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鬼从来都是共生的,你杀净了鬼,神便也不见了。
你信佛,是因为心里有鬼。
所以道亦不道。有了道就有不道,这谁也改变不了。
师兄问我,当初玄奘法师为何西行取经?
因为西方有极乐。
西方也有妖魔鬼怪。伯通,你说当初玄奘为何不先舍西方去南方,再顺洋西行,最后亦可达到西方极乐。哪用十年,半年时间足亦。
师兄年少时便行遍中原大地,也曾出海云游,他说的话一定不错。
因为南方无佛。
师兄问,何以见得?
南无阿弥陀佛嘛。
师兄笑了。
初冬时分,我和师兄站在终南山上。两个人的手都拢在棉道袍里,冷眼看着山下的人间百态。
那时终南山上香火鼎盛,每天总有善男信女涌入重阳宫。虽然都打着信徒的旗号,可偏偏大家却还各怀心事。怀春男女借烧香还愿来偷情约会;精明商人便在山下开店;鬼迷心窍的在山上偷窃抢劫。而这山上清净地竟成了好色之徒轻薄女子的最好场所。
伯通,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可以在神面前作恶?
那是他们心中鬼比神大。
没有报应吗?
谁知道。
后山好清净,在这里就算叫破喉咙,前山的人也不会听见。两个登徒子正欲清薄一名素衣女子,我和师兄正好从山坡转过。
伯通,今天的冬天真是格外的冷呀。如果这天气在这荒山野岭里脱去衣服一定不好受。
师兄,干吗在这荒山野岭脱衣服呢?出恭也不过是解解裤带呀。
伯通,你是道士,我不能与你多讲,不脱衣服怎么行其好事呢。
哦,师兄,原来脱衣服就是为了行其好事呀?那为什么最近衙门总有人报案,在山上被一女人虏去衣服、钱财,大家不是为了行其好事吗?
那两个轻薄男人歪着嘴举着拳,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脱那女人的衣服,还是应该先来堵住我和师兄的嘴。
师兄,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帮他们?
不要了伯通,等到他们被人抢去衣服、财物时我们再出手,衙门会算我们破案立功的。
还没有等那两个男人发作,原来躺在地上的女子却一跃而起。
死老道有完没完,生意做不成,就拿你俩出气。
“她”声音洪亮、丹田十足,“她”原来是他。
过了半个时辰,他气喘吁吁。
死老道,我打不过你。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抓我送官,可你这般缠着我却为哪般。
师兄笑了,我在等你拜我为师呀。
丘处机十九岁出家,拜师兄为师,那一年我们同岁。
当晚丘处机跟我们回了重阳宫,低头不说一句。师兄让我陪他洗澡,帮他挽好发髻,给也换好男装。丘处机虽然一身道装,依然唇红齿白、清清目秀。师兄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
伯通,你可看到小丘的身子?
看到了。
那个……那个可有不同?
那个?我故意装糊涂。
师兄说,听说南方有草曰之“美人”。男人如果常食此草,便会慢慢失去阳刚之气。听说不光男根会变小,还会生出女乳来。
哦……怪不得小丘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奇怪呢。
师兄被我说得心神不定,第二天下了课与丘处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处机何时再洗澡,为师与你一同。
小丘依然低眉顺眼,禀告师父,徒儿半月才一洗,还是师父有空自己先洗吧。
结果师兄还没等到与小丘共浴,便让小丘摆了一道。
师兄与我还有小丘下山修行,路过小镇。小丘突然说肚子痛便进了毛厕,可是过了许久都不见出来,师兄便走到茅厕门前想问问小丘出了什么事,结果从茅厕中冲出一女子,抓住师兄的手大叫救命。本是闹市,一会便聚来很多百姓,纷纷都说师兄这个道士行为不端,弄得师兄和我不得不用轻功跳上屋顶才逃出来。看着小丘在人群里得意洋洋,师兄坐在屋顶上嘿嘿直乐。
伯通,师兄我也上当了。真是不甘心呀。
看着丘处机依然扮着女装在街上大摇大摆,师兄问我。
伯通,你说什么样的人不信神。
只相信自己的人。这种人心里连鬼都没有,所以也不会有神存在。师兄,这样的人你为何偏偏要渡他呢?
