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对面往左走一百米会见到楚权向文佩描述过的地方,那是一幢残破的二层小屋,大门敞开着,房间的地板贴皮早就毁坏了,砾石、尘土、垃圾和破家具是屋中最主要的内容,光线几乎能从小屋的任何地方往里钻,文佩正站在屋中客厅的位置,风吹动着一些塑料袋和破铜版纸猎猎作响。
文佩举起手中的尼康相机拍摄下它们,这是一台专业的摄影机,只是款式有些旧。没有错,文佩曾经一度在新闻类专科学习,如果不是爱上一个吃软饭的男人,可能她现在能成为一名记者,而不是困苦遭遗弃的家庭妇女。好在她还能用这些技能,写一点东西投稿给小报,赚些稿费,从她听楚权说了这幢小屋里发生过的一切,她就萌生了将它改成纪实故事的念头。
现在她顺着铁栏杆早就被拆走的水泥楼梯走上二楼,在主卧室朝南的那面墙上,找到了楚权说过的那行字,那行最初是用血写、后来又用红漆描上一遍的字:
“谁没有做错事的时候,请原谅我。”
文佩注视着这行歪歪斜斜且有些斑驳的字,一些白灰块从墙上脱落下来。文佩举起相机拍摄下它,然后她环顾着这间房间,铁窗框也早被拆掉了,窗洞像咆哮的大口,灌入冷冷的风。散开的床架,不成形的床头柜,还有嵌了一半在衣柜中的“红灯笼”牌黑胶收音机……
文佩想这台老式的收音机或许是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最心爱的东西,否则他不会在拆光家里所有可换钱的铁器后,不动这台收音机的主意。
楚权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当渔民的余姓丈夫,美丽的妻子和活泼顽皮14岁的儿子小稻。但自从男人酗酒的恶习爆发出来之后,又染上了赌瘾,他开始疯狂地殴打和折磨着家人,直到妻子被打成重伤被送往城里救治,然后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她伤势太重死在了外面,也有人说她跟医院里的男医生好上后一起远走高飞了。
总之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丈夫还是在宿醉中混乱度日,只是某天忽然痛心疾首地割破手掌,在墙上写下这一行字,不久后,他的儿子又不知从哪里搞来红漆,顺着父亲写的血字描了一遍。
孩子可能是真心期望母亲能看到这行字,能够回来。
但事情没有任何转机,孩子的命运也越来越凄惨,他总是忍饥挨饿,他向醉醺醺的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饿啊……
男人并没有因为妻子的离去而转性,他对儿子的哀求只是随便给一些打包回来的剩饭菜对付几天,或者是置之不理,要不就是一顿痛打。男人有时常不回家,孩子便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找岛民换食物,他会蹲坐在楼梯上用锯条一点一点锯下栏杆,锯下窗框,再把它们拖出去卖给回收站。
孩子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叛逆,有时人们听着他拖动铁器走来的声音会觉得心惊胆寒。对于同龄的孩子来说,小稻长得黑瘦但莫名精壮,身上满是伤痕,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玩,还总是绕着他走路,怕受到伤害。
人们都传说这个孩子将来会遗传他的父亲,充满着暴力倾向。
可是后来连小稻也消失了,有人说他受不了父亲的殴打跳海死了,也有说他偷搭渡船逃到城里找母亲去了,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见过他的尸体,反而几天后在这幢房子里发现了早已死去的父亲,他喝醉酒后从楼梯上摔下来撞到了头,活活摔死了。
岛民草草安葬了这个男人,就再也没人打理过这间屋子,任其衰败。
文佩从男孩的命运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黯然神伤,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要下楼,忽然听见楼下有瓦石翻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她加快步伐走下楼,随着声音在房中追寻,但是这座废墟中空无一人,文佩一直走到后院,木栅栏早就腐坏了,一直通往树林。
文佩心想可能是野猫什么的动物吧,她扭过头往回走,赫然看见数道门外站着一个渔夫,正直眉愣眼地瞪着他。文佩倒吸着凉气,天又开始下雨了。
渔夫戴着大草帽,提着一只竹篓,用沉闷的声音问:“你在这里干吗?”
