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烨站在高墙之上,看着东边缓缓升起的太阳,金色的光芒将薄云点亮,透过云层洒落下来,一点点得落在了他的身上,青色的半脸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仍掩不住那一丝冷意。他面目表情得看着,风掠过,撩起他的发梢,拂过他那张俊秀的脸庞。
“主子,一切准备就绪。”宋子幽忽然出现在梁烨的身后,她作揖回禀,眉头却似染了一层忧虑,紧锁着怎么也化不开来。良久没有听见梁烨回话,她诧然地抬起头,看见他闭着眼睛,金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辉光,入眼便变得朦胧起来。她微张着嘴,想要出声打扰,梁烨却已经睁眼转过头来。
“走吧,去会会顾良渠。”梁烨低头看着地面,他嘴角牵扯出一抹微笑,宋子幽站在他的旁边,愣愣得看着他,心头涌起一阵不安,她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总觉得今天的主子有些不同,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傲然,总让她生出一种抓不住的感觉。
宋子幽上前一步拦住了梁烨,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手紧紧得握成了拳头,她垂着头就那么站着。
梁烨垂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了丝疑惑,却灼得宋子幽抬不起头来。“还有其他事?”
“没……没有。”宋子幽摇了摇头,但还没等梁烨走出两步,她鼓起勇气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衫,“主子,你一定要这样子吗?”
东边的光芒已经完全穿透了云层,挥洒在高墙之上,梁烨背着光,将宋子幽笼罩在阴影之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那个小小的人已经会拉扯着质问了。那个曾倔强着摔倒就不让他扶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经学会飞檐走壁,能跟他并肩而战了,时间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宋子幽看着自己抓着衣衫的手,心头先是一阵欣喜,随即又有些不安起来。她只觉得手心都已经渗出汗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像是僵住了一般,根本动不了松不开。“我……主子你别受伤……”
“果真都长大了。”梁烨伸手摸了摸宋子幽的头,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心疼之意,“你跟子衿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如今他已经不在,你……”
“我誓死都会跟在主子身边。”宋子幽猛地抬起头,拼命摇了摇,她从小被他收养在身边,习武认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她对他所生出的那种情愫,已经越过了师徒之情,收养之恩,她对他已经起了想要执手的念头。
“当初将你们带来宋宫,不单单是因为你们孤苦无依,还想找几个心腹在身边。如今,我的大事将成,你们可自行散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梁烨曾经收养了很多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什么年龄的都有,他将他们带回宋宫,把他们抚养成人,教习武功,练文识字,也有了各自的本事。
就像是从前的宋家一样。
梁烨在宋宫里,一点点得将宋家的东西都带过来,将他们拼凑成了现在的宋宫,技法能力,都像以前一样。而宋子幽跟宋子衿,是这所有人中能力最好的,他就经常将他们带在身边。
“走吧。”梁烨绕过宋子幽往城楼下走去,一步一步,踩着碎光,一点点得走进阴暗之中。
宋子幽站在她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已满是忧虑,她看着他从光明走到黑暗,就像是看到他的过往,也是如此的,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她心里的不安就像是泉涌入海,一潮高过一潮。
下了高墙,梁烨并没有往京中赶去,而是出了北城门,其实原先守在这里的四队人都是他的人,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布局,所以这个缺口,他怎么可能不利用起来。原先以为南夏王会有所警觉,却没想到也不过是如此,当真以为荒漠之地便不能来人了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城门外出去,宋子幽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俩人在城门口等了半晌,只听见车轮声阵阵,远处风沙滚滚,似卷着什么朝他们此处赶来。待声音由远而近,似乎都能感觉到地都在轻轻颤动,拨开风沙,所见的便是那传说中的铁木车,四马齐奔,一排坐着七八个人,有的勒着缰绳,有的从旁协助,车轮滚滚,声响几乎能盖住马蹄声。
虽然看着铁木车很大,又显得十分笨重,但一到城门口,四驱铁木车一下子解体般,变成了两驱铁木车,一前一后,咕噜噜得滚进了北城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前前后后又跟进四架两驱铁木车,他们并行而立,齐齐下马跪在了梁烨的面前,“主子,战马已备下。”
现在是大白天,如此仗势,梁烨却一点也不担心惊动了南夏王,而是饶有耐心得又等了等,只见随后而来的手下也都齐齐赶到,看上去虽然风尘仆仆,但个个神采奕奕,若说此刻就打仗,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对。“你们先守在城外,有任何动向就向我汇报,子幽,你跟着他们。”
“是。”宋子幽虽然不想离开梁烨身边,但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能乖乖领命,带着后来的人出了北城门。
北城门的情况在梁烨的预料之中,他费尽心思打通人脉,在南夏安插眼线,如今也起了作用,如今就等夜晚的北风了。
两军交战,可是梁烨根本不给南夏一个准备的机会,他要像当初他们冲进宋家楼,残杀宋家人一样,趁着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们一举歼灭。南夏是三国中实力最强的,也是当初带头发起“朝江密事”的国家,他要让他们尝尝,当初宋家人所受的每一丝恐惧与绝望。
正想着,人已经走进了城楼的暗道,这条暗道是他这么多年来苦心挖掘的,虽说废了不少心力,但总算没有白费,而如今,他就要靠着这条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得冲进皇宫,将南夏皇室杀个一干二净。
宋挽卿听到有人下来,便警惕地抬头看去,发现是梁烨从石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样子似乎缓和了许多,她上前拦住他,质问道:“刚才是什么声音?地都有些颤动了,你是不是
……要攻打南夏?”
