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包面儿的书看了会儿，还裹着白狐狸大氅的白晓就有些犯困，脖颈窝在狐狸领子里蹭了蹭，挠的痒了，自己红了耳朵根子。梁婆子替她捋顺了毛，笑道：“可有太太这么憨的？又不