兜走出了图书馆。阳光照耀,刺激着他的双眼,居然已经中午了。

  此时,他仍然被笔记里所记述的历史所震撼,整个大脑迷迷糊糊的,仿佛还沉浸在笔记所描述的场景中。直到听见接连不断的狗叫,他才猛地清醒过来。

  “澳中,他们……他们追上来了!”白思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看见李澳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也找不到你。”

  李澳中点点头,脸色严峻地走出修道院,狗群乱吠的声音越来越近,乱石滩方向冲出几条狗来,后面是金副政委荷枪实弹的武警。一个个满脸污垢,神情疲惫。领头的是金副政委,他被两个年轻的武警搀着,冲锋枪挂在脖子上,累得气喘吁吁。他一眼看见了李澳中,顿时精神一振,甩开武警,伸手端起了微冲:“哈…哈哈……咳咳咳……李……李澳中,你这个……这个王八……蛋!看你还往……哪跑!累得爷们拉……拉了七八天……肚子!”

  李澳中心一沉,把白思茵拽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火铳。

  武警们立刻紧张起来,微冲的枪口全瞄准了他,在七八米外紧张地对峙着。

  “李澳中,你束手就擒吧!”金副政委爽朗地说。

  李澳中笑了笑:“诺德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们清修了,请回到院子里吧。思茵,你也进去,到教堂钟楼上去。”

  修士们默默地和白思茵走进教堂,却没有关门。

  “老金。”李澳中的枪口只瞄准金副政委,“我现在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只要你们能以任何方式让我到北京见儿子一眼,我立刻跟你们走。”

  金副政委断然拒绝:“不行,你清白不清白那是法院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只奉命逮捕你。”

  “那你来吧!”李澳中不说话了。金副政委当然不去,他凑到一个武警的耳边问:“能不能一枪命中他手腕,打落他的枪?”

  武警有些为难:“很困难,他端着火枪,两只手臂和枪杆贴在一起。换了一般人还能冒一下险,但李澳中是刑警,枪法很好,反应快,很难阻止他打出一枪。”

  金副政委皱了皱眉,退得远远地打手机请示上级。寂静的山野中,双方紧张地对峙着。这种场面给随行的记者们很大的刺激,根本不顾枪战迫在眉睫,打开摄像机拍个不停。报社记者们更绝,数码相机拍到的照片立刻就输进手提电脑,通过网络发回了报社。

  李澳中丝毫不理睬,带着白思茵上了钟楼,尤其是李澳中上钟楼前还抱了两床被子,看样子是打算长住下去了。教堂的钟楼上视野宽阔,下面只有一条楼梯相通,非常安全。武警们包围了钟楼,在墙头树梢上布下狙击手,却依然对李澳中无可奈何,上面有严令不准将他击毙,虽然可以将他打伤,问题是抓他时必定有人得挨一火铳。

  李澳中不理会警察,坐在狙击手看不到的死角,一手端着火铳,一手打开笔记本翻阅。白思茵坐卧不安,精神紧张,李澳中就安慰她:“别紧张,我当警察久了,他们的行动清楚得很,你尽管睡觉,只当他们在地下给你看门。睡得踏实点儿。”

  李澳中安慰完白思茵,便又继续将注意力放回那本笔记,其后的记载更加惊心动魄,白长华的遭遇也更加残酷。李澳中沉浸其中,感觉自己比在警察的包围下还要紧张。

  我的心脏重重地一跳,失声的惊叫在地道里远远地回荡:“你……你疯了!他是林茵的父亲呀!”

  卢婶没有回答,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沉浸在让她自己也感到恐怖的情绪里喃喃自语:“老林,你我都该死了,把希望留给下一代吧!你不是说过,咱们献身革命,就是为了让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吗?如果咱们自己成了他们幸福的累赘,你说,咱们该不该去死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卢婶,卢婶,你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我摇着她的手臂,“我听你的,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走?”卢婶疯狂地大笑,“你走了,阿茵怎么办?他一告发,不但地道里的无辜的人都得死,公社知道林茵怀孕,而且是你的孩子,她也活不了啊!”

  “那……那我带着林茵一块走!”我乞求地说,“不能杀林先生啊!他是这个民族的财富。”

  “这个财富已经被毁了。你放眼看看,我们的民族已经毁灭了多少财富!空荡荡的大地上还剩下些什么?”卢婶说,“你带着阿茵一块走,你能逃过于富贵的追捕吗?阿茵怀着孕,她能受得了翻山越岭的艰苦吗?只有杀了林幼泉,然后用鸡骨头打掉阿茵的孩子,这一切才会平静下来,你们才能够活下来。你才能带着林茵和地道里那些可怜的人想办法逃出镇子。孩子,你以为我忍心杀死自己的丈夫吗?你告诉我一个不需要杀他的理由!如果没有,那就让我背上杀夫的罪名,让全世界唾骂……只要……只要你们好好地活着……”

  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让我的灵魂也渐渐麻木。

  那一晚,镇上回归平静的时候,我提着铁锤潜入林幼泉的卧室。锤头上包着厚厚的布,那是怕血会溅出来。

  我悄悄走到林幼泉的床前。那天晚上,院子里有朦胧的月光渗进来,见证我杀人的罪行。我看见林幼泉躺在外面,卢婶躺在里面,似乎都睡着了。我慢慢地挥起了铁锤,压抑着想要狂吼的冲动,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砸下去。

  锤下发出一声闷响,林幼泉的身子一弹,在他的惨叫声将要发出的同时,卢婶一跃而起,用被子压住他的头脸,我只听见“呜呜”的惨叫。

  “砸!”卢婶恶狠狠地说。再高尚的女人,在谋杀自己丈夫的时候,她也会变得像狼一样凶狠恶毒,因为杀夫的罪恶感已经摧毁了她的尊严。

  我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手里的铁锤一次又一次砸了下去,直到林幼泉的身体一动不动,我才无力地瘫倒在地。卢婶慢慢地揭开被子,看见他的脸上血肉模糊,只有眼睛张得很大很大。他死了。

  卢婶的眼泪滴落在死者的脸上,她捂着嘴,双肩剧烈地抽动,哭声从指缝里传出来。

  “幼泉!幼泉——你恨我吗?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不明白四十年代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爱你爱得发狂的姑娘怎么会杀人,而且是杀了深爱的你。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已经成为咱们誓言的障碍了!我们曾发誓要让咱们的下一代永远幸福,你说只有为了咱们自己的孩子,才能让咱们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去,才能死而无怨。没想到今天你却以这样的方式为了咱们的孩子而死。幼泉,你后悔吗?我不后悔!”

  卢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林幼泉已经破碎的脸颊:“幼泉,你是幸运的,为了女儿的幸福,你仅仅是一死了之,对神农镇造成的罪孽也烟消云散。而我杀了你,却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惩罚,一刻不得安宁,你还不满足吗?”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她的诉说,看着她的手指移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卢婶手指下的皮肤在颤动,是林幼泉的皮肤在颤动!然后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心惊肉跳,一辈子都琢磨不透的话:“阿云,谢……谢你……”

  没有人能够明白,如此重的伤势,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听完这番话后留下那句遗言。

  就在这时候,我安然看见卢婶的表情凝固了,然后门口传来有人摔倒的声音,是林茵!她听见了刚才的过程。我跑过去抱住她,她悠悠地在我怀中醒来,失明的眼睛看着我。

  “你……你们……杀死了我爸爸!”她的身体凉得让我的发抖,“长华,真的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紧紧搂着她,眼泪沾湿了她的脸。我仅仅知道重复这三个字,其他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妈妈……真的是你……你杀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头扭向了卢婶,同时挣开我的双臂,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

  她一定是闻到了血腥气,她准确地把手摸上了父亲的头颅,双手沾满了鲜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凭什么为了我的幸福就杀死我最爱的人?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吗?爸爸……爸爸……爸爸……”她的声音微弱下来,身体慢慢瘫倒在地上。

  “长华,我恨你。”

  这是我听见的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呆呆地伸着手,不敢去触摸她,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林茵。卢婶无力地摆摆手:“你把他背出去吧。阿茵……她只是昏迷了。”

  我默默地站起来,卢婶为林幼泉穿上衣服鞋袜,他流血并不多,现场很容易毁灭。我背上尸体,拿起锤子走出门。林茵像睡着了一样,脸上布满了泪痕。

  深夜的街道在孤月的照射下显得清冷而寂寞。我背着尸体朝公社路口走,路过街边的池塘的时候,我把杀人的铁锤扔进水中,“扑通”一声响,仿佛一个噩梦被淹没,只是背上的尸体提醒我,我依然背负着深重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把林幼泉放下,正想把他推进池里,身后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继而是一声吆喝:“谁?站住!”

