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玉
小汗2019-10-30 09:344,532

  当初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两次奉而献之君王。王以为诳,而刖其双足。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文王闻之,使人问其故。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谭处端也曾经三次上终南山,要师兄收下他。前两次师兄都没有理他,将他赶下了山。最后一次他抱着师兄的大腿哭,说自己也是块美玉,只是没有人雕琢。虽然他没有泪尽而继之以血,但大鼻涕却是实实在在地蹭在了师兄道袍上。

  师兄皱眉不语,我也跟着嘿嘿冷笑。

  我不喜欢谭处端,因为师兄不喜欢他。但是天命难违,师兄只好顺乎天意。之所以师兄给谭处端改法名为“处端”,无非也只是让他处事再端庄些。原来谭处端不叫谭处端,而叫谭玉。

  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名子叫大胆的人未必真的胆子大,叫美玉的人也不一定就长得漂亮。

  谭处端的样子极其龌龊,师兄总是偷偷跟我说,老谭长得这个德行,就算真能成道又怎么能建院塑金身?人家拜了还以为拜的是斗战圣佛呢。说他像猴子都是便宜他,我就觉得谭处端根本就是一只大老鼠。

  谭处端人不高,整个一个三寸钉,脸更是鼠头獐目。最有趣的是他说话的时候脖子总是被人用麻绳扯着一样,不住地抽动。就连盘腿打坐、听道时都是全身哆嗦,好像身上爬着五百只虱子似的。每次师兄到新的地方讲道,高潮部分总是站他在后面的谭处端扑通一声躺在地上不住打滚,然后我就一身白麻道衣飘然而出,从师兄手里接过拂尘“轻轻”掸过他的身子。后来我问师兄谭处端有时是不是装疯太入戏了,有时候都打他一袋烟的时候还不醒来,。师兄笑了,老谭是早产儿,先天不足,那是叫麻痹症的病。他根本不能站足两个时辰的,有时是真的晕倒的。听了师兄的话以后,以后我每次用拂尘往老谭身上打时就不再那么用力了。

  师兄说每个人都有让人可怜之处,无论这个人有多么让人讨厌。

  不过虽然可怜,但谭处端总是一付天降大命于斯人的样子,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他入门没有马钰早;学艺没有丘处机精;人也不如孙不二谦和;偏偏总以为自己得了师兄衣钵,师兄弟里没有人理他,他偏有事没事找我胡扯。

  师叔,不知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当初我母亲临产时,我父亲在书房看书,突然朦胧间手上多了一块玉石,晶莹剃透。就在我父亲欣喜把玩之际,一声婴儿啼哭惊醒父亲。所以父亲才给我起名为玉,字博玉。

  小端呀,你这块玉石的故事已经对我讲了不三十遍。我想还好当时今尊是在书房看书,要不然令尊在你出生之时,正好赶上出恭、茅房里没纸,不得不拿块石头解决问题。我想你的名字最后也就成了:自大一点石了。

  师叔,何谓:自大一点石呢?

  自大加一点,不就是臭吗?

  在我看来,谭处端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无论我怎么捉弄他,他都不急不恼,不像马钰人极小气,每次我开他玩笑都马上发作。谭处端最多嘿嘿一笑,只是这样的时候多了,我会以为谭处端不光身子差,脑子也坏了。

  师兄知道后笑我年幼无知,说到气量,马钰要远比谭处端大。只是马钰喜怒形于色,大多人都是如此。倒是谭处端这样不露声色的主才叫危险,对于比自己强大的人他表面附和,但只要有机会便会从中作梗。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当然更是睚眦必报。

  我不禁惊讶,难道谭处端觉得我比他厉害?

  师兄捻须,不是你无毛小道士厉害,是你面前这个留胡子的老道士厉害。

  师兄又说,谭处端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君子最怕遇到此种人。别说没理,就算有理,君子遇到了小人,也占不着半分便宜。所以在路上遇到谭处端这样的人,你巴不得绕道半里呢。

  师兄,那你为什么要收留谭处端?

  师兄反问我,伯通,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君子呢?

