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更衣之后,顾修草草得用了点膳食,天牢里的伙食并不是太好,但是他常年驻军沙场,日子过得更清苦,有时候粮草供应不上,他还得饿肚子,所以也没有什么艰苦可言。好在南夏王暗里还是护着他的,所以没有受什么私刑之苦,也不过是被关了几日。
大厅里,浅夜来回踱步,显得有些不耐烦。将军府的礼数还是在的,茶一见低就重新换上一杯,还端了两盘茶点上来,没让他渴着饿着。“顾修怎么还不来?”他说着坐了下来,手指在茶桌上敲得笃笃作响。
顾修穿过长廊,还没进大厅就听见了他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心下叹了口气,总归是沉不住气,做事过于浮躁了些。“这些年,你的性子还是如此。”
浅夜见他从后堂走进来,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虽然是同辈的,但算起来还是得叫一个堂哥,而且这么多年跟着他,心里也存着一些莫名的畏惧。“顾……堂哥。”他微垂着头,不去看顾修,原本要说的话,现在却如鲠在喉,完全说不出来。
“坐吧。”顾修说着顾自坐了下来,下人给他端上一杯热茶,又给浅夜重新换了一杯。“说吧,今天来作为何事?”
浅夜顿了顿,他的眼神从茫然到坚定,不过眨眼之间,然后重重得跪了下来,给顾修磕了一个头,“主子这些年来的照顾与教诲,浅夜铭记于心。如今我回了顾家,此后就是顾家人,也得喊您一声堂哥。我此来只想……”他说着朝如玉跟逸笙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如玉最看不惯这一套,火气就有点上头了,撩起袖子想上前指责一番,却被逸笙拦住,他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然后对顾修说道,“主子,属下先行告退。”说完便硬拖着如玉往大厅外走了。
大厅里只剩下顾修跟浅夜两个人。
顾修淡然地放下手里的茶杯,抬头看向他开口,“如何?”
“我求堂哥不要逼爷爷,他年纪大了,只是一心为顾家,为了我,才把你逐出顾家,如今你已没事,爷爷拉不下脸来请你回去,我就自作主张的来了,求你不要怪罪。”
“你如此说起来倒是显得我刻薄了些。”顾修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无需多想,当初的约定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你大可放心。”
“我只是……”浅夜听他这么说,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之前他一直担心顾修会有什么变数,虽然将他逐出了顾家,但是那只是顾良渠独断的行为,如今顾修官复原职,对于顾家还是有利的,他不得不担心他还会回来。
他若回来,浅夜在顾家的地位又会被挤下去,他不甘心。
“跟他说一声,无需在意入不入族谱这件事,这本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当初逐名,那些长老都因为抗旨一事避嫌,如今官复原职,那名字自然也会入族谱。只是关于他想要你继承他的位置一事,无需担忧,当初事先有过约定,虽然你们对我不仁,但我却不能不义,他的养育之恩,我算是彻底还清了。”顾修的目光由清明变得深邃,这养育之恩,对于他而言,十分沉重。不但失去了自己的亲人,还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但往后的日子,他想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浅夜见他说话的样子不是随意糊弄,以他多年来对他的了解,这样的处事其实也是预料之中,只是不来听一听,他总觉得不放心,如今听他这么说了,反而升起了一丝愧疚。“主子,这些年来,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家,虽然过得凄苦,却也荣耀万丈,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明明是一样的顾家人,我却只能做你的影子,听你差遣。”
“认祖归宗一直是我的毕生心愿,如今实现了,我却想要更多,我也想像你一样为顾家做更多的事,让人看到我的光芒,可是每一次,我发现我总没有你考虑的周全,做得完美。其实我也喜欢宋姑娘,可是你喜欢了,我就必须退开,我很不甘心啊。”他看向顾修的眼里满是凄楚,然后别过了头,“既然你跟宋姑娘在一起了,那就把顾家交给我吧。”
顾修的眉挑了挑,对于浅夜喜欢宋挽卿,他还真是没有看出来,不知道是他藏得深,还是只是借题说说。若是前者,那他到底是看走了眼,他能有如此隐忍之能,确实不易。“有空去看一看岑凉,他当初待你也如同兄弟。”
浅夜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目露难色,“他不会想要见到我的。”他说着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岑凉死的那一日,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把短柄的匕首深深得扎进了他的胸口,他脸上的震惊,眼里的疑惑,还有嘴边喃喃得问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回不去了。
其实浅夜很明白,在他听命顾良渠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回不去了。
楚西的使臣在南夏王的百般挽留下,浩浩荡荡得出了宫门,公子衍跟公子芜骑在马上,领着使团一路出了城门。
乐煦坐在马车里泪流满面,她时不时地撩起帘子去看,想知道顾修是不是也在人群里,远远得注视着他们,可是不论看多少次,他始终没有出现。她搅着手帕,愣是哭红了眼,那个她喜欢了好几年的人,终究没有喜欢上她,哪怕一丝丝的好感都没有。