  我回过头,两个持枪的民兵站在我的身后,其中一个是林茵的舅舅卢宗佑。

  “白长华!”卢宗佑吓得惊呆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顺手夺过他手里的枪,然后踹开旁边一家的院门蹿了进去,接连翻过几道院墙,到了另一条街上,撒腿便朝北狂奔。卢宗佑他们似乎被踹门的巨响吓傻了,竟然忘了追上来。

  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小巷,睡梦中的人纷纷惊起,在寂静中感受着小巷的震动,而我在惊乱的狂奔中感受着这个小镇的寂静。巡逻的民兵全体出动,我们听到四面八方的呼喝和脚步声向我包围过来。冷月如钩,挂在天空的一角,我在微茫的月光下奔向自由的大山。

  我专门挑地势险峻的方向跑,手脚并用,像头野兽一样在山石林木间攀登。黎明的时候,我翻过三道山梁,钻进了深山老林,暂时算是安全了。

  在山里,我几乎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也不知时日的流逝。那一天,我疲惫地登上一座两峰相夹的山腰。就是那时候,我有了生命最离奇的遭遇——我遭遇了这个神乐修道院。

  进入修道院的两天里,我就像在做梦一样。这里有好几个洋人,诺德今年四十多岁,德国人,还有两个法兰西人,高高瘦瘦的蒙特莱修士和胖一点儿的亨特尔修士。此外还有四个中国人,年纪不等,也是院里的修士。

  一个星期以后,我才弄清楚他们的来历。这里果然是个修道院,属于苦修派,苦修派起源于宗教史上著名的西多会。这是一支严谨刻苦,以和上帝对话为使命的流派。1664年,西多会改革,三百多名修士结合成人类有史以来最刻苦最严谨的修道院制度,他们称自己为苦修派,修士们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活,每天都是祈祷、静思和劳作。除了和上帝对话,他们终生不说话。直到在沉默中死亡,用一袭白布裹身,默默回归于尘土。

  他们在1883年来到中国,开创了中国第一个苦修派修道院,最初的地址是在太行山北部的杨家坪,不幸的是1947年内战,杨家坪修道院被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杀。于是幸存的修士们逃入深山,顺着太行山脉南下,在一千多里外的野狼口重新建立了这座修道院,取名“神乐”。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神乐”的存在。他们开辟了这里的乱石滩,建了一座四合院,又垦荒种植了农作物、蔬菜、养起了奶羊,默默地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和上帝交流了二十年。

  如今,他们正打算在院子里造一座哥特式的钟楼。我很快恢复了体力,也加入了这支沉默的队伍,运料劈石,砌墙抹缝,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寻找停留下来的感觉。沉默中,我也学会也向上帝祈祷。

  可是上帝没有回答我,在沉默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林茵,可是我无法回去。如果她打掉了孩子,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她会平静地度过余生。我一回去,只怕会给她带去无可预料的灾祸。我唯有等待这个动乱时代的结束。

  我整整等了三年。

  三年后,我从山里采药老农口中得知了林彪死亡的消息,然后决定离开。修士们都来送别,食物、水、火柴、盐、行李,还有一把防身的刀子,准备得异常细心。临走前,诺德院长送给我一本发黄的《圣经》:“白,送给你。‘日后你们的子孙问你们说,这些石头是什么意思。你们就对他们说,这些石头要作为以色列人永远的纪念。’”

  他说的是《旧约》中约书亚渡过约旦河的典故。我明白。

  挥别神乐修道院的时候,想起诺德的嘱托,我带走了一粒野狼口的石头。至于这本笔记,我想还是留在修道院吧。因为,只有在这里,它才能流传下去。

  笔记到此终于结束了。李澳中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但白长华还有没有笔记流传下来,就看他能不能活下去了。

  如果不看到这两本笔记,任何人都猜不到于富贵杀死他们的动机,他不是为了掩盖,因为无论于富贵杀过多少人,法律上都已经过了追溯期限,没有人能够审判他了。能够审判他的只有他自己。因为这桩罪孽实在太大了,于富贵承受不起,他需要消灭这些记忆。

  但是,白长华重回神农镇后,到底遭遇到了什么命运呢?

  第十二章 有一种罪恶叫生存

  刑警队长杨明义率人赶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双方已经对峙了近十八个小时。杨明义带来了上级的最新指示,让金副政委瞠目结舌:“撤销通缉令,撤回追捕队,李澳中原来的逮捕令也撤销,无罪释放。”

  “这是怎么回事?”金副政委一头雾水。

  “他的杀人案有了新进展。”杨明义说完,扭头朝钟楼上喊,“李澳中,下来!”

  李澳中懒洋洋地探出头:“谁呀?噢,老杨,你也来啦?我昨晚没睡好,正困着呢!”

  “下来吧,咱一块回去。”杨明义说。

  “下来?”李澳中瞪大了眼睛,“老杨,你没发烧吧?嘁,我才不下去!要不你上来!”

  “上来就上来!”杨明义哈哈大笑,毫不含糊地一头钻进了钟楼。

  李澳中急了,对着楼梯口喊:“哎,老杨,你可别犯傻,我真会开枪的!你的枪法、散打一向不如我。”话音未落,杨明义的脑袋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白思茵吓得连忙躲到李澳中身后。

  李澳中沉着脸将枪口抵在杨明义的脑门上,手指搭在扳机上。杨明义拿出检察院的撤销书。李澳中和白思茵就着他的手看,一看之下全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案子结了。”杨明义笑了,“也真他妈奇怪,县里忽然来了一大批记者,全都到神农镇去找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但两个人都找不到,他们就开始调查。也就只有记者们有那耐心,几乎采访了神农镇的所有人,终于给他们找出条线索:有个下夜班的工人晚上一点半从县城回到神农镇,路过离镇十里的瓦窑村下车买烟,看见董大彪在商店里打麻将。记者们立刻赶到瓦窑村的商店,经过明察暗访,证明了董大彪当晚的确在那儿打麻将,从晚上十一点一直打到凌晨五点。”

  此人作了伪证。

  记者们影响庞大,刚写成稿,公安局立刻重新开始侦查。一侦查,有人发现了那张在凶案现场拍到的照片,叶扬在案情讨论会上提出一番无懈可击的推理,通过半个脚印证明了凶手另有其人。

  董大彪立刻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但是人却失踪了。过了一天,警察们找到了他,已经在河里泡了一夜。死了!经过解剖,证明是酒醉之后跌进河中溺死的,身上无任何打斗和抵抗痕迹。

  据他的姘妇沈小娥证实,董大彪在她家过夜时经常从梦中惊醒,惊慌地大叫:“我杀了人!我杀了人!”问他杀了谁,他说是做梦杀了人。

  如此详细的材料,几乎完全证明了董大彪是杀人凶手,死无对证,杀人原因也就成了无解之谜。至于为什么要嫁祸给李澳中,从沈小娥的证言中倒还能找出点蛛丝马迹:有一个下雪天的晚上,董大彪刚到我家,李澳中就闯了进来,把他狠狠整了一顿,董大彪后来一直大骂李澳中。

  “小子,法律已经还你清白了。”杨明义说,“现在你随便到哪儿都行,不过离开县城还必须经公安局批准,因为你还有一件事没完。”

  “什么事?越狱?”李澳中问。

  “不是越狱,公安局先冤枉了你,那件事估计不打算追究。他们要查的是谁向你走漏了消息。”

  “什么消息?”

  “我靠!”杨明义嘿嘿笑着说,“有人策划让你在庭审时逃跑,公安局接到密报刚布好了陷阱,你就得到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从看守所强行越狱。局里的行动只有市里县里公检法的高层才掌握,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涉及到司法腐败,省里派出了调查组,你以为说完就完?”

  “啊?”李澳中呆了,“还有这回事?真他妈扯淡,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布了陷阱!我是怕连累别人才自个儿越狱的,倒让你们疑神疑鬼,弄得草木皆兵了。哈哈,真他妈有趣!”

  “什么?”杨明义更呆,“真的假的?你不是给别人打掩护吧?真要是你说的这样调查组非气死不可。”

  “信不信由你。”李澳中想起一件事。你们从哪儿得到密报,知道有人策划我庭审时逃跑?“

  “这个你别问,我也不知道。”杨明义说,“知道也不能跟你说呀!白小姐咋听得那么认真啊!”

  白思茵勉强笑笑,又沉思了起来。

  “好了,咱们回去吧!”杨明义说。

  “去哪儿?”

  “当然回丹邑了,你他妈跑到了山西!”杨明义仍旧愤愤然,“累得老子在大山里跟你跑了几百公里,肠子都累断了。”

  “不,我先不回丹邑,我要去北京。”李澳中摇头,“我有感觉,小天等不及了。”

  杨明义为难了,他根本无权让李澳中走,但知道此人为了儿子敢强行越狱,自己又怎能留得住他。他只好和金副政委商量了一下,两人向县里请示,费了半天的劲,县里才同意让李澳中去北京,条件是没有李澳中,你杨明义也别回来了,带个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他,决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李澳中去向修士们告辞,修士们仍旧恭敬地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诺德院长。”李澳中敬仰地望着这个沉默的老人,说,“有一天我厌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上帝的大门永远向世人敞开。”诺德微笑着,“你这句话三十年前一位姓白的兄弟也说过,一个字都不差。他在这里苦修了四年,走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李澳中满脸羞愧,仿佛他知道自己不会回来。

  凌晨六点的北京西站,寒风刺骨。

  白思茵早安排了北京分公司的人来接站,两辆奥迪在站外等候着。接站的几个年轻人飞快地和李澳中打了个招呼,目光一掠而过,匆匆地避开。众人上了车,一个女孩子给杨明义和其他两个警察拉开后面一辆车的车门,杨明义拒绝了,一言不发地和李澳中、白思茵两人挤在了一起。

  “不必去医院了。”副驾驶座上一个小伙子说。

  “嗯?”白思茵愣了。

  “白总,那孩子……”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李澳中的脸,吞吞吐吐地说,“那孩子已经死了。”

  “什么!”三个人全呆了,李澳中怒不可遏,扑上来捏住他的脖子:“你再说,再说一句我捏死你!”