  听了师兄的话,我才开始注意谭处端。果然这个家伙表面不露声色,背地里却有一实施报复,轮他值日,哪个人对他不好。他必定不去清扫其坐垫。轮他做饭,你看谁碗里菜少,那人一定曾经得罪过他。

  我问师兄,如此这般的人如何能修成正果,不如趁早赶出终南山才好。

  师兄说,所谓修道不过就是修因果,修报应。我们放下包袱成正果,偏偏有人就是背上包袱修正身。南辕北辙,却是殊途同归。说到底,道不过是天地围着的一个圆。无所谓远近,无所谓对错的。

  我还小听不得师兄的大道理,不过倒是真的见识到了谭处端的能耐。

  谭处端虽然品行不端,却还是个大孝子。有一年游学路过山东宁海,便跟师兄告假要回家探望母亲。我没有去过宁海,年少好玩,也想跟着去,师兄便同意了。

  刚到村口,谭处端对我说:师叔,我已几年没有回家,而且这次回去我想以后也再没什么机会了。为了报答母亲养育之恩,我去买些东西,顺便师叔有什么想要的,我也一齐买给你。

  我皱眉心想,这个家伙身上能有几钱小银。竟然还要说此大话,一会定要让他丢脸。

  路过一家店铺,台面上摆着好多玉簪。我止步不前,一直远远望着。谭处端知我心思微微一笑。

  师叔,想买只玉簪?那就进店只管挑好了。

  既然他这么说,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走进店里,挑了半天,选了个成色最好的玉簪。店老板看得眉笑颜开,而谭处端却只管低头站在我背后。

  店老板直夸小师兄眼力真好,还说这只玉簪雕工细致,成色饱满。才十两银子可算是物美价廉了。

  说到结账,我连忙撤身把身后的主让了出来。谭处端双手拢在袖子,抬起头冲着店老板嘿嘿冷笑。

  孙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老板没看出眼前的老道是谁,便把头向前伸了伸,想仔细看看。却不想一下子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谭……你怎么又……谭……玉!!!

  老板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谭处端在这里真是个人物。最后不光老板没跟谭处端要钱,而且笑脸送出店门,只是刚送走我们,便紧关店门。我回头望去,却才发现那孙老板竟然抱头鼠蹿起来。谭处端不禁皱眉。

  这个老家伙一定去报信去了,想必一会就看不到什么店开门了。

  结果真是这样,眼看着闹市嗖的一下就变得冷清。各个店家都急着关门,就连靠街的窗户都要紧紧闭上。只是苦了那些没有关门的小店,店主见到谭处端无一不是苦着脸把东西送给谭处端。看着谭处端这样八面威风,我倒不禁奇怪起来了。

  小谭,你这家伙有何本事?竟然让全村都对你毕恭毕敬的。

  谭处端倒突然谦虚起来,村人错爱,村人错爱。

  来到谭家,他们家人团聚,与我没什么相关,但一个人跑到了街上。

  街上行人依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我从谭家出来都对我指指点点。

  我来到茶馆喝茶,小二老老实实地给我端茶,然后小心问我。

  这位小道长和谭玉是什么关系,谭玉可是出家当了道士?

  我点头称是,小二却连连称奇,仔细对我端详好久。

  这个谭玉没有把你们道观翻个底朝天吗?小道长现在还好?

  小谭那家伙哪有这样的能端,你们倒是如何被他制的服服贴贴的?

  听我对谭处端的口气如此不敬,小二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大家快来呀,谭泼皮真的出家从善了。

  好个谭泼皮!竟然把整村人都唬得像老鼠一样,听了小二的奔走相告。所有人竟然举街相庆,远远还看到有人相抱而泣。皇帝大赦也是不过如此吧。

  见我对谭处端如此好奇,好心村民便开始围坐在我身边对我说着谭处端的种种,说的咬牙切齿,听的是义愤填膺,完全就是诉苦大会。

  这个谭泼皮,虽然身体不好,但却天生一付流氓性。到处横行,虽然没有任何本事,就是不怕死、不要命,什么时候都是只用自己的烂身子骨往上顶。与人吵架,你跟他讲两句道理,他便抽疯打滚,不给他二两银子根本就打发不了,到了最后就明着是敲诈勒索,全村人都拿他没有办法。曾经谭泼皮也惹怒过一个恶棍,那个恶棍几拳把谭泼皮打得七窍流血。偏不知道那个谭泼皮不知有什么能耐,硬是没有皱一下眉头,满身是血依然冲着那恶棍冷笑,最后竟然把那恶棍给吓昏过去了。以后全村子人都没有人再敢招惹过谭泼皮。