而她,如今就要远嫁楚西,想再见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公主,别哭了。”乐煦身边的婢女是张生面孔,在霜儿忽然消失那天起,就开始跟在她身边了,如今她又甘愿陪着她远去楚西。“您哭,奴婢也想哭。”
乐煦抽泣了几声,一把抱住了婢女,却隐忍着不敢放声大哭。
“奴婢打听过了,楚西的殿下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丝毫不输咱们南夏的顾大将军。听闻他府上并没有正妃,公主金枝玉叶,嫁过去必然是殿下的正妃,日后朝夕相处,必然也能幸福一生的。”侍女一边安抚乐煦一边说道,“顾将军再好,他的心也不在公主的身上,公主若是嫁给他,也必然不会开心的。”
乐煦的眼泪不断不断的留下来,但婢女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确,一个没有把你放心上的人,再如何取悦,他的笑也终究冷漠。
队伍逐渐远去,街道两旁欢送的百姓陆续散去,一地的红纸烟竹,如同铺满长街的十里红妆,一路喜送乐煦去往未知的远方。
街边的酒楼人来人去,逸笙站在临街的窗前,目光紧锁着远去的车队,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回过头来,顾修站在一边,颇有些无奈,“若是不想她远嫁,我可以帮你。”
逸笙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帮过她一次,也算是了了恩情,不过一点点执念,久了,也便淡了。只希望她能一世安稳。”他的笑容浅浅淡淡,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一样。“那次的事之后,我就不再有任何念想了,谢主子没有怪罪于我,也没有怪罪于她。”那件事他记得清楚,是乐煦第一次来拜托他,让他带宋挽卿去集市上,却不想是为了暗杀她。虽然顾修没有因此责难于他,但他还是感到十分的愧疚。
“所幸卿儿没有事,不然我也不会善罢甘休的。”顾修笑着摇了摇头,若不是当初他及时赶到,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宋挽卿出点什么意外,他定是不会轻易原谅逸笙跟乐煦的。
煦阳公主远嫁,南夏举国欢庆,大摆宴席于各个餐馆酒楼,百姓可以自由入席,大吃特吃。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当初宫中事变,引起了不少恐慌,京中百姓更是四散而逃,但有的却留了下来,南夏王如此大费周章,一是为了犒劳那些没走的人,二是为了笼络民心,重振威严。
百姓对于这一套确实特别受用,民间夸南夏王的人越来越多,这让南夏王好是得意了一番,但苦了那些朝中众臣,这些开销全是从他们身上搜刮出来的。
顾家比较识相,明里暗里的捐助了不少银两,最近十天半个月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日子一晃便已入冬,南夏京中连下了两日的大雪,原本最热闹的街市,如今望去,皆是一片白色,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别处都门庭冷清,但将军府门前却是十分热闹,如玉跟逸笙往马车上搬了几个大箱子,然后拍了拍马背上的雪,俩人一起上了马。
顾修从里面走出来,裹着一件厚重的貂毛斗篷,走起路上能卷起细碎的雪花来。他走到最前面的马前停下,然后转头吩咐管家,“若是有人拜访,就说我出了远门,若是顾家人就直接不见。宫里来人传召的话,你也照实回禀。我不在,皇上也不会为难你们。”
“是。”
顾修说完上了马,一拉缰绳,马扭着脖子发出了几声马鸣。他抬眼向门上看去,那块将军府的牌匾还是南夏王亲手提的字,过了这么多年,竟没有一点褪色。他又低下头去看那些家仆,半晌之后,他收回目光,脚一踹马肚便启程了。
此去,他不知道是吉是凶,但至少能让百年来的恩怨停止,即使不能活着回来,那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而且,那里还有他爱的人在等她。
顾修的目光变得坚定,坐正了身子往前看去。马蹄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得走着,大雪落在他的身上,化成了晶莹的水珠,最后消失得没了踪影。
如玉跟逸笙骑着马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的样子颇为悠哉,便忍不住上前问道,“主子,真的要去新州吗?”
“不然你们以为是去游玩?”
“可是新州是梁烨的地盘,这么去,不会中什么埋伏陷阱吗?”如玉一脸担忧,他可不觉得梁烨是什么好人,他当初可没少吃过暗亏,就拿宋子幽来说吧,可不就利用过他吗。
“既然应下了,就一定得去。”顾修淡淡得开口,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丝毫没有被他们影响。“况且有卿儿在,出不了什么大事。”
“……你是迫不及待相见宋姑娘吧。”如玉鄙夷得看了顾修一眼,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家主子竟然这么骚气了。
逸笙也没好气得白了一眼,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不知道此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三人一行,冒着大雪往新州赶,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月之久,但顾修迫不及待得想见宋挽卿,便早早的准备,然后启程了。
今年的大雪下的很大,将沿途的路都彻底埋没,好在三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老手,这点苦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该有的补给都不缺,足够他们撑到新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