  “老李,冷静点!”杨明义拧住他的胳膊,“喀嚓”一声,给他戴上了手铐,“对不起,这是局长交持的。”

  “滚你妈的!”李澳中斜肩一撞,杨明义重重地撞到车门上。司机心慌意乱。奥迪车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打起了“S”型。

  “澳中!”白思茵抱住他哭了起来,“你冷静一下,这样咱们都会没命的!咱们先听明白再说。”

  李澳中颓然坐下,两眼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你说清楚!”白思茵说。

  小伙子惊魂未定,胆怯地看了一眼李澳中:“那孩子……一个星期前就不行了。我们联系不上你,都很担心他妈妈,半个公司的人都去了。可他妈妈什么忙也不让我们帮,所有后事都是她独自一个人处理的。她不哭,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让医生们都担心。”

  “她现在人在哪?”

  “在香山碧云寺。”小伙子说,“一连七天她都住在香山。”

  白思茵看看李澳中,他依旧双唇紧闭,双目无神。

  “去碧云寺吧!”她说。

  两个小时后,在碧云寺弥勒佛像下的蒲团上,他们看见了康兰。

  康兰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正虔诚地祷告着什么。白思茵悄悄地退了出去,杨明义和那个年轻的刑警紧张起来,盯着李澳中,右手按在枪柄上。李澳中面无表情,站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以一种拒绝的姿态厌恶地盯着这尊掌管人世未来的佛。

  康兰睁开眼,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腕上的手铐:“你迟来了九天。”

  李澳中一言不发。

  “你儿子已经死了。尸体都烧成了灰。哈哈,你什么都没了!”

  他仍然沉默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小天最后一句话说:‘爸爸怎么还不来?我要他带我去长城。’”康兰笑着,“可是你没机会了,是我带他去长城的,租了一架飞机,把他的骨灰洒在了长城上,一百多公里。哈哈,没有一个妈妈比我更合格,我让他永远留在了长城上!永远活在他向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起来。

  康兰跪在蒲团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注视着铜佛:“这七天来我一直在这里为小天祈祷,祈求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弥勒佛掌管的未来的世界里能够站起来,能够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们造成的,我希望我能为他祈求到来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妈妈。”

  李澳中闭上了双眼。

  康兰站起来:“这是第七天了,我该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师会去找你,我已经向法院申请了离婚,你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行了。”她转过身望着李澳中,微笑着,“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离婚,可是你不敢,你怕丧失做男人的尊严,怕面对自己承担不了一个家庭的事实,怕担负上对我不义的恶名。我告诉过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面的无畏掩饰不了你内心的恐惧——对生活和这个社会的恐惧。现在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结婚吧,你就会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强者,没有人可以再随意摆弄你了。对我,你也不必感到内疚。”

  “我告诉你,白思茵策划让你在庭审时逃跑越狱的消息,是我告诉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块儿去死!我无法容忍你们幸福地活着!”她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但转眼又颓然下来,“但小天死了,咱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哈哈……再也没有关系了……你们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说着,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大笑:“但是,你们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则也是个废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注定!断子绝孙!”

  她一路笑着,笑得弯下了腰,踉踉跄跄地隐没在山门殿外,凄厉的笑声远远传来又渐渐逝去。

  白思茵留在北京处理这十几天来耽搁的公司事务,李澳中在两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这些天里,他没有说一句话,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聪明的工匠故意没有凿开他紧闭的双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而是对他自己的拒绝。

  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家庭、职业,人在毁灭前总是一无所有的,所拥有的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我欣然地看着它走向毁灭。我和它没有一点关系。李澳中微笑着想。

  省里的司法调查组正在等着他,把他请到下榻的宾馆,开始对越狱的背景进行审问。

  “李澳中,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公安局的行动?”

  “李澳中,强行越狱的行动是有人策划还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思茵为什么那么巧开车去接应你?”

  调查组的同志们很严肃、很专注,句句都敲到要害,但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所要证明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乐修道院。

  到了午餐时间,调查组一无所获,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让公安局的人带他回去。杨明义亲自开车在宾馆外候着:“老李,有个人想见你,局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走吧!”

  李澳中没有说话,任杨明义带着他离开。这种被人随意摆布的事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够区分谁是李澳中,谁是他自己。他们拥有共同一个躯壳,他只站在一个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个人被人摆弄。

  警车向北驶去,驶在一条曾经很熟悉的乡村公路上。前面是神农镇。车子并没有进镇,向西绕了过去,驶上镇西的盘山公路,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镇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盘山公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就能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是正规的武装部队!警车一过,士兵们便截下来查问,杨明义出示的警官证和通行证士兵们理也不理,依然严格地搜查之后这才放行。

  杨明义带着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没有路,一条山岭盘上峰顶,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空荡荡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那等着你!”杨明义说。

  这里是“望断崖”。他是第二次来到这里。绕过夹道的一块山石,他又一次看见了于富贵。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荡荡的平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架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山间阳光普照,没有半片云气,似乎可以看得很远。

  “来,过来欣赏一下。”于富贵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凑过眼睛,于富贵在一旁调试着角度和距离。镜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车上盖着布蓬,车尾荷枪实弹的士兵清晰可见……神农镇遮没在高大的山头下,县城外的公路似乎近在眼前,每一条通往神农镇的路上都驻有士兵,全副武装,远来的车辆纷纷调头……

  “胡汉三又回来啦!”于富贵无限感慨,“熊家栋上趟经历惨败,我就知道他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他妈的,这回竟然调动了军队!他想一下子把神农镇铲平!”

  李澳中这才明白:又是一次大规模的打假行动!

  在于富贵的叙述里,李澳中一点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去年冬天,国家卫生部、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监局,全都在神农镇栽了跟头。回去后,几个部门的领导一看报告,均感到极度的震撼,谁也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工业竟然如此庞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们详细一摸情况,发现问题比想像的还要严重许多,仅仅长江以北的中国市场,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货来源于神农镇,实际的比例也许更大,涉及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机械、烟草、酒业、化工、农用产品、医药、科技……还有腐败和暴力犯罪。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部门能够单独对付得了的。

  此案震动了中央,由一位副总理牵头,联合各部门成立了专案小组,打算一举端掉神农镇。专家组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指出,绝不能先摧毁神农镇,否则依托于神农镇的各级假货贩子就会断了线索。神农镇只是一个供应基地。这个基地摧毁了,但是贩假网络依然存在,他们将会分散到各个制假窝点,行动会更加隐蔽,更加难以根除。专家们提交了一个计划:顺着神农镇这根藤摸那些看不见的瓜,直到把这些瓜都牢牢掌握住,监控住,再摧毁神农镇,然后把这些瓜一并顺手拧下,一举摧毁基地和网络,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成效。

  专案组采纳了这个建议,派出大量人力对神农镇进行彻底的渗透,调查每一个制假窝点和其所连接的每一条线。连专家也没估计到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出动了上万人手,花费了上亿的资金,竟然耗费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内幕。神农镇的制假产业实在太庞大了,涉及到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一千多座城市。资料一汇总,连中央也惊呆了,一旦行动,将有上千人入狱,数百顶科级以上的乌纱帽落地。然而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市场的公平,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决心:一个也不放过!

  熊家栋栽过一次,熟悉当地的情况和制假分子的伎俩,被特命为前战总指挥。熊家栋也发了狠,知道这次再也不能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通过军委直接调动当地的武装部队,在一个凌晨,几百辆军用卡车,四个团的兵力突然包围了神农镇。

  此举一下子震动了丹邑县,县里还没反应过来,涉案的个别领导便同时被上级纪检委给请了去,此时李澳中刚刚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包围神农镇后,熊家栋按照手头上的资料,派出军队对已知的窝点同时进行查抄。

  神农镇最大的“药品制造商”秃头四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催命般地响了起来,他骂骂咧咧地抓起电话。

  “四哥,咱的厂子让军队给抄了!”

  “什么?军队?”秃头四呆了,还没回过神来,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即一群士兵破门而入,迅速将他按在床上,上了手铐。

  于渤海更惨,干脆给人堵在了制假窝点里。制假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开工,但他接了一批订单,急着赶出四百条红双喜发到广州,日夜不停地干。这天早晨刚忙了一个通宵,揉着发红的眼睛从葫芦嘴村的地道里钻出来,还没出门,士兵们就闯了进来。他也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有军队来。

  于渤海一眼看见了省质监局副局长卢子安,他见过卢子安,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骂:“他妈的,原来是胡汉三回来了!”

  卢子安也是大吃一惊,他上次来葫芦村给堵在半道上,以为这个窝点已经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没想到非但没撤,规模竟然还更大了。于渤海一骂,他想起了上趟的跟头。原来是这家伙。大喝一声:“带走!”

  士兵们扭住于渤海,麻利地上了铐。于渤海大叫:“你们他妈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电话!”

  卢子安心里纳闷了:怎么碰到的制假分子个个都“懂”法律?他想看看这家伙耍什么花样:“先给他下铐。你打电话吧!”

  于渤海理直气壮地掏出手机,往县里打,没人接,给镇里打,没人接,最后给乌明清打,乌明清倒接了。

  “我是于渤海!老乌,这他妈的咋回事?怎么会有军队私闯民宅?老乌,我要告他们,你得保护我!”