“攻打?”梁烨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攻打算不上,顶多是偷袭,就像是当初他们偷袭宋家楼一样。你可还记得?”
当初的那些,宋挽卿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就像是一场噩梦,她不知道梦到了多少回,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时间,每当她想起来的时候,鲜血的气味,残碎的身体,就像是还萦绕在她鼻尖,眼前,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就像是梦魇缠身,怎么都逃脱不了。
“你忘不掉的,也不可以忘掉。”梁烨见她愣愣得站在原地,背过手绕过她往前走了几步,复而又停了下来,“姐,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从小就羡慕,你不用背负一个家族的一切,不用从小被教这个学那个,你只要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可是我呢,却要背负起整个家族,宋悦是个好族长,可他不是个好父亲。”
“我知道你也讨厌宋家,讨厌那样阴暗的活着,我也曾讨厌过,恨不得将它亲手毁掉。”梁烨的眼里露出一丝阴冷之气,转而却又变得悲戚起来,“可是,当这个想法真的实现的时候,当它真的在自己面前彻底消失的时候,心里的那种悲痛与绝望,真的难以言喻。那曾经的悲苦喜乐,竟一下子被埋进了土地……姐,我不甘心啊!我好不容易试图去接受的东西,被他们一下子全部摧毁了。”
“不单单是宋家,还有娘亲,还有你,甚至是那个我讨厌的父亲,竟都眨眼间消失了。”梁烨的眼里似有泪光,映着烛火,闪着别样的忧伤。
宋挽卿站在原地,垂着头听着,她从没有问过他关于后来的日子,在宋家灭亡之后,他去了哪里?过着什么的生活?她真的没有好好问过他,只一心得劝他放弃仇恨,在亲人这个位置上,她真的跟宋悦一样。
“你要看看吗?我面具下的另半张脸。”梁烨转过了身,将手放在了那张青脸面具上,然后定定地看着宋挽卿,好像只要她一转身过来,他就立即摘去那张面具,露出那本来的面目。
宋挽卿听完这话,心里不禁一颤,她也不是没有试图去偷看过,可是如今真要让她去看了,她却有点挪不动脚步,明明只要转个身便能看到,可她却揪着心硬是不敢转过身去。
“这些年,我费尽心思,才有了现在的宋宫,它就是一个小小的宋家,怀揣着我所有的希望,当我知道你没有死的时候,你知道我多想带你分享我这个小家吗?”梁烨说着伸手将宋挽卿硬生生地掰到自己面前,然后摘去了脸上的面具,“你看看,你不是想知道我如何假扮的鬼面吗?”
宋挽卿身体一僵,缓缓得抬起了头,那入眼的梁烨竟让她后退了几步,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呛出了声。
梁烨的脸是两个极端,一面是梁烨的样子,平阔秀长的细眉,一双极细长的丹凤眼,英挺的鼻梁下是那双殷红的薄唇。可另半边却是鬼面,是极苍老的模样,面如枯槁,眼眶凹陷,皱到一处的皮肉呈现着姜黄色,布满了大片的褐色斑点。
这两个极端的容貌,却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宋挽卿会这副模样也着实不奇怪了。
“呵呵呵。”梁烨笑了一声,他料到宋挽卿会是这个反应,就算是当初他自己,一天天看到如今,也忍不住害怕。
宋挽卿伸手抚上他的脸,眼中泪光闪烁,“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已经是灵体了吗?灵体不是不会衰老不会死的吗?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梁烨没有开口回应,像是陷入了过往的记忆之中,而墙后的公子芜却开了口,声音沉闷,像是从狭窄的缝隙中发出来的,“他是半灵半人,根本没有完全成为灵体,他本想去宋家楼找寻那本秘术的,可是……等到他的身体无法再负担时,他就会陷入沉睡,能不能醒来,无从可知。”
宋挽卿一愣,眼角的泪随即便滑了下来,“什么叫半灵半人,为什么你无法成为灵体?你不是学会了那个秘术了吗?”她拧着他的衣领一遍遍的质问,质问明知道是未解的问题,可是她忍不住,让她如何去接受,一个原本好端端的人,会有沉睡的一天。“我们现在就去宋家楼,去找那本秘术,一定有办法可以帮你的,我们去吧……好不好,离开这里,我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的,我们一起把小小的宋家变成原来的宋家,一起去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好不好?”她边说边哭个不停,满目的眼泪任她用手去捂,捂都捂不住,一点点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回不去了。”梁烨又将那面具戴了回去,“若是我还能活着,我就带你回宋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