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应了,才行至前院,便发现容妈妈带人围住一角,隐隐还听到半夏的哭声,似在求饶。
流泉心想,活该,这四人平日仗着是大少爷跟前的人,压根儿就不将夫人交待的话放在心上。
她觉得,让自家大少爷遭了这样的大罪,打她们一顿都嫌少。
“容妈妈,夫人打发奴婢来请您去一趟。”
流泉站在那里,四条春凳上绑着四个人,臀部已渗出新红的血的,大雪落在上头,很快被染成红色,再化成雪血流入衣裙里。
她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容妈妈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满足。
流泉很清楚,容妈妈长年常管府里的刑罚,她最喜欢的,就是狠狠地整治府里不听话的丫头、婆子们。
容妈妈临走之前,又交待那几个婆子,即便这四人全招了,还得继续打,要叫她们记到骨子里,不能让大少爷出一点点差池。
容妈妈收拾好自己,这才去了内院,郭惠敏半倚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四大丫头之一的雨曼,正给她按揉脑门子,沙华蹲着在脚踏上,为她轻轻捶腿。
容妈妈走上前,弯下腰,小声道:“主子,身子骨又难受了?”
郭惠敏心里烦得紧,不耐地睁开眼,呛道:“换你,你家儿子出了事,你能好受吗?尽说些不中听的。”
容妈妈小意的陪着小心,伸手轻轻扇了自己几耳光,方才有道:“主子教训的是,都怪奴婢嘴笨,不会说话。”
郭惠敏挥挥手,说道:“行了,我知道你最忠心于我,哪肯怪你,那几个孩子呢,可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容妈妈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答道:“奴婢才叫人拿板子打了两下,一个两个就娇贵的不行,直喊疼,奴婢问什么答什么呢。”
说到这儿,她又略微顿了一下。
郭惠敏再次睁眼看向她,问:“有何不妥?”
容妈妈再答:“听那几个小丫头说,大少爷他……”
“嗯?”郭惠敏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威严。
容妈妈不再迟疑,忙答:“主子,大少爷他,他其实早已知晓一切。”
“什么?”郭惠敏不敢相信,又再次追问:“你说他知道什么了?”
容妈妈一脸为难,想了想,到底不敢隐瞒,答道:“大少爷知道林家与咱府里的关系了,白薇那丫头不错,事无巨细,全都说的一清二楚,大少爷是无意中知道的,只是……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跑去锦绣坊好几回了。”
郭惠敏猛地抬起头,眼神锋利如同尖针,狠狠地刺向容妈妈。
容妈妈忙道:“大少爷一惯是个心地善良的,又不曾见过府里的风风雨雨,想来,是很好奇这个新添的妹妹是个什么样子,到不曾去瞧过另一位。”
郭惠敏冷哼一声:“我儿被我护得太好,哪里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
容妈妈又道:“奴婢已经问清楚了,今日大少爷如此遭罪,是因为,因为那边的那位老夫人竟然出现在那贱丫头的铺子里。”
“你说什么?”郭惠敏用力捏紧手里的茶盏,手背青筋暴起,眼里涌起狂风暴雨,怒火直冲九宵之上。
“奴婢没听错,连着问了三遍,主子,你说,会不会是那边府里知道了?”
郭惠敏再次无法忍住心中的怒火,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骂道:“那个老不死的,这是巴不得我儿早死早超生,她自个儿怎地不早早死了算了,也好给我儿多积点阴德,好让他能活得长久点。”
一开口便诅咒自己的亲婆婆去死,可见,平日里,这对婆媳的关系十分恶劣。
在这事上,容妈妈不敢插嘴多言,只由着郭惠敏在那里大骂侯老夫人不是个东西。
郭惠敏的目光望向西边,心中的恨意连海水都无法刷洗干净。
“老爷呢?”她咬牙一字一顿的吐出这三字。
当真恨不得将这三字化为微生承文,这个同床共枕了数十年的丈夫,若是能一口交死他,郭惠敏相信,她一定能下得了口。
容妈妈不知微生承文此时在哪里,但她不敢不答,忙道:“老爷一早出门了,说是去衙门呢。”
郭惠敏突然暴怒,尖声大叫:“快点叫他回来,快去,就说,他早早盼着的大儿子,眼看着就要落气了,想来,他是能称心如意的。”
容妈妈心悸不已,总觉得自家主子经此一事后,她的心会彻底硬如冰冷的石头。
微生承文接到自家嫡长子出事的消息后,匆匆赶回家中。
到了静安院后,才发现郭惠敏正歪靠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假寐。
“宇儿呢,到底怎么回事?”