  乌明清苦笑:“你他妈认了吧!伙计,到头了!县里的刘书记、朱县长,镇里的贾镇长他们全到纪委去了。我这儿也正有两位同志等着呢。”

  于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机。

  卢子安冷笑一声:“死心了吧?带走!”同时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失望,训斥于渤海,“你小子真没出息,我还指望借着你多摸出几个呢,原来你也就这点能耐!”

  于渤海给骂得一脸羞惭,仿佛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似的。

  这一仗熊家栋大获全胜,三天下来共查抄制假窝点一百二十六个,抓获制假分子头目九十五人。人比窝点少是因为往往一个人有好几家窝点,另外就是有些制假分子当天不在神农镇,侥幸逃过一劫。最奇怪的是冯世贵,他和秃头四、于渤海是行动的三大目标,据内线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还在神农镇,但士兵们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个房间也没见到他的影子。酒店员工纷纷证实他昨晚就在酒店。这可奇了!熊家栋又派出人手专门找他,但找遍了镇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山里的地下窝点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个人都说他在,这让熊家栋纳闷不已。

  很久以后,李澳中才从白思茵那里得知了事情的整个经过。那晚冯世贵确实是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顿虎鞭酒后回自己的固定套间睡觉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胀得难受,火烧火烧的。他急需发泄。问题是酒店里和镇子里的小姐们都太乏味了,早没了新鲜感。他决定去县城找一个回来过夜,连夜开着车去了,不料刚说好价钱,暗处扑上来几个联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这些人知道逮着条大鱼,车钥匙一拔,把他弄进一间地下室,罚款一万。

  冯世贵没想到自己在丹邑县会碰上这种事。他态度强硬,要给他们县委刘书记、公安局何局长打电话:“让他们来问我要钱!”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规民警,一见这阵势早就蔫了,问题是这几个家伙根本是冒充的,一见他和公安局长有关系,知道是有钱人,对公安局和当官的、有钱人的那种怀恨之心上来了,一顿拳脚打得冯世贵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饶,问题是钱不够,随身只带了几百块,远远满足不了对方。他把随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只高档打火机全搭进去了仍旧不够,就这样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冯世贵实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爷!祖宗们!你们干脆把我的奥迪车拿去得了。孙子我送你们了!”

  领头的嘿嘿一笑:“那汽车咱不会开!会开也不要,目标太大,处理不了。爷们只认钱!”

  冯世贵忽然想了起来:“对!对!那车上还有一只手机,值五千多块,手表三千多,西服两千,正好一万!”

  一听手机,众人眼睛全亮了,当即派一个小子去拿。过了好久那小子回来了:“大事!大事!全县都轰动了,听说上头又来打假,派了一个师,把神农镇给包围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掉!”

  “民警”们都呆了。冯世贵更是彻底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问:“那……县里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进去了。你是当官的吧?他妈的正好,放他出去给逮了去,咱不也没后顾之忧了嘛!”

  “民警”们正为敲诈了这么大个“官儿”,不知如何善后呢,一听之下纷纷大喜,爽爽快快地把冯世贵给放了,车钥匙也还给了他。

  冯世贵走到大街上一拍脑袋,心里一阵后怕:“我的娘,幸亏遭了一夜罪,要不然准得蹲一辈子监狱!”

  他不敢耽搁,开着车一溜烟地跑了。

  冯世贵的人跑了,地下工厂却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产业暂时没动,其余的制烟厂、制衣厂、新增的药厂全给查抄了。

  整个神农镇的制假工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场查获的假货总价值达三个亿,仅仅那些制假机器,二十多辆军用汽车就足足用了三天才拉完。

  李澳中回来的时候神农镇的打假事件已经接近尾声。

  “这些天来我天天在这里望着。”于富贵说,“看着神农镇如何毁灭。这个镇子是我一手发展起来的,但现在我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震惊,没有失落,也没有激动。这个镇子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了价值。我渴望的是挑战,能够让我年轻的挑战!”

  他激动地望着李澳中,一脚踢翻了望远镜:“要说制假,我是全中国最大的制假者,所有在神农镇制假的人,他们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我多!但是——”

  他兴奋地抓住李澳中的肩头,两只手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像是两只鸡爪:“但是……为什么这次打假却一丝一毫也没波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为他们不敢!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被抓的制假商还得依靠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我挣的钱多,那些倒霉蛋挣的钱少;我可以用钱一直铺到北京,而他们只能铺到县里;他们不高兴只能骂县委书记,我不高兴可以从省里到京城让那些官们倒下一大片!一旦军队包围神农镇,他们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却能让刑警队长开着警车送你来陪我聊天!这就是区别!”

  李澳中不说话,看着这个人的表演,他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闭目沉思,一会儿意气飞扬。折腾了半天,他颓然地长叹一声:“唉,我老了,越来越老了。奋斗了一辈子,我拥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可是我却对什么事都不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再让我再享受到权力的满足。因为我没有恐惧、没有挑战、没有征服。直到你出现了,阴差阳错地拿走了我那本笔记本,像狼一样盯着我紧追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

  李澳中看见他颤抖了起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颓然地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嘴里喃喃不休。

  “你后来把白长华怎么了?”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

  于富贵没有回答,只是问:“那笔记本……你带来了吗?”他躲得远远的,眼里充满着炽热的渴望和惊惧的退缩。

  “带来了。”李澳中从公事包里取出两本笔记本,嘲弄地笑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记载的真相更加残酷。”

  “给我!”于富贵惊恐地叫喊。

  李澳中把两本笔记抛了过去,于富贵刚刚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阅了半天,呆滞不语,表情剧烈地变化:“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老人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李澳中看见了,并且很容易区分它们:方才的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是对自己心灵的恐惧;现在则是对外在的恐惧,对深不可测的命运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实的恐惧。他终于怕了。

  “我杀了所有的知情者,怎么还有东西把它记录下来!”于富贵跳了起来,“谁在跟我开玩笑?谁在跟我斗?白长华,他在哪儿?让他出来跟我再斗一场!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李澳中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思茵,我会放弃一切随她到南方去。事实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的我即将会有一个家,一个妻子,还会生一个女儿。这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他说着,嘴角勾起隐隐约约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过去的生活已经让我感到厌倦。”他的确是厌倦了,为之付出了鲜血的丹邑县是个腐败的泥潭,为之兢兢业业的神农镇是个制假的粪坑。他的一生根本没有价值,他是闭着眼睛活着。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还在。”于富贵狞笑着说,“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看到了这本笔记,有四条命被你葬送!”

  第一个死者是鲁一刀。

  李澳中走后,他发起了高烧。他看见屋里、院里的地面上长出一个个蘑菇般的脑袋,面容很熟悉。

  他惊恐地跳下床,地上满是幽灵,妇女、老人、小孩、汉子……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它还没有长大,保留着死前一瞬间的模样。他不明白,它们的尸骨早已化成了灰,它们的形象为何如此鲜明?那就是鲜血铸成的记忆,搅得他夜夜不得安宁。

  “其实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记忆使恐怖永远存活不灭,报应只在人心。”于富贵说,“两天之后他就出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永远离开神农镇,二是要我让你永远闭住那张能够揭开他记忆的可怕的嘴。”

  于富贵答应了他,答应给他在洛阳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十万养老金。鲁一刀放心了,兴冲冲地从床下的墙缝里挖出自己积蓄的三万块钱,谁也没告诉就坐上了去洛阳的长途汽车,住在于富贵指定的一家小旅店里等待新生活的到来。

  第三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于富贵来了,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上了车。

  “我的钱呢?”鲁一刀问。

  于富贵拍拍旁边的密码箱,打开,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装得满满的。鲁一刀的手抖了起来:“我的房子呢?”

  “我带你去。”

  汽车驶出繁华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区驶去。鲁一刀觉得不对:“你怎么把房子买在乡下?”

  “不是乡下,是城乡结合部。”于富贵说,“你又没户口,难道你想让城里的警察天天查你?”

  鲁一刀不说话了,只是盯着那个密码箱。

  出城后不久,汽车停了来,于富贵说出去方便一下,打开了车门,看了鲁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双目光死死纠缠的皮箱,一个人下了公路去河边的荒滩上方便。鲁一刀坐立不安,忍不住也下了车跟在于富贵身后,走进了那片弯月笼罩的石滩。

  “我知道他会跟来的,他肯定会跟来的。”于富贵说,“我的成功就在于我对人性的洞察。每个人都有弱点,致命的弱点。”

  于富贵停了下来,把箱子扔到地上:“担心的话就点点吧!”自己解开裤子方便去了。月色并不明亮,荒滩上也很冷,但鲁一刀接过箱子,果然就地一张张点了起来,一丝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眼里发着光,钞票在手指间不停地翻动。

  “我本没有打算在那里杀死他。”于富贵说,“我的计划很周密,绝对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低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杀人的冲动。”他注视着脚下连绵的山峰,“那冲动、那惯性就像这几百里的山脉贯进我的神经。我全身暴涨,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那样恶心、那样愤怒、那样刺激。我鄙视那些臣服于我的东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脏的、丑陋的、毫无价值的。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想也没想,猛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于富贵描述着杀人的过程,面无表情,无比平静,就像一个厨师顺手打破了一个鸡蛋。

  鲁一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惧的鬼魂之间。于富贵用石头将鲁一刀毁容后,细心地擦去石头上的指纹,抛进河中。他摸了摸鲁一刀的口袋,在棉袄夹层里发现了包成一包的钞票,他放进自己的口袋。将凡是能证明其身份的物品尽皆搜去后,于富贵合上密码箱,回到车上,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第二个死者是何小三。”于富贵说。

  “什么?”李澳中大吃一惊,“何小三也死了?”

