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盯住许攸，他需要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
这是建安五年十月的一个夜晚。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自这年二月白马斩颜良、小胜两场之后，八月，袁绍战线推进，依沙丘扎营，东西相连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全是人，全是马，全是密密麻麻的营帐。
战事进入到拉锯阶段，曹军势弱，将士日夜为战，不得稍息，属地的百姓也因为承担不起沉重的赋税，纷纷降附袁绍。焦头烂额中，粮草又将尽。曹操不是没有想过退却，他甚至修书给许都的荀彧，想要退回许都，据城以战。
荀彧回书说：“……主公粮草虽少，也并不比昔日楚汉对峙时候高祖的处境更艰难，当时高祖与楚王项羽都相持不肯退，因为一退，气势就弱了。如今主公您以袁军十分之一的将士，画地扼守，袁军不得进，已经半年，对方实力已经完全暴露，士气也被耗尽，必将生变，正出奇制胜之时，机不可失。”
曹操收到信，反复读了三五遍，最后叹了口气。荀彧荀文若的判断，他一向都是敬服的。可是将士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可是将士们总需要休息——如今连运送粮草的兵士，也都疲惫不堪。
他不得不安抚他们说：“再等十五天，我必为你们击溃袁绍，到时，就不劳你们再如此辛苦了。”
最多再十五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是他打败袁绍，就是袁绍击溃他——从如今的形势来看，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一些，但是无论哪种结果，这些日夜辛劳的将士，都可以歇上一歇了。
但是眼下，他还不能放弃——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放弃。
又应付了一整日袁军的攻势，曹操筋疲力尽地回到营帐里，堪堪才卸甲歇下，就听到许攸来奔的消息，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跑出去迎接，拊掌笑道：“子远你来了，我的大事可成了！”
——十月寒冬，竟不觉冷，可见欣喜之甚。
曹操热情引许攸进帐入座，许攸劈头第一句话就问：“袁氏军盛，你打算怎么办？”
曹操笑而不语。
许攸字子远，是他年少时候的故交。他是南阳人，为人有侠气，有智计。
灵帝中平五年，许攸曾与当时的冀州刺史王芬，沛国周旌密谋，打算趁汉灵帝北巡，以防黑山贼为名，起兵行废立之事。许攸因与他有旧，找上门来，当时曹操拒绝说：“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
后来灵帝因故放弃北巡，召王芬如朝，王芬惧而自尽，许攸等人逃亡。
到永汉元年，董卓乱政，袁绍愤而出京，直奔冀州。许攸从那时候开始跟随袁绍，出谋划策，至于今，已经十年有余。要说两人交情，还能追溯到更早。袁绍待许攸十分优厚，视为谋主之一。
所以不是他不肯信许攸，实在没有大的变故，他看不出许攸有什么理由背叛袁绍。
许攸也是个聪明热人，见曹操不肯多说，改口又问：“如今军中，尚有粮草几何？”
曹操笑道：“放心，可以支撑一年。”
许攸冷笑，断然否决：“不可能！你想好再说。”
曹操也知道自己托大了，双方相持已久，细作往来，不说对彼此情况了如指掌，多少也心里有数。囤有一年的粮草，实在是太夸大了，曹操便道：“是我记错了，如今军中粮草，只能支撑半年之战了。”
许攸仍是冷笑：“您不想打败袁绍了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呢？”
曹操心里一沉，看来许攸——也许是袁绍——是很清楚他的底细了。只得苦笑道：“之前不过是和子远你开个玩笑罢了，其实……只能应付一个月了。子远可有计教我？”
其实一月之数，仍不尽不实。不过许攸与曹操是旧时相交，知道以曹操性情，能说到这个数字，已经是不容易。
也就不再卖关子，径直说道：“公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是危急存亡之时，如今袁绍有辎重万余车，囤在故市、乌巢，守军无备，如果以轻兵袭之，出其不意，烧其积聚，不过三天，袁绍大军必然自行溃散。”
几句话，轰得曹操满脑子隆隆作响：他这里粮草将尽，袁绍那边，竟还有万余车！这仗可怎么打！
再听许攸说到袁绍的粮草囤于故市、乌巢，守军无备，一时是喜，一时又忧，如果许攸说的是真话，确实值得放手一搏——正如许攸所说，他如今是孤军独守，内无存粮，外无救援，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但是——如果他是袁绍派来引他入彀的钓饵呢？到时候轻骑至乌巢，袁绍大军杀出，岂不是一败涂地？
曹操上过这样的当。兴平元年，曹操围濮阳，有城中大姓田某，声称不愿遭池鱼之殃，开城门引他入城，烧其后路，然后吕布骑兵突出，杀得青州兵大溃，若非典韦勇猛，连曹操自己，也几不能幸免。
不能再上这样的当，曹操对自己说。但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许攸说的是真的呢，万一袁绍果然屯粮于乌巢，又守军无备，如果能拿下乌巢，即便袁军不溃，这仗也能再打下去。
连月苦战，以袁军与自己的兵力对比，曹操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额外的契机，如果袁军上下一心，无隙可乘，他是没有机会的，也没有退路，退则气泄——他退，背后就是许都。
他也拖不起，粮草只会一天一天少下去，不会变多，再征税，恐州郡生变；将士只会一天一天少下去，不会变多；各路诸侯，荆州刘表、关右诸将，关中各方势力，只会一天比一天蠢蠢欲动，只要他稍露颓势，他们就会扑上来，将他分食殆尽。
是坐以待毙，还是冒险一试？
他同样冒不起这个险，许攸到底为什么会背叛袁绍来投奔他？曹操心里转得飞快，他像是抓到了什么，然后他终于抓住了——是荀彧说过的话：许攸贪而无治，审配专而无谋。如今许攸在军，审配在邺城留守。
——以许攸素日之贪，难道他的家人会因为他不在邺城而有所收敛？以审配的专横刚直，难道会因为顾忌一个不在邺城的许攸，而不惩治他的家人？
曹操终于笑了，拊掌应道：“好计！”
曹操留曹洪、荀攸守营盘，自领步兵、骑兵共计五千人，用袁军旗帜，人衔枚，马缚口，夜间从小路出营，直奔乌巢。
是夜，火光冲天，乌巢粮尽，曹操与袁绍自此攻守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