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文佩喃喃着拉起了窗帘,这是她带着女儿移居到灭罗岛的第二个星期,雨已经陆陆续续下了九天,她几乎记不得这个离岛有蓝天白云的日子,仿佛从她踏上这片土地时起,天色就是灰蓝灰蓝的。
她回到女儿的床前坐好,掀开女儿的被子。
随即她用一双素净的手沾了生姜汁,去揉搓女儿的脚心,换一个角度看,绕过文佩的后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手中那两只枯柴般的萎缩的小脚。将目光渐渐上移,你可以看到这双脚的主人,你绝不能相信白色被单下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子。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濒死的、长期营养不良的猕猴,硕大又绝望的眼睛与你对望着,就在你想看清她的时候,忽然她滑下了枕头,躲猫猫似的藏进被窝里去了,只露出一个头发枯黄又稀落的头顶,一个看起来像九十岁老妪的头顶。
忽然,“哐当”一声,文佩皱了皱眉头转脸看去,发现是家养的猫咪小可踩翻了搪瓷食盆,温水泡软的猫粮糊了一地,它知道自己闯了祸,咪呜一声跑走了,踩出一行水渍。
文佩只得趿着拖鞋先去收拾,怕等下小可又来踩,如果不是女儿坚持,她应该不会收养小可。
都是欠债吧,该她还的,文佩沮丧地想着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人拉动了门铃,这是一个简易制作的门铃,铜铃在屋内,来人只要轻轻拽动门外的绳,铃声就会响。
文佩用手侧刮起地板上的猫粮糊进食盆中,在丁零的响声中有些慌乱,她把手在抹布上擦了擦,然后走出卧室,穿过走廊,一边捋着散乱的刘海去开门。
来人果然是灭罗岛卫生所的男医生楚权,他披着卖鱼贩穿的那种黑胶雨衣,眼镜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文佩的笑意很疲惫,但为了迎接客人,她或多或少得有些笑容。楚权忙走进屋,将医药箱搁在鞋柜上,麻利地关上槅门,然后脱下雨衣,换了鞋子,又拿起医药箱轻车熟路地往里屋走。
“我来的路上,这雨还真大!”楚权说着,忽然扭过头对文佩笑,“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什么?”文佩应付似的接过话茬。
“在想如果我一早没听父母的不当医生,没被调到灭罗岛,而是去踢足球的话,现在会不会在阳光明媚的地方生活!譬如阿根廷,哈哈哈……”楚权果然是在想一个无聊的问题,只是在同文佩调笑。
他们一起来到卧室,楚权很快打开医药箱,用针抽取了一管营养液,然后掀开被子,文佩帮他撸起了女儿的袖子,不多时,针扎入了女孩肘窝处的静脉,女孩只是像小老鼠般吱吱了几声表示挣扎,谁都不喜欢被打针。
楚权完成这一切后,将一次性针管、针头和药瓶全扔进垃圾桶里,撇撇嘴道:“其实打这种营养液没多大用处,得上科凯恩氏综合症(早老症)的孩子就是在等死,像她这样能活到十二岁的已经很罕见了。我说文佩,你也真可怜,八百万个孩子中才见到这么一例,就被你摊上了。”
楚权看着面前这个牙齿已经脱落的女孩,表情漠然,而文佩只是替孩子盖上被子,向医生报以无奈的附和的浅笑。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你又不是在赎罪。你知道我除了营养液之外还可以搞到点别的,反正她活着也是在受苦……”楚权说的仿佛不是一条人命,对一个见怪不怪的医生来说,生死可能是一桩冷静又普通的事。
“别这么说。”纤柔的文佩还是生气了,她收敛起笑容。
好吧。楚权冷笑,随即环抱着文佩,一只手伸进了文佩的胸襟。
“别,我说过别当着孩子的面。”文佩试图推开他。
“她懂什么。”楚权并不在意,而是向她亲去。
“我说了别当孩子面!”文佩猛地一推,虽然力气不大,但还是让楚权一个踉跄退了半步。