  “不知道吧?”于富贵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尸体就在你脚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脚下的岩石。于富贵摇摇头:“不在石头里,在我身后的悬崖下。其实,何小三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就像一件穿破烂的衣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触怒了我。触怒,明白吗?鲁一刀跟我说你向他打听白长华的事,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险柜,那本笔记本不见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刘石柱截住他问明情况,把他带到了这里,然后扔进了悬崖。你去找找,他的尸体还在,给你作个证据。”

  李澳中怒视着他:“你还是不是人?”

  于富贵坦然说:“不是。人这种东西,让我鄙视。”

  李澳中很想大骂他一顿,想了想,却没有说出口。

  “啊——”于富贵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多么恐惧啊。害怕有人知道我的罪恶。可我又多么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战,跟我斗,打垮我。这种念头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多少年我都是死气沉沉地活着,没有一点恐惧感,没有一点能让我激动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可你,”于富贵愤怒了起来,“可你为什么不行动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个死者是疯子。

  那个疯子叫罗大眼。曾经是白长华在地道里躲藏时的同伴,白长华逃走后,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镇子去大山里寻找白长华,却没有找到。从此就在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十七年后,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农镇,可是这时候镇里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后,疯子激动了很久,他抱膝靠着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着。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乱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几根木柴,神殿里烟雾缭绕,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富贵出现在倒塌的大门口,巨大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借着火光,疯子看清楚了他的脸。

  “这次出卖你的是乌明清,价钱是两瓶轩尼诗。”于富贵说。

  疯子明显地感到了恐惧,他站了起来,远远地缩在一个角落里,伴随着于富贵的走近,他颤抖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

  “你认得我吗?”于富贵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蔼地问。

  疯子紧张地摇头。

  “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于富贵笑了,“真可惜,你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没死,就逃得远远的算了,干吗又回来呢?也怪我,你在这镇子上呆了十几年,我竟然没认出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借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扫视着周围。

  “你跟李澳中说了什么没有?”

  他在一个角落里拣起一捆麻绳。

  “我希望你没说……不过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他来找我。”

  他提着麻绳走到山神塑像前。望着狰狞可怖的神祇,他笑了,打了个活绳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疯子瞪大眼睛看着,满脸疑惑。

  “我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上帝、耶稣、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还记得吧?”

  他用力拽了拽绳子,神像一动不动,他满意地笑了。

  “我没有信仰,没有主义,我藐视道德,藐视法律,是中国最伟大的运动让我成熟。我是最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有着中国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实际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头望着房顶,把绳子抛过屋梁,绳头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须得信,因为我设计的这种刑罚只有地狱里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绳子拽直,在另一头也打上活套,然后跳了下来。

  “好了。来吧。”

  他向疯子招手,疯子不动,眼睛盯着绳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疯子迟疑地站起来,于富贵引他爬上神案,疯子站在绳套前发呆。

  “来,把脑袋伸进去。”

  于富贵温柔地说,朝疯子比划了一下,疯子双手抓住绳套,表情开始庄重起来。

  “好了,进去吧!你的同伴白长华已经被打倒了,下一个是你。毛主席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就不倒。”于富贵说。

  疯子的神情悲壮起来,毫不迟疑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

  于富贵哈哈大笑,随即一脚踹翻了神案。疯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坠,双手乱抓,两腿乱蹬,脸皮渐渐胀得青紫。绳子发出嘎吱的响声,疯子乱扭的身体转来转去。过了片刻,疯子的身体恢复了平静,绳子转了回来,将他的面孔展示在于富贵的面前。

  于富贵淡淡地一笑,把多余的绳头割下一截,细心地抹净了神案和地面上自己的脚印,转身走了。

  “割那段绳子就是为了栽赃你。”于富贵说,“栽赃你其实很简单,乌明清一包到底,仅收三十万,就是鲁一刀没能带走的那只箱子。我额外又给了他三万,那是鲁一刀的私房钱。我一向鄙视侦探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复杂的杀人和栽赃手法。太复杂了,环节越多,破绽也越多。你看我的手段简单,仅仅用绳子在你手套上划了一下,多成功。”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澳中问。

  “为了激发你的斗志。”于富贵说,“你太犹豫了,婆婆妈妈的,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完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笔记,就知道我犯过多少罪,就该跟我斗。你干吗不行动?我杀鲁一刀时你也怀疑我,干吗不行动?证据不足?不足我可以给你嘛!害怕?那我就没办法了,只能这么干。”

  于富贵喟然长叹:“我对你也有点害怕,过于聪明了,又安排了两个证人。其实仅仅手套就能达到目的。我谨慎得过分了,白白牺牲了一个手下。”

  第四个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强行越狱、和军警对峙以及亡命深山彻底震撼了于富贵,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一连几晚都梦见李澳中潜出深山摸进他的卧室,把枪口顶在他脑门上,这是他三十年前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种恐惧让他战栗、让他兴奋、让他感到了无所不在的威胁,他的精神每天都处在极度的警觉中,感到充满了活力。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清理凶杀现场时漏掉了那个留在桌腿上的脚印,案情急转直下,讨厌的记者来了。那些记者在神农镇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刘石柱。人他们自然找不到,问题是这帮记者思维极其刁钻,竟然采访凶案那天晚上见到两人的目击人,这一下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极其危险的线索。

  “所以他必须去死。”于富贵说,“杀董大彪并不困难,根本不用我费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刘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这个年轻寡妇有钱有房子,又风骚,很有诱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个晚上闯进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给办了。女人嘛,就是这个样子,她身子归了你,也就没本钱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扬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不过刘石柱不服气,对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们两个当证人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让刘石柱干掉他,事成之后沈小娥就归他了,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万,就这么简单。一个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进了河里,刘石柱和小娥如胶似漆。”于富贵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缩到安乐椅里抖个不停。

  李澳中很惊讶,完全难以理解:这个老家伙疯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发他?

  但他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告发他,凭着如此详尽的事实,似乎完全可以将他关进监狱。

  “你不怕我告发你?”李澳中问。

  “怕呀!我很害怕!”于富贵激动起来,“但是你的证据呢?一句话说过,随风而散,这里是山顶,又没人听见。你凭什么告我?恐怕你没带录音机吧?”

  “有证人,乌明清、刘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悬崖,“还有尸体。”

  “对对对……你真聪明!”于富贵拍手称赞,跷起了大拇指,“那么这样一来你得调查吧?你得搜集证据吧?你得让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相信并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择手段消灭你吧?这样人生不就精彩了吗?活得多有意义!多有味道!”

  “算了吧!我对这种游戏不感兴趣。我要到南方去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你怎么能离开?”于富贵叫了起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你是警察!哎,不对,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让你重新成为警察,你得保卫人民,你得和犯罪分子作斗争!我就是犯罪分子,你得和我作斗争!”

  “算了吧!”李澳中冷笑着,“你这人完全是个悲剧,十年动乱带给你的悲剧!你以为你是胜利者?我呸!你是个十足的余孽!”

  于富贵呆了,从来没有人骂过他,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这让他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刺激,感到无比的虚弱。

  于富贵振作了一下精神:“你要知道,面对我这个穷凶极恶的人,你必须主持正义,必须向我挑战!”

  “你以为你是谁?”李澳中嘲笑他说,“你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老不死而已!”

  李澳中再也不愿跟他多啰唆一句话,转身走下了山峰。绕过挡道的巨石,李澳中又转回头告诉于富贵:“墨尔森?杜道夫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一种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义务。现在,我的义务就是迎接一个新生:爱自己的女人,养育自己的下一代。你,已经彻底被时代所抛弃了。”

  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松树下,感觉比松树还苍老。松树可以活千年,人呢?不过百年而已,比松树活得更久的是下一代和未来。

  他急忙抓起望远镜去搜寻李澳中的身影,不料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刚刚盖好的那栋十三层的大楼,最上面那层将是他养老的地方。可是神农镇已经毁灭了,唯的一对手也离他而去,难道自己就要在那高高的楼顶孤独地度过凄凉的余生?

  “造了一辈子假,只给自己赢了一座牢笼!”于富贵发疯似的举起望远镜狠狠朝悬崖下扔了下去。

  第十三章 从未打开的门

  最后一次回到自己那空无一人的家的时候,李澳中在门口看见一个孩子。那孩子躲在门口的阴影里,那一瞬间,李澳中有一种错觉,仿佛是明天在门口等待着他,明天能够站起来了,守在门口等待着父亲下班归来。

  小男孩看见他似乎显得很欣喜:“天哪,你终于出现了!我来了七八次,你家里总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是曾经给杜道夫做过翻译的小男孩。

  李澳中笑笑,打开门请他进去坐。屋里太冷清了,李澳中打开电视,给他端上一碟糖果:“你找我有事吗?”

  “有啊!你成名人了!”小男孩跳跃着说。

  李澳中愣了愣,醒觉过来:“你是说那次追捕我吗?嗯,的确有很多记者报道的。”

  “追捕?”小男孩反而愣了,“什么追捕?我是说你成了美国的名人,中国也对你报道了吗?”