  听得我哈哈大笑,原来这谭泼皮能挨打也算是能耐。天生一块滚刀肉,切不开,煮不烂。

  这还不算,那个谭泼皮最爱惹的就是出家人,不知是不是前世造的孽。曾经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云游僧人路过此地,本来是来这里普渡众心、造福人间,偏偏不知怎么就被谭泼皮看上了。他问僧,佛在哪里?僧答曰在心里。谭泼皮便要去僧心里去瞧。他问僧,法在哪里?僧答曰到处是法,法亦是世界。谭泼皮便要僧拿给他看。僧被谭泼皮弄得面红耳赤,本想指袖而去,却一直被谭泼皮抓住不放。谭泼皮说要看九天罗汉,便要僧在全村人面前露出金身,弄得僧好生无趣,虽然佛本宽容,但最后也终于恼羞成怒。僧一拳打在谭泼皮的脸上。打得谭泼皮当场吐出两颗牙来,谭泼皮不动声色,当着全村人面把牙从地上捡起,微笑着和血吞到肚里。全村人愕然,那高僧本来就是报着我不入地狱谁入的念,但没想到遇到了谭泼皮,硬是弄得自己上下悬空,着不了地。从此一蹶不振,别说佛法了,就连加法都不会了,那僧现在每天只会盯着自己的右手,还在思考自己的手到底打在什么玩意的脸上。

  从宁海回来,我总对着师兄的脸看。师兄摸摸胡子,又扶扶发簪。

  伯通,你在看什么?

  师兄,我也想看看你的元神。

  什么元神?

  就是当初谭处端跑到终南山胡闹时,他问你如果真得道了,就一定会现出元神。你一口答应,还说自己就是元始天尊。

  师兄微笑不语,弄得我更想知道他是怎么整治那谭泼皮。

  第一次,你说前堂百姓太多,怕自己的元神现身吓坏了众人,便把他领到了内堂去看。结果一柱香后谭处端双眼流泪、满头大汗,一声不吭就出了重阳宫。

  第二次,他又带了县官一起来看你现真身。你说自己的元神太过刚猛,容易冲撞官威。不如还是带着谭处端一个人去内堂观看。结果这一次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出了内堂,谭处端竟然混身发抖,对着县官连声说真的看到了天尊显身。

  结果第三次,谭处端便从此赖在终南山了。师兄你真的让谭处端见了你的元神?

  后山上,我与师兄相对而坐。师兄的身子已经浸入了烟香,坐在他身边总是有发晕的感觉。微风吹过的时候,我看见师兄的胡须如同丝絮一般飘扬。一只晴蜓停在师兄的发簪上,师兄张开手掌,掌心上纹络在阳光下如网般交错。

  师兄说,我哪有什么元神,不过倒是差点把小谭的原神打出窍。

  第一次把他带到后堂。被我先绑起来,隔着衣服用拂尘足足抽了他一柱香的时间。

  第二次把他带到后堂,被我按在地上,隔着一块垫子用木棍打了几百下屁股。

  师兄,你不怕这家伙抽疯装死。

  伯通呀,这个世界上除了被你师兄打死的人以外,哪有你师兄救不活的人呀。我先用锁住他的穴道,挨打的时候既没伤痕,也没疼痛。只是让他出了门才发作,小谭这个家伙一直以为自己是治人的主,不过就是没有遇到能治住他的人。伯通呀,你知道像谭泼皮这样的人最怕谁吗?

  怕师兄你?

  是呀小泼皮最怕老泼皮了,所以也活该我得收他为弟子。我和他本属一类,他不过为害全村,我却都已经是人神共愤了。

  后来,师兄圆寂以后,哭的最凶的竟然还是谭处端这个小泼皮。他对每个人都说,我不过是一块拙玉,如果没有师兄的两次雕琢,怎么会得到现在的成果。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所谓师兄的对谭处端的那两次雕琢也只不过就是两顿胖揍。用这样的方法让自己的弟子得道,还真应了老泼皮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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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b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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