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风阴惨惨地往骨缝里吹，曹操带着从赤壁之战中逃出来的残兵败将，在华容道上跋涉。
必须用“跋涉”这个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描述这条路的艰难：华容道道窄，路险，一路上遍布湖泊、沼泽，稍不注意，就会连人带马全部陷进去。就是没有湖泊和沼泽的地方，也泥泞难行。
马跑不起来，人也走得不快，几乎是一步一难。
“将军，前方路上全是淤泥地，马不能通过。”探路的斥候赶回来禀报。
曹操勒住马，一众部将也勒住马，最近的将士们脚踩在泥中，也一齐回头。他们在等候曹操的命令。作为一军主帅，他必须、他有责任拿出主意来，决定——是往前走，还是后撤，或者找第三条路。
曹操没有开口，华容道上陷入到死寂当中。
华容道是从乌林道华容县的必经之路，曹军的粮草和补给都囤积在华容县，所以，只有抵达华容县，才有生机。
不能往回撤，孙权和刘备的联军正往这边赶来，回撤就是迎面碰上，以这些士气低落的残兵败将，必败无疑；也没有时间去打听和探查有没有第三条路；他们必须赶到华容县，而且要快，每快一分，生机就多一分。
——不能及时赶到华容县，拿到补给，补充体力，等孙、刘联军赶上来，也是个死字。
只能往前走，但是斥候说——前路不通！
曹操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过这样艰难的境地了，怎么选都是死路。懊悔没有用，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容他犹豫。曹操的目光扫过左右，这些是他的心腹谋士，他最忠诚的将领，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们也不能。
还有这些兵士，他们有的丢了坐骑、兵器，有的丢了盔甲，满面污泥，可能是被火烧的，也有可能是被烟熏的，有人从水里爬出来，有人从火里杀出来，有人受了伤，有人衣甲上全是血，他们死里逃生，狼狈不堪。
但是他们是他麾下最精锐的兵士，他把他们从北方带过来，他还想把他们带回去。
尽可能地……带回去。
这时候一阵大风吹过，就听到“咔嚓”一声，将旗折断！
这一声清脆，把曹操从沉思中惊得醒了过来：必须有所取舍了！以现在的情况，他是绝不可能把这些人全带回去了，他必须决断——是在这里全军覆没，还是牺牲部分，把大多数人带回去。
牺牲谁呢？
曹操艰难地开了口，面对左右和将士们信赖的目光：“找一些人，多多砍倒路边的芦苇和蒿草，填在路当中，让马可以通过。”
“是！”立刻就有人应声，就要发号施令，让将士们遵令行事。
“让……受了伤的士兵去。”曹操补充说。
这个命令让他的部将有片刻的迷惑——受了伤的兵士行动迟缓，做起事来远远不如没有受伤的兵士利落，为什么主公要叫他们去呢。但是他也很快就明白过来，明白主公是要放弃伤兵了。
如果不能把所有人带回去，那么，就把生还希望最大的那批人，带回去。
部将并没有犹豫太久，又应了一声：“是。”
这一次，声音比之前要低得多了，他知道他这是在杀人，而且是在杀自己人。
命令发出去，很快得到执行。
在赤壁之战和接下来一路逃亡中受了伤的士兵，吃力地砍下芦苇和蒿草，把它们背道道路当中，填充在淤泥中。繁重的劳动透支了他们原本就不多的体力，不断有人倒下去，有的就倒在他刚刚背回来的草边上，有的人挣扎着想站起来，摇摇晃晃，却再迈不开脚步，伤口迸裂开来。
“走！”曹操沉声下令。
军令如山，一声“走”，战马又跑起来，骑兵们跟上，然后步兵，伤病员远远落在后面，只能看到同袍们绝尘而去的背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是春秋时候的战歌，那歌里说：怎么能说没有衣裳呢，我愿意与你分享我的战袍。它说的其实不是衣裳——在战场上，能与战友分享的，背靠背托付的，是性命。
但是现在这些人丢下了他们。
逃走的人也不好过，他们知道自己是踏着同袍的尸体逃出来，留下的人十个也活不了一个，他们心里有劫后余生的小小庆幸，也有兔死狐悲的恐惧，他们被放弃，谁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也会被放弃呢？
整支兵马都沉浸在沮丧、绝望的气氛里，加之人困疲，仿佛连原本阴沉的天，也因此越发阴沉了。
华容道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忽然间，将士们听到了一声大笑——这时候，这光景，谁还笑得出声？他们纷纷张望着，最后看到了他们的主帅，是曹操在笑，将士们都诧异了，诧异中也不乏愤怒，就连曹操左右的心腹也是连惊带怕：主公不会因为悲伤过度，而情绪失常了吧？
良久，方才又人壮起胆子，问曹操：“主公笑什么呢？”
“我笑刘玄德。”曹操说。刘备，字玄德。
刘备有什么可笑的，左右忍不住想。他们下江南以前，刘备客居荆州，为刘表守樊城，曹操大军一到，他就开始逃命，到当阳，再到汉津，一路凄惶，辎重、妻子通通都丢下，如果不是关羽的水军接应，根本脱不了身。结果赤壁一战之后，声称要与孙权在江东打猎的曹操被烧得灰头土脸，刘备却反败为胜了。
曹操故意停了一会儿，方才解说道：“我笑刘备智短。刘备也是个英雄，这次却是失算了，你们想想看，如果现在，他在这华容道上放一把火，你我还逃得出去么？”
左右部将和幸存的兵士听了他的话，相对骇然不已：他说的没有错，如果在这时候，在这个士气降到冰点，体力只够喘气的时候，在这华容道的路口，一把火，他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的谋士与部将不知道是该佩服主公苦中作乐的精神，还是慨叹他的胸襟——明明是败军之将，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生天，却已经有了闲暇和心情为对方计算，嘲笑敌人智计不够用，没有能够置他于死地了。
但是将士们却没有想那么多，大难不死的庆幸压倒了其他所有的，紧张、恐惧和绝望的情绪，华容道在望，生路在望，士气终于振作起来。
目的达到，曹操心里也松了口气。
有趣的是，曹操这句话说完没有多久，刘备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赶过来放了一把火，不过这时候，曹操已经纵马而去。
这一去之后，荆州为曹、孙、刘三家共有，曹操北归，一直到建安十七年才再度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