  “美国?”李澳中发了呆,“怎么回事?”

  “你看看这个。”小男孩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杂志递给李澳中。

  李澳中接过来一看,是一本英文杂志,但封面那个人好像是个中国人,穿着很熟悉的中国警服——不对,这个人挺像自己啊。李澳中打开客厅的吊灯仔细看,不错,封面上的环境分明就是自己的客厅,画面上有两个人,左边那个警察分明就是自己,右边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康兰。镜头抓拍的技巧很好,自己当时转脸瞥着康兰,面部的肌肉和眼神中充分表达出一种孤独、无奈、屈辱,绝望中的抗争和对妻子不加掩饰的爱。康兰的眼神和面部表情则仿佛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嘲弄,迷茫的眼神不知飘向哪里。

  这应该是一年以前杜道夫拍摄的,当时他来过自己的家。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这本杂志……你看见封面上的字《Ladies Home Journal》了吗?是美国最大的妇女杂志,《妇女家庭杂志》。杜道夫回到美国后把你的经历写成了一篇文章连带拍摄的照片寄给了这家杂志社,他们竟然把你登上了杂志封面。你要知道,美国总统也上过他们的封面啊!杂志上市以后在美国引起了轰动,很多美国妇女写信表达对你的尊敬,说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中国男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抚养自己的儿子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牺牲。哇噻,你感动了所有的美国妇女!”

  小男孩兴奋地叫着。李澳中有些无奈,一脸苦笑:感动了美国妇女!他妈的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墨尔森?杜道夫……”

  李澳中隐约中听见有人提起杜道夫这个名字,他看了看小男孩,小男孩正惊讶地盯着他。两人一起转头,正好看见电视新闻里杜道夫那马虾般的身影。新闻里的主持人正在说着:“今天,杜道夫先生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拜科努尔发射场目送俄罗斯“联盟”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杜道夫先生是个美国医学家,原本打算花费两千万美元进行太空旅游,然而他去年在俄罗斯接受飞行前的训练时被发现身体不适合太空飞行,他的太空游客资格也被取消……”

  接着镜头转向杜道夫,记者问:“杜道夫先生,这次无法进行太空旅游您是否感到遗憾?”

  杜道夫耸耸肩:“是的。所以被取消资格后我开始游览地球,去了很多个国家,看到了很多我无法想像的事情。真的,我在近距离观察它,而不是在370公里的高空观望,那会让我感觉我只不过是寄生在一个小小的球体上的微生物……”

  镜头晃了过去,杜道夫残留在李澳中眼里的影像一闪而灭。李澳中好像有点迷惘,他看看小男孩说:“原来……现在已经进入太空时代了。”

  小男孩眨眨眼:“是吗?没印象。我要去上晚自习了。”说完把杂志扔在茶几上,“这是杜道夫给你的,他寄到了我的学校。”

  “再见。”小男孩挥挥手,拉开门跑了出去。

  门合上了很久,李澳中才发觉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一个家就是一个世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

  白思茵派来接他的车奔驰在开往省城的路上,窗外的树木好似一段一段的光阴,绵绵掠过,带走眼前的,又送来眼前的。李澳中坐在车里,他什么也没带,只带了那两本笔记本。

  车到郑州时,白思茵来接他,她的脸色苍白,精神颓废。李澳中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白思茵摇摇头,若有所思,脸上忽地荡出一层红晕,“我……怀孕了。”

  “怀孕!”一股极细的电流刺痛了李澳中,似乎是醉人的喜悦,又似乎是隐隐流露出狰狞的微笑,“是男是女?”李澳中嗓音干涩,几乎发不出声来。

  “这才多长时间!”白思茵娇嗔了一句,“现在怎么看得出来!”

  “上帝保佑……”李澳中喃喃地祈祷,把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谛听着混沌的国度里命运最终的判决,“我愿意诚信上帝,诚信佛祖,诚信安拉,诚信一切的神祇,我愿意拿生命来祭祀。唯愿它赐我一个女儿。”

  白思茵柔情似水,陶醉地抚摸着他粗暴如砺石般的面孔:“上帝和安拉都是一神教,只能信一个。我们刚得到幸福,别让它嫉妒我们。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儿的。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到医院抽羊水化验,我咨询过了,通过酸性活性测定,完全可以检测出胎儿是不是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生女孩当然好,即使生男孩,也会有一半的机会是正常的。咱们会有活泼健康的下一代。”

  李澳中惊讶地问:“你怎能会对这个病这么了解?”

  “我早就打算做你妻子了。”白思茵幸福得似乎要融化在他怀中,梦呓般地说,“商人的头脑使我考虑了和你结婚的各种可能性,可女孩的头脑又让我不顾一切。”

  幸福的咒语。她是一个美丽的巫师。多少年了,李澳中早已忘却了幸福的感觉,家庭只是他在社会中寄生的巢穴。他和康兰把它顶在头顶,顺着波浪向未来漂流。为什么同样是家,感觉却如此不同?仅仅为着下一代的残疾和无力?那么他是在为谁活着?为了什么样的现实活着?

  “澳中,咱们到了杭州先领结婚证好吗?”白思茵忧郁了起来,望望车外,已经到新郑机场了,“我刚刚接到电话,爸爸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无法控制了,三天前又从上海的医院转回了杭州,我想让他看一眼他的女婿。”

  “当然可以,希望……能够满意。”李澳中摸了摸下巴的硬胡子茬,颇有点心虚。

  到达杭州后,马上有人接了两个,直奔医院。

  车子一到医院门口,还没停稳,白思茵就猛地推开车门跑了出去。随行的段姓总经理连忙叫喊,她头也不回地跑上了台阶。李澳中连忙追了上去。段总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泊车去了。

  李澳中追进去时,白思茵已经到了总服务台,扯着一个护士大声地问:“我爸爸……不,白长华在哪儿?”

  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轰雷,李澳中顿时呆若木鸡。白长华!神农镇,那个笔记本的主人也叫白长华!他因为追查而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人就叫白长华!她爸爸?没有任何征兆,这个离奇的世界。

  李澳中突然想痛哭一场:我他妈早该想到的,早该联系一下的。她姓白,她爸爸对神农镇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在此投资……谁想得到!

  “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段总领着人急匆匆地走来。

  “没什么。”李澳中定定神,“麻烦你帮个忙,让人把车后备厢里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取来。”

  “噢……”段总不解地眨眨眼,也不问,拨通司机的手机吩咐了一声,“咱们先上去吧,司机一会儿会送过来的。”

  李澳中点点头,和段总等人乘电梯上了六楼癌症专区北——608病室,这里是一个豪华单人病房。其余人留在门外,段总陪李澳中进去。雪白的病床上,躺者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鼻子上罩着氧气罩,眼睛里含着笑意,注视着坐在床边的白思茵。白思茵也不哭了,握着老人的手,正絮絮叨叨地说着:“爸爸,我真不是吹牛!您这个女婿比我说的还好,绝对是万里挑一,绝无仅有。一见他,您就会觉得以前您强行推销给我的小男生们都是刚出笼的豆腐。哎……他来了。澳中,快过来!”

  李澳中老大不好意思,比面对举着炸药包的歹徒还要紧张。他毕竟曾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父亲。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爸爸!”

  刚一出口,李澳中突然一阵战栗,仿佛一道闪电,从裂开的黑暗天宇里迸出击中了他。他有了一种归宿的感觉。似乎这个老人,就是他长久要追求的幸福;似乎这一声“爸爸”,是他梦中无数次呼喊的声音。难道这就是我真正的幸福?难道思茵早已注定是我永恒的妻子?

  老人黯淡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光彩,他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护士取下氧气罩。护士仔细检查了一下各种仪表,关掉氧气,摘下罩子。

  “来……来……孩子,让我摸摸你……”老人说。

  李澳中蹲下身,老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额头,冰凉而僵硬,引起一阵战栗。老人的手顺着他的脸缓缓滑下,停留在脸颊上那块狼咬过留下的疤痕上:“你……受了很多苦。”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长大了就干刑警。”李澳中声音哽咽,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老人的眼角也湿润了,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倾斜的眼角慢慢淌下。白思茵哭了,段总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递过一块纸巾,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今年多大?父母还好吗?”老人问。

  “我三十六岁了。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也死了。儿子死后妻子和我离了婚。”李澳中埋头痛哭,泪水湿透了老人的手掌。

  “好孩子。”老人摸索着他硬如铁丝的头发,“你会幸福的。我把思茵交给你了,你们会幸福的。一切不幸都会过去的。”

  “白老爷子。”护士笑嘻嘻地说,“您不要多说话,还是歇歇吧!过几天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和一家人团聚。”

  “谢谢你,小苏。”老人微微一笑,“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的乖女儿,好女婿都在,我想多说会儿话。一日长于百年。我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爸爸,我想问您一件事。”李澳中踌躇半天,终于遏制不住那谜一样的诱惑。

  老人点点头。

  “您是不是神农镇人?”