“你!”楚权有些不满,但他随即发现床上的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张衰老的孩子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的确让人不习惯,他挤出尴尬的笑容,“好吧,好吧……”
他拖着文佩的手往外退,最后还是把她抱走了。
他们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办完了那事,楚权开始抽烟。
“不如我搬过来陪你吧,这个岛住民之间的屋子距离远,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会害怕的。”楚权一手摩挲着文佩的身体,一手夹着烟。
文佩抬头看了看他,这是个三十大几却有些孩子气又玩世不恭的男子,不拘小节,稍微有些粗鲁,虽然戴着眼镜,却长得很壮实,有一张并不让人讨厌也称不上帅气的脸。
文佩在上岛第一天就认识了他,当时他骑着自行车远远从码头经过,双眼一直打量着她,然后她抱着女儿上他那里求医,一来二去,很快楚权告诉她,他可以弄到一种很好的营养液,但价格不菲。
对一个年轻的、经济不富余的妇人来说,他要求得并不过分,和一个男人好也是好,和两个三个都一样,何况她知道女儿需要一些营养补充,女儿早就吃不下固体的食物,对煮得很烂的粥也吃得三心二意了。
因此文佩没经过多少思量就接受了楚权,他不算一个体贴入微的好男人,但他毕竟还是照顾着这对悲情的母女俩。
“还是不要了,你是小岛的医生,和我们这种孤儿寡母搞在一起,对你的声誉不太好。”文佩摇了摇头说道。
“声誉?”楚权笑了起来,“这个岛上的人都把我当游手好闲的懒汉,说来也怪,这些家伙们身体都不错,有些小毛小病都自己在家吃草药硬扛,不怎么爱来找我……这些你都知道啊,文佩,不会是你自己还想等离家出走的老公找到这里,然后一家团圆吧!”
她苦笑,她从没有指望丈夫回到自己身边,否则当大城市的医院里通知她要孩子父亲的血液做病情的遗传因素分析时,她不可能殚精竭虑也找不出丈夫的行踪,他是真的抛家弃子地离开了。
于是她只能带着女儿搬到离岛上过平静生活,她要避开夫家的亲戚的指责还有出谋划策,他们都希望可以不受孩子的拖累,将孩子送到孤儿院,甚至用安眠药结束孩子的生命……
她不想这样,于是当某天她得知女儿想看大海的时候,她决定带着女儿搬到海岛上。
楚权拨弄她的发丝,文佩是一个柔弱恬静的女子,皮肤很白,双颊上有些浅棕色的雀斑,但这些都无碍于她素雅的容貌,她穿白色连衣裙的样子很美,站在码头上,衣袂飘飘,他正是在那一刻强烈地想要得到她。
“让我住过来陪陪你吧。”他再次请求道。
文佩摇了摇头,“我还是想和孩子一起安静的生活。”
楚权顿时不耐烦了,掐灭了烟头。
一盏茶的工夫,风从木窗缝隙里透进来,一点点地弹着窗帘,仿佛那里隐藏着一个偷窥者,但其实只是树影。在阴沉的雨声中,楚权向文佩讲述了一段四十多年前的旧事,说完,他带着恶作剧似的笑容起身穿衣服,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真假莫辨。
文佩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但楚权没有回答,在他系衬衫纽扣的时候,猫咪小可从衣柜上跳下,正好扑在他的脑袋上,然后把那里当成一个中转站,又一下跳到别的地方去了。
楚权惨叫了一声,右手插入浓密的头发去揉被抓破的地方,然后伸出手来,血。
“你照顾一个重病小孩,还有心思养这猫?!”楚权耸着鼻子,对突然遭遇的小伤口非常不满,他迅速将衬衫束入长裤后推开门走了,又在走廊里想起什么传来一句:“哦,对了,明天我要搭船到城里去,你有什么想买的吗?我给你捎回来。”
文佩穿好睡衣来送他,半倚在门上:“不用了。”
于是楚权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似是而非,像是都没有真正拿来摆在心上,但又比那样多了一点关切,谁也说不好。
文佩回到女儿的屋子里,姜汁已经变颜色,女儿也睡着了。
连闯两次祸的小可正躲在桌脚下舔毛。
一切悄然无声,文佩端着姜汁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