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想也是这个时候。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她想她在这府里，不过一年一年混着罢了，年年人不同，这灯笼却还是要照挂的。
想到这里，难免叹了口气。
兴许是得了她动静，外面也响起一叠声的脚步子来，一老婆子圈着一臂弯的东西闯将进来，搁了东西后便忙忙地去点灯，微弱的灯光摇曳，白晓这才瞧见，原来是东屋里住着伺候的梁婆子。
梁老婆子用一方布缠着杂白的头发，身上只着一身素净的棕衣，竖着的领口处上缠了一圈灰色小毛，下身长裤，穿一双灰色布鞋，素朴且干净。
她笑道：“太太可醒了，睡了好几个时辰了，老婆子我不敢扰了您，便边做活计便候着。”
白晓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梁婆子抱回来的东西上，眉间微蹙，“今日又只得了些木柴？”木柴烧暖，向来是下下乘，不禁烧，烟味大，别说是府里做太太的了，就是府里的头等下人，如今也不用木柴取暖了。
梁婆子有些局促道：“三太太说府里头人多，炭火不够，老婆子我去的时候，已经分派干净了，所以只得了木柴回来。”梁婆子说罢，又生怕白晓不高兴似地，连忙忙地一边讲那木柴堆到活络膛子里，一边道：“好在热水并不曾少，太太渡些热水，想就不会十分冷了。”
火柴一划，小小的火星丢到那木柴上，一股暖意霎时涌来。
白晓懒懒的磕上眼，任由梁婆子摆弄着又塞进怀里一个滚热的汤婆子。她自从来这陆府，便没见过老爷，从前那些管事儿的太太还能留分情面，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煤烧烧，如今就只剩了木柴。白晓也不想搭理，这府里的人精明地很，都是看脸色做人的，太太们之间的那些事儿早就传到她耳朵里了，今儿你得老爷宠些，你自然就过得好些，给你捶腿的丫鬟能够排着长队候着也不敢有怨言，只是你受了冷落，自然就过得不好，吃些冷饭冷菜都是有的事儿。
府里的女人们，有名分没名分的，打破脑袋挣的不过是老爷那份儿荣宠，得了荣宠便得了好日子，便能够扬眉吐气。
齐巧儿也是其中之一，不过白晓不在乎这些，她能够有碗热饭，便满足。以至于旁人如何削减了脑袋往上爬，都不干她的事，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女人，要是把自己的荣辱全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才是自断后路。
她正合着眼悠悠地想着，正飘忽，猛然间就从云端跌了下来——腹中打鼓，是饿了。梁婆子露出恍然惊醒的样子，“瞧我这记性，这就去给太太热些吃的。”她不敢说晚间熬的滋补小粥都被齐二娘家的小二崽子吃尽了，就连那粥底子都被齐二娘刮走喂了猫，想起老家托人带来的一些点心还没动，便决心端来给白晓尝尝。
白晓本人是个不挑的，吃的又是个新鲜物件，只有赞不绝口的分儿。
梁婆子见白晓也不嫌弃，自然高兴。一盏茶的功夫，白晓就讲梁婆子拾搂的几块点心都吃下了肚，主仆二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梁婆子坐在那矮脚凳上，笑着和白晓说外头院子里的新奇趣事。又是三太太院子里今儿又罚了几个下人，又是二太太的西洋猫踩坏了多少小植，还有那六太太院子里的妞儿多么好玩儿。
正说着，听着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这个月又只得了木柴，偏生她没本事，累的咱们下人受罪。一年一年的，也不得老爷的信儿，咱们可算是被她一人吊死在这儿了。你瞧瞧五太太院子里的花梨，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比我还晚来几年，倒对着我颐指气使来了，不都是仗着有个得宠的主子么？”拖长尖锐的女声透过纱窗落进白晓的耳朵里，听的真切，“我看你五太太，不过是个狐媚的，什么坯子？会唱两个小曲儿便能耐了，以为自己做了凤凰，赶明儿六太太屋里的秦妞儿半夜再嚷着要老爷抱，就等着她对着冷风喝罢。”
随后便是一声低矮沙哑的声音响起，“二娘可担待着些罢，里头那位还躺着，总归被听见了不好。”
“怎么了？偏生叫她听见！什么玩意儿，我说我的，与她何干？我看她敢训我！有这个本事，倒不如想着如何把老爷从那五太太院子里勾过来，旁的没本事，就只会揉捏院子里的人！”
两人说话，一路往东屋去了。