  “神农镇……”老人慢慢地重复,仿佛在琢磨一种滋味,“是。我是神农镇人。很久了,我从来不愿意承认,就连思茵也不知道。我从来也不去想它。现在无所谓了,我只愿去见那里的鬼,不愿去见那里的人。”

  “那么……您认不认识这两本笔记?”李澳中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白思茵等人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我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它们,惊讶地说,“这两本怎么会到了一块儿?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李澳中把自己得到笔记本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老人露出震惊的表情,喃喃地说:“巧合,巧合。我本以为,那些罪恶和那些痛苦我都已经忘掉了,我背了它们太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犯了那么重的罪孽,我曾经不知道拿什么来赎,几乎迷茫了一辈子,可现在,”他的眼光缓缓地掠过李澳中和白思茵,欣慰地咧开了嘴笑了,“我终于可以不后悔了。从前我曾经后悔过,今天看到了你们,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正确,我绝不后悔。林茵和她的父亲会明白我的,也会明白卢婶的。三十年了,看到你们的幸福,他们应该明白了……”

  声音越来越低,老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就在白思茵憋在喉咙里的哭喊崩裂出来的时候,老人的右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钥匙,颤抖地伸向李澳中。伸到了半截,手臂颓然垂了下去。

  “爸——”白思茵惊叫着扑了上去。护士急忙进行辅助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他俩的手,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望着李澳中,一字一句地说:“给……给你!我……我要去……去告诉他们……我……我永不后悔——”终于,苍白的头颅歪倒在枕头上,安然地离开了。

  李澳中呆呆地看着那双永远闭上的眼睛,耳边,白思茵撕心裂肺的哭声把他带进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似乎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眼前发生的只是亲人的辞世这种一代又一代的轮回;又好像他仍在神农镇,只是偶然见证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走完他的一生……

  李澳中惊讶地望着哭泣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没能理顺这个老人的死亡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我是在哪里?

  白长华留给李澳中的钥匙是一个密码箱的,打开后,里面只有一本陈旧泛黄的笔记本。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李澳中知道,这是第三本笔记,也是最后的一本,所有的秘密都会在这里揭开。

  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李澳中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一个孩子,即将打开一份巫师送来的礼物。

  一个人面对这座原始的大山,我才领会到了整个世界的沉默。我孤独地走着,常常走得泪流满面。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日落,我终于看见那座匍匐在山脚下的小镇,冰冷,阴暗,毫无生气。我在丹河的流水中一照,自己已经蓬头垢面,须发纠结,彻底成了一个野人。

  我吃完身上的最后一块熟狍子肉,休息到半夜,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沉睡中的小镇。对这个小镇,我实在太熟悉了,它的地下就是我的王国。我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找到地道的入口,打开手电筒,摸索着寻找通往林茵家的方向。

  我忽然感到,这个地下已经不适合我的生存。因为它经过了修缮,潮湿、积水的地面变得平整、干燥,过于狭窄的洞壁也被削宽,地道内泛滥着新鲜的泥土气息。一定有很多人曾经对地道进行了探索,并在里面劳作。那些躲在地道里的人呢?我的心里涌起浓浓的恐慌,仿佛一只洞穴里的老鼠,突然被掀开了洞穴上的地皮,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决定去找沈福来、罗大眼他们。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见一团微弱的灯光。有些奇怪,他们聚居的地方人更多了,却更寂静了。凹室里,人们沉默地坐卧着,有的搂着自己的孩子,有的搂着自己的女人,我经过的时候,一双双麻木呆滞的眼睛一闪而逝。我似乎感觉到某种不太协调的地方,这些人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

  我找到沈福来的凹室,沈福来正躺在一张破凉席上,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两只眼睛在闪着光。他听到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却没有一点反应,直到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慢慢地说:“没有东西吃了,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种不同?”

  沈福来慢慢转过脸:“白长华?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你的马灯拿过来,照着我的脸。”

  我惊讶得举起马灯,灯光笼罩在他的脸上,顿时我惊叫一声,摇晃的灯光照见他的脸,那脸上……不,具体说是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奇怪——他黑色的瞳仁呢?我看见的,是几乎占满整个眼珠的眼白,仿佛死鱼翻起的肚皮,在灯光下闪着阴森诡异的光。而常人几乎占了半个眼睛的黑色瞳仁,他只剩下了小小的一粒,像是眼睛里的一颗黑痣,看上去让我毛骨悚然。

  “看见了吧?”沈福来叹息着,“不是我一个人变成这样,很多人。你知道吗,很多人啊!前不久,地道里忽然来了很多逃难的人,地面上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内一下子进来好几百人。他们一进来就带来了灾难,过了几天,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病变,有的人眼里的瞳仁不见了,有的人四肢肿大,肿了几天就全身骨瘦如柴,还有的人身上甚至长满了灰斑,像蛇一样的鳞片。”他呜呜地哭泣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仅仅想活命啊!仅仅想生存啊!”

  一瞬间,我仿佛面对着一群地狱里的鬼魂,恐惧的感觉让我全身抽紧,险些连马灯也拿不住了。

  我焦急地问道:“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福来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没有人敢去地面上看。从上面下来的人一来到地底就好像失忆了一样,怎么也想不起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害怕去想。唉,咱们在地道里生活了多久了?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的东西已经变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觉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子生活在地底下。长华啊,咱们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住到地道里的?我怎么总是想不起来呢?”

  我向他解释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污染的事,这些我其实早就跟他们讲过。

  “我们的眼睛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沈福来白花花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亲身经历了一场人类基因变异的过程,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身体在被污染的水源下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我不知道。”对沈福来的疑问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过丹河的水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病!”沈福来恶狠狠地瞅着我,仿佛露出一种狞笑。

  “我……”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确,神农镇人都喝着丹河的水,可有些人并没有发病,这个问题恐怕只能林幼泉来解释了。可他已经死了。

  李澳中猛然一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丹河水!抗生素污染!基因变异!早在第一本笔记里,我就应该想到这种可能。神农镇的人都受到新型抗生素的污染,虽然有的人发病,有的人没有发病,但这种能够引发人类基因变异的污染,绝对有可能让下一代患上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种基因病!

  李澳中呆呆地张大了嘴:原来……原来我的家庭悲剧,根源在这里!

  他痴呆一样望着这些文字,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为什么我们发病你不发病!”沈福来从地上跳了起来,冷笑着说,“都在地底下,你凭什么不发病!胡说什么水污染,狗屁!是不是你在我们吃的东西里投了毒?”

  人没有黑色眼珠时的表情竟然如此可怕,我注视着慢慢朝我逼来的沈福来,两腿颤抖着向后退。他的可怕并不在他的力量,而在于那种让人恐惧的思维,我从没想过人竟然会这样思考问题,我心寒的同时产生一种彻底的绝望。脊背靠上了洞壁,我这才发现,刚才蜷缩在凹室里的人竟然都站了起来,瞪着惨白的眼珠向我逼了过来。手里的马灯晃来晃去,地上的人影飘来飘去,仿佛一群魔鬼将我包围。

  我抓起地上的马灯,朝他们眼前一晃,他们纷纷闭上了眼睛,我拼命一撞,挤开人群,朝着黑暗的深处亡命般地飞奔。转过一个岔道,前面好像到了尽头,“嘭”的一声,我整个人撞在洞壁上,像死鱼般摔在地上。

  我艰难地爬起身,紧张地听了听,身后没有脚步声,说明没人追过来。脚下的泥土渐渐松软,潮湿的水汽越来越浓,我知道自己已经接近河边了。

  脚下突然被一件软软的东西绊住了,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湿漉漉的被褥,还有盛水的罐子。这曾经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它们还在。水罐是林茵送来的,我已经接近林茵家的出口了。

  我潜入林茵的家。屋里漆黑一片,院子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蛛网交织,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门用一把铁锁锁着,锁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用刀子卸掉门板走进屋里,看来是闲置已久,居室里空空荡荡的,杂乱不堪,充满了陈腐的气息。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敢擦亮火柴,只好退出屋子,我决定找卢婶的弟弟卢宗佑问个明白。

  卢宗佑家离我家不远,熟门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后,从后墙翻进院子里,走到门口,大模大样地拍门。

  “谁呀?”卢宗佑的老婆喊。

  “桂云嫂,于书记有事找老卢。”我装腔作势地说,“快点。”

  屋里嘟嘟囔囔地点亮油灯,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卢宗佑穿上衣服出来开门。一开门,我的刀子就顶上了他的喉咙,一把推进屋里,反手插上门。

  “谁?”卢宗佑惊恐地喊叫道。

  “白长华。”我低低地说道,把他推到床边坐下,“我来打听个事情,你们别喊,我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白长华!”夫妻俩同时惊叫,身子抖成了一团,“长华,我……我没害过你,咱几十年的邻居……你想问啥就说。我……不喊,也不跑。”

  我点点头,影子在油灯下像个鬼影一样忽闪忽灭:“你姐姐卢婶和她女儿林茵去哪儿啦?”

  “她……她……”卢宗佑张口结舌,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啊,原来……原来……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说……你说她生下了孩子?那现在她人呢?”

  “死啦!”

  “死啦?”我两眼一黑,险些昏倒,“卢婶呢?”

  “也死啦!”

  “那我的孩子呢?”