此时文佩已经认出他是住在几百米外的一个居民,她刚想回答他,他却像不在乎这个答案似的转身离开了。
文佩也往外走,脚下一绊,她低头一看,绊住她的是一枚造型奇特的圆环,她俯身从地砖缝隙中拾起它放进口袋里。这时候渔民脚力大,已经走了挺远,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文佩回头又张望那幢房子,渔民也扭头看了看她,当文佩再转身时,渔民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个人情疏离的小岛,文佩也不爱与人接触,除了楚权以外,有时候她可以整天整天地不和任何人联系,只是陪着女儿,时常为她揉搓双脚,促进血液循环。
文佩独自回到家中,把铁环的锈斑和污迹洗干净,在窗台前她举起它端详,它露出它完整的样子,是一个铸造成环状的衔尾蛇,头首并不相接,蛇状头部张开嘴仿佛要吞掉自己的尾巴。
文佩好奇于它的造型,但并不知道它具体有什么用,就随手搁在窗台的肥皂盒边上,然后她去女儿的房间,看看她的状况,发现孩子还是在酣睡,便去暗房冲洗今天所拍的照片。
傍晚后,楚权带着些食物和杂志来了,文佩正在给女儿熬粥。楚权坐在饭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文佩闲聊,她并没有提到自己今天去过余家荒宅的事。
楚权抽着烟,翻看着杂志,说着今天在城里听到的一些新闻和趣事,每次也抬头,目光总是很自然地落到面前的神龛上,那儿是过去人家供佛用的,现在挂着文佩带来的一幅织锦画像,平时她也为它上香。
“我说这画里的仙女怎么坐在一条大鱼身上?”楚权说着挠挠头,“早就想问了,这是神吗?你供它做什么?”
文佩欠了欠身子,看了一下画像,她摇摇头:“这不是仙女啊,这是鱼蓝观音。”
“观音?坐大鱼身上的观音?”楚权掐了烟凑上前仔细看了看,“穿得还真是轻纱薄缕啊……”
“这是家里祖传的画像,很小的时候外婆告诉我,画像里的是鱼蓝观音。”
“有什么来历吗?”楚权笑着去掐她的腰,“喂,我说,画得还挺像你的。”
文佩神色淡然,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去给他添茶。“外婆说,鱼蓝观音又叫放生观音,会化作凡人女子在菜市看到超过一百斤的大鱼,就会买下来,说这种鱼,世人是不能吃的,她把它们带到大海然后放生,世人见她手提竹篮,坐鱼而去,就叫她鱼篮观音,后来篮变成了蓝字,这个名字就这样传下来了。”
“化作凡人女子?”楚权站起身环抱着她,慢慢摇晃,像跳二步舞。
“嗯,也有说鱼蓝观音化作凡人女子后,会被人世的男子觊觎她的美貌,带她回家意图不轨,观音就在男子的面前变成骷髅,以警醒世人,尘世诸相都是虚幻。”
“可怕。”楚权啧了两声,其实并不以为然,而是去亲她的面颊,“还好你不会变成骷髅。”
文佩没有躲,楚权想了想纳闷地问:“不过提到你外婆……你在夫家如此的境遇,你自己的家人就不管你了吗?他们也不给你点帮助?”
文佩摇摇头,仿佛触及伤感往事,她说:“自从跟了那个我家里人都不喜欢的男人后,我就跟他离家出走了,后来再想联系家里人也怎么找不到了……断了音讯了……”
“哦,你是私奔啊!”楚权大笑,“想不到你这样素净的女人还真什么都做的出!”
文佩浅笑,随即看见窗台上的铁环,她拿起它举到楚权眼前,也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叩门用的铁环吧?”楚权打量了一下,“好像是条蛇!”
“你家有电脑可以上网的?回去替我查查吧。”
“你怎么净关心这些怪东西。”楚权笑了,他抱着她一步步挪向卧室。
文佩没有拒绝,像她习惯接受的命运,一直一直如此下去。
而命运像雨,下到从今往后,都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