丘处机是飞天转世,所以今生亦无性别,他游荡人间也不过是他的精灵本色。五百年前,他独舞七彩云端,我偏偏与他相视一笑。前世结下孽,今生便化为缘。
那师兄你是什么?
前世为道,今生传道。你师兄我永远都是老道。
师兄那我是什么?
师兄捻须微微笑,却不再答我。
我不依不饶,拉着师兄衣袖不放,师兄依然笑。
师弟,我已经答了。你又何必苦苦追问呢。
既然不懂师兄的禅机,也只好不再问,乖乖跟着师兄身后看着他装神弄鬼。
丘处机果然不走南城门,却绕远来到北城门。远远望见丘处机女装幔步,师兄又开始嘿嘿笑。
师兄你笑得好阴险,也不怕失了道家风范。
伯通,你知道当初齐天大圣跳到如来佛祖手心后,他们二人都说了三个字是什么吗?
哪三个字?
就是,嘿,嘿。嘿呀!小丘自认为从我手心里跳出,结果还不是又跳进自己的命里。
师兄你是如何算到小丘要走北城门的?
越是个性就越是脆弱。小丘一生无所畏惧,偏偏只怕一个“南”字。
南亦男,男亦难。终南山本就是他的净土,偏偏他要离开。
果然丘处机刚一出城门就被藏在城门口的十几个衙役团团围住。带头的衙役不由分说便给丘处机套上枷锁。
丘处机大声叫喊,为何抓我?我所犯何事?
带头衙役一阵冷笑,抓的就是你。你这厮男扮女装,到处采花犯案,爷们已经等了你好久。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伯通,这就叫造化弄人呀,城内本来一直就有采花贼。
按照宋朝法规:男扮女装有害风化,奸淫妇女,罪无可恕,当处以阉割极刑。
衙门外人群攒动,堂前丘处机面无血色,万念俱恢。本来他着女装就已证据确凿,丘处机根本就是有口难辩。
刀下留人!
师兄在堂外一声喊,人群自动分开,师兄转动拂尘向堂上一稽首。他走到丘处机面前大声说。
徒儿,你可知错?
丘处机头也不抬,我没错。这个地方全都是疯子,老道硬是要人出家;衙门冤枉好人。
堂上一声惊木,大胆贼子,还敢胡言乱语。仵作行刑!
仵作取出刀具,把把寒光逼人。衙门外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几个衙役把丘处机按在木凳下,几下扯去丘处机身上裙裤。
师兄面向天空,拂尘摆来摆去。丘处机的脸上汗水越来越多,眼看仵作一口酒水喷到弯头小刀上,丘处机终于大喊:
师父救我。
师父不慌不忙向县官老爷说了几句话,从背后包裹里取出道衣,当堂为丘处机束发,更衣。我们三个老道洒脱而去,留下堂上堂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从此丘处机再没有着过女装,在终南山上再没做过任何出格之事。看着丘处机渐渐入道,师兄总是一副微笑模样。
我问师兄,师兄那天你早就准备好道衣、发簪。难道你早就知道。
这个……那个……师兄果然开始闪烁其词。
我又问师兄,师兄你就不怕小丘他刚烈起来,拒绝你的帮助,那你如何收场呢?
师兄笑着说,我们道派谦和,也不会拒绝宦人入教的。
真是暗暗为丘处机流了一把汗。
不过师兄却说,小丘要想得道,似乎还缺一难呀。
果然在师兄升天以后,他留了一封信给丘处机。丘处机看完以后咬牙切齿,将那信撕得粉碎。第二天他便离开终南山,我再没有见过他。听有人说丘处机好像去了陕西磻西和龙门,每天只是要饭过活。
再后来,我听说丘处机终于继承师兄衣钵,成立全真南无派。
无南既是无难,丘处机亦已悟到了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