  “谁知道,估计……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发怒地大喝一声,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卢宗佑一声惨叫,后来发现没插在自己身上,他才喘了口气。

  “是……是这么回事。”卢宗佑咽了口唾味,说,“林幼泉被你杀死后,不知怎么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社里知道后就把她娘儿俩抓起来逼问是谁的孩子,唉,又是开大会批斗,又是挂破鞋游街,听说公社还动了私刑,可她俩就是不说。”

  “动了私刑!”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卢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说:“后来于富贵想起了以前你闯进王东枝家要打胎药的事,推测孩子会不会是你的。后来他一试,骗林茵说你在深山里被乱枪击毙,那姑娘当场就昏死过去。这下子再也没疑问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后于富贵倒不动她们了,把母女俩人软禁在家里送吃送喝,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生下来了?”我急切地问,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我还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生下来了。”卢宗佑说,“孩子一生下来,于富贵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进山给你送信,让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应,他们就把她吊起来打,关起来几天不送吃的,饿她。我姐参加过革命,骨头硬得很,怎么折磨也不答应。后来林茵听说她娘在挨打,可怜一个瞎姑娘,竟然抱着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卢宗佑的叙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让人悲痛欲绝的一幕。

  林茵抱着孩子在街上走,全镇的人都来围观。他们站在街的两边,像两座长长的人墙,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里毫无概念的,她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到达。她听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流着泪向他们求救,求他们指给她一条往公社的路。呼吸声平静地起伏着,围观的人们都默不作声。

  林茵抱着孩子跪倒在坚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体的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谁能够帮她。她四面八方地磕头,声音哭得嘶哑,额头的鲜血沾上了青石路面。终于,她听见一个方向有人发出了轻声的咳嗽,她迟疑地站起来,向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了一段路,不远处又有人咳嗽,她朝着咳嗽处走。在她走向公社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门口,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企图走进大门。门口的民兵大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离开。她不听,流着泪,像失去了思维般一步一步地前行。

  民兵们发了呆,他们看见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凄楚地笑了一下,轻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迎着刀尖继续向前走。民兵们在林茵的身体前慢慢地后退,当他们的脊背顶上紧闭的大门时,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刺刀已经整个陷进了她的身体,或者说她的身体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旧在一步步地向前走着,任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把刺刀吞没,然后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我去见长华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缕鲜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随着母亲的身体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这时候公社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卢宗佑说,“我姐姐也趁机跑了出来,她一看见女儿死了,哭喊着抱起孩子转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们才回过神来,一起追了上去。我姐姐像发了疯一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于富贵下令不准开枪,我们……呃,不是,是他们只好在后面死追。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在山坡上看见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几里,把我姐追到一座悬崖边。奇怪的是她手里的孩子不见了。我姐回过头冲着他们笑,说于富贵,你想找白长华,就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跳下了悬崖。”

  卢宗佑停了下来,胆怯地看着我,不住地咽唾沫:“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完全丧失了思维,似乎身体已经干枯了一样。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血流如注,却没有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就这么呆呆地瞪着前方,走了出去。

  从此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经经过了哪里,乡村、市镇、农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后来我来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采到的一株何首乌送给一户人家,向他们换一斤盐。他们热情地留我吃饭。

  这时候山外传来消息:文革结束了。进山收购药材的人说:“四人帮倒台了。妈的,怪不得国家这么乱,原来是四人帮闹的。”

  我对四人帮倒台的反应远远不如当初听说林彪死掉那样激烈,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从此我就停留了下来。

  他们仅有一个女儿,一年以后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这个小山村里平静地生活。一后以后,妻子生下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开放了,我开辟了二十亩荒山,种上了满山的桃李。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山红艳,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现在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收购药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决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这一去使我狂热地对各式新潮、鲜艳的衣服着了迷,把开发的果园卖给了集体,带着老婆孩子到西安卖衣服。我从广州等地低价进来一批最新潮、最让我心动的衣服,运到西安诱惑文革后的人们主动剥掉他们的黄军装和灰中山装。一开始小打小闹,没想到人们对新潮服装的热情比我还狂热,短短几年,让我的腰包疯狂膨胀。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带着家人到杭州游玩,正好听同行一位朋友说当地一家私营的服装厂要卖掉。我心里一动,实地考察了一番,斥资盘下了这家服装厂,从此开始了我的另一个人生。

  十年后,我再一次回到神农镇,神农镇已经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可以称得上中国长江以北地区最大最集中的制假基地。

  这时候,有人约我见面,一辆桑塔纳轿车带着我进了山间的盘山公路,我顺着山间开凿的台阶一步步走上那座山峰,发现一个人坐在峰顶的岩石上等着我。

  于富贵。

  “白长华!”他呵呵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没死,我也知道你在南方赚了大钱,我还知道你一定会再回到神农镇,嘿嘿。”

  我默默地瞪着他,没有说话。这个满脸鲜血的刽子手,这个杀死了林茵和卢婶的杀人犯,如今竟然还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

  于富贵看出了我眼中的仇恨,居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我感谢你。呵呵,你帮我保存下了那座抗生素工厂,才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我帮助你?”我疑惑地瞥着他。

  他哈哈大笑,说:“是啊。你当初三番两次逃跑,又潜入神农镇夺药、杀人,闹得沸沸扬扬。发生了污染事件后,我正发愁这神农制药厂要怎么跟上级交代,你杀了林幼泉逃亡,恰好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借口。我一把火把神农制药厂烧掉,宣称你是潜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杀死了制药专家,烧掉了制药厂。呵呵,这不,我很轻易地就摆脱了出来。当然,因为怕引发森林大火,火势并不大,大部分制药器械都保留了下来,改革开放后我才能轻而易举地仿制各种抗生素赚了一笔。这不得感谢你吗?”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忽然想起地底下那些身体变异的人,问:“地底下那些躲着的人后来你怎么处理了?”

  于富贵点点头:“白长华,你真厉害,从丝瓜洞里逃命后你居然还敢回神农镇,而且竟然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嗯,那些人不久后就被发觉了,把他们救上来后一个个几乎精神失常了,谁都不认识了。不过,烧掉制药厂后,我就解开了对神农镇的封锁,镇里好多人怕被传染,都迁到了外地。现在的神农镇,你几乎找不到原来的面孔了。所以,这个秘密被我永久地埋了起来。”

  “是吗?”我嘲弄着说,“那么我呢?”

  于富贵深深地望着我,摇摇头:“你不会说的,你的嘴将永远闭住。”

  “为什么?”我冷笑地望着他。

  “因为……”他慢慢的斟酌着,“你的罪孽比我更重!”

  我心里一阵发沉,仿佛被那把沉到池塘底的铁锤重重击了一下。

  “我总共杀了有十几个人吧。”于富贵沉入了回忆,“而你,在邕州武斗时就杀了有十几个人吧?”他戏谑地望着我,“当初你参加武斗自以为是正义的,但是现在看来呢?你还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伤口,正因为这道伤口,我才退出武斗,回到神农镇。

  “我犯的罪再大,也没有杀死自己的岳父吧?”他呵呵地笑,“林茵为你生了个儿子,可你却杀死林茵的父亲,我即使再残忍,这样的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闭嘴!”我怒视着他,“当初如果不是你这个人渣,我又怎么会……”

  “对对,我是个人渣。”于富贵拍着手叫好,“我这个人渣杀的都是外人,从来没有害死过深爱着自己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岳父母,我一个个为他们养老送终,风光大葬,你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溃败,是的,在道德上,我是一个被审判者。至于审判我的人是否有罪,并不重要。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于富贵叹息了起来,“历史就是历史,你看看现在,谁还在乎历史?大家都在忙着赚钱,比我们那时候更疯狂。”他激动起来,疯狂地挥着手,“我所埋葬的,只是神农镇的那一小段历史,更多的,更大的,更惨痛的历史,都是被他们埋葬的,遗忘的!”

  于富贵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向我伸出手,诚恳地说:“其实,你我都已经很辉煌了,就把这段历史埋在我们的心里,不是挺好吗?”

  我没有伸出手,但是我知道,无论在别人的眼里我如何辉煌,我的历史的确已经被埋葬了,埋葬在了这座神农镇,埋葬在刺刀与杀戮间。如今活着,只是为了卢婶告诉我的一个使命:“让下一代活得更幸福。”

  我回过头,转身离开了这座山崖。它的名字,于富贵说,叫“望断崖”。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神农镇。

  李澳中的心随着文字的进展渐渐勒紧,嗓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仅仅扼住,他想喘口气,仿佛想笑,又仿佛想哭,但是这口气却始终没有喘出来,深入骨髓的那种恐惧让他浑身颤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那块狼牙形的疤痕,忽然想起那个悠远的年代,那时候,他还在襁褓里,山间林木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小鼻子。一头饿狼腥臭的口舌在他脸上舔来舔去,尖利的牙齿正在拱着他柔软的脖子。

  然后是饿狼的惨叫声急促地远去,然后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眼前是一对山里的老农夫妇。这种记忆是黄岩嘴那对老农夫妇,他的养父母闲谈时刻在他的印象中的。他们刚好去神农镇赶集回来,赶跑了饿狼,将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带回了黄岩嘴。

  “老头子,你看这孩子多可爱,怎么会被人扔在这里了呢?”老妇人说。

  “嗯,嗯。”老农说。

  “老头子,这孩子怪可怜的,咱收养了吧?”老妇人说。

  “噢,噢。”老农说。

  “给他起个名字吧!”老妇人说。

  “中,中。”老农说。

  “起个啥名字呢?你想想。”老妇人说。

  “噢,中。”老农说。

  “噢中?”老妇人说,“那就叫他澳中吧。”

  (全文完)

  编辑提醒:《地下有耳》因为连载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但图书单行本《地下有耳》完整版,已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发行,全国新华书店均有销售,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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