梁婆子霎时没好气，脸都要气歪了，“这齐二娘和那聋婆子也忒不是东西，背地里编排主子。”她骂完，还不忘啐一个。
“想二娘在哪里喝了酒，又醉了。”白晓笑笑。这齐二娘能拿五太太打讥取笑，不过也是看五太太府里没人。这个五太太楼重潇原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唱的好听，模样又好，被老爷看上了收了做五太太，在这陆府里，是头一个受宠，不过进府好多年，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背后时常被下人挖苦。
所以还是那句话，若是不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哪怕人前一时光鲜，人后也不得安生，这府里的女人，有几个没被人在背后嚼过舌根？
说了会儿子话，白晓也乏了，自打发梁婆子下去，脱了外衣躲进棉花被里，却兀地想起腿疾来，她翻身掀开被子，拔出软玉一般的腿，葱白的手指按着几个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这是原先在上海读书从周公馆的陈医生哪里学来的，有助于活血化瘀，这一年来时常窝在榻上，这样对病腿倒是一种很好的修养方式。
白晓作罢，心中打算起一件事来——老闷在屋里也不是办法，选个天气好的日子出去走走。
年关将至，府中渐忙。
这一日白晓晨时起来，眼看着外头天气不错，便朝服侍她洗漱的梁婆子道：“梁妈妈，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梁婆子倒是惊喜，连忙道：“可想着太太终于念着要出去走走的，想太太腿脚不好，咱们便去最近院子里的亭子里坐坐，老婆子我可看好了，那儿阳光足，又出落地大好的红梅，配着那白雪，可真当时好看的紧。”
白晓就笑道：“难为你总愿意为我留意外头的景致。”她低头拉了拉身上这件象牙白的袖银花高领长袄，将折着的袖口翻过来，梁婆子口中念叨着，手上又给她套上一件半新的月蓝逶迤白梅的短比甲。
“怎么有这一件？我都不知。”白晓仔细打量了上面的花纹。
梁婆子便撮嘴道：“前些日子大太太托荣嫂子送来的，太太一年也到头上身也没几件新的，大太太翻家常翻出来早年做的衣裳，是上好的料子，江南造的真丝缎，里头夹蚕丝，又暖和又紧致。太太不知，是那日太太睡着，荣嫂子来正赶上我在，便收进了橱柜，本为的不令齐二娘瞧见，只是一来二去倒忘了和太太说了。”
白晓听见梁婆子提起齐二娘是满口的鄙夷与不满，也便不说什么。
梁婆子拍了拍白晓身上的娟纱金丝绣花马面裙，口中道：“前几日还落雪，今日外头太阳虽好，可也冷得刺骨，虽说七太太衣件儿是少，可也是金贵身子，却也不能冻着了，老婆子我总不放心……”
白晓笑道：“有什么金贵不金贵的呢？外头太阳大的很，想也不会多冷，再把我那白狐狸领的白氅披上就好。”她指了指榻旁小矮凳上搁着的牛皮面儿包好的书又道：“妈妈，那书你也帮我带着，我去亭子里坐着，也好解闷。”
梁婆子应一声，将白晓指的书拢入怀中，拿了那大狐狸领的白披风给白晓兜上，又将汤婆子塞到她温热的手中，忙了一阵儿，将白晓的长发盘了个普通的发髻，照着镜子顺好，这才笑道：“这可好了。”
白晓长得不错，镜子里的人螓首蛾眉，齿若编贝，鬓若堆鸦，梨颊微涡，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只是长久闷在屋子里，脸色总还显得有些苍白，打了些脂粉在脸侧这才看着红润了些，再加上一番收拾，更加精神，少女派头十足。
原本是只梁婆子一个要陪着去的，白晓怕她一个照应不来，便吩咐巧儿也跟着。
主仆三人收拾好了，便一同踏雪而出。
三人七拐八拐走了好些雪路，才停在一处梅园前的亭子口。白晓腿脚不甚好，从前落下的病根，虽说调理了一年余，如今能走了，却也是经不住冻的，好在穿的暖和太阳又大，这才不曾有事。
白晓扶着梁婆子站在雪里，鼻尖萦绕不息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嗅着鼻子闻了会儿，只觉得心下也畅快了。
梁婆子领她来的这一处，倚水而立，背靠梅园，梁婆子无不稀罕地描言道：“太太，你且看眼前这亭子平素无奇，从高处看过来，却恰是一朵梅花的形状呢！这样是当时造亭工匠的巧处了，与这梅园景色倒相映衬。”白晓抬眼，亭顶攒尖，四面抱厦，花树掩映，衬着飞檐翘角的黄色琉璃瓦屋顶愈发光彩照人。白晓抬脚走进去拢衣而坐，巧儿替她卷了大氅，白晓坐在那儿只觉暖风徐来，配上眼前美景，甚是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