郭惠敏睁开眼,一双眼眸冰冷无情,冷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你们如今可要如愿了,他很快就要死了。”
微生承文发现她神志有点不清,遂道:“我懒得同你争。”
说完,他一甩衣袖,越过碧纱橱,去里头看望微生令宇了。
容妈妈忙小声道:“主子,郭院判才说过,大少爷需得静养,奴婢知道你心中很不痛快,即便要同老爷争吵,还是莫要在此处才好。”
这话,郭惠敏听入耳中。
“行了,回欣芬院,一会儿让老爷来主院。”
她交待完,也不同微生承文打个招呼,径直回主院了。
微生承文发现不对劲,伺候自家大儿子的四个丫头不见了,换了流泉、雨曼等人在此守着。
“白薇几个呢?”
流泉与雨曼对视一眼,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尽数告之他。
微生承文一听,怒不可遏,暗骂郭惠敏太蠢,再大的怒火也需忍着,不该在自家大儿子病倒时,去整治他的几个贴身丫头。
她自己的丫头又哪里知道自己儿子的一些小习惯。
然而,事以至此,他只能憋着一股子邪火。
同时,心中大惊,怎地自家大儿子就这么凑巧,偏挑了今日去锦绣坊?
老狐狸不得不阴谋论了,他暗中吩咐人去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再说他看过微生令宇,又问是请了谁来看的。
听雨曼提起郭义纯时,微生承文的笑容很让心悸不已。
屋里的两个丫头不敢看他的,自无法发现他这诡异的笑容。
“好生照看好我儿,回头,本老爷有赏。”
两人忙答是。
微生承文才出了内间,便有丫头来禀,说是夫人离去前有留话,让他回主院一趟。
他抬头看看天色已不早了,此时再返回衙门已不合适,遂脚尖一转,慢吞吞的朝欣芬院行去。
当他行至主院门口,抬头愣愣的看着“欣芬院”半晌,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抬脚进了院内,有婆子远远瞧见他来了,忙跑去内院通风报信。
微生承文嘴角的冷意更甚,成亲几十年,到头来,他才发现,最不可信的便是他的枕边人。
大雪跌跌撞撞,碰到他的脸上,冰冷的雪花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
他忆起才成亲时的情景,那时,欣芬院里热热闹闹,谁都有副好心情,大家也会互相礼让,微生承文那时,一颗心全放在了郭惠敏的身上。
他想,那时,他也是心生喜欢的,面对知书达理的她,他只要她打理好微生府,这辈子也能同她做一对相儒为沫的好夫妻,一起慢慢老去。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变了呢?
变得面目可憎,顶着个慈悲心肠在外招摇撞骗,内里早已黑心黑肝了。
由不得他再慢慢细思。
他已至内院廊下。
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冻得瑟瑟发抖。
模糊的记忆里,有一道亮光划过。
他想起来了,曾经,他还年轻气盛时,也是这么一个下雪的天,他不忍打帘子的小丫头受冻,让她跟着进屋里烤火,只留意着外头来人了,再出来打个帘子。
于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一个小事,即便是下人,也该多多体恤才是。
可是,郭惠敏与他为此事发生了口角,那是两人成亲以来,头一回吵架。
她总认为礼不可废,负责打帘子的小丫头,就该站在外头守着,这是规矩,不可因为太冷而不遵守,要怪,只能怪那小丫头自己,明知天气寒冷,为何不多穿几件袄子。
微生承文看了眼前打帘子的小丫头一眼,虽然穿了厚袄子,长时间站屋外,再厚的衣袄又如何挡得住严寒的入侵。
他想起来了,郭惠敏一边怪当时的小丫头没多穿几件厚实的衣袄,转头又责骂小丫头不该穿得太过臃肿,叫来访的客人看了笑话,丢了她的脸面。
最终,那个小丫头不知所踪,微生承文不敢问,他怕连累得那个小丫头。
只让人暗中去打探,开春后,他才收到消息,那个小丫头因为一个冬天都站在门外打帘子,最终染上了风寒。
在当下,风寒是一种能要人命的病,开春的时候,那小丫头没熬过去,就此去了。
微生承文当时很不能接受,小丫头的命就不是命,何其无辜,却成了他夫妻俩争执的牺牲品。
他能做的,只是叫人给那小丫头的家人送去些银子,听说,他家人最终拿了那笔银子离开了微生府,就此不知去向。
微生承文抬脚进门,他留意到这个小丫头的小手已被冻坏,一个个手指肿得跟小萝卜似的。
他想说些什么。
然而,他又能说什么。
郭惠敏才是当家主母,内院,是郭惠敏的天下,轻易,他不能插手。
这是那事发生后,他娘教他的。
“啪哒!”一声脆响,惊醒了在沉思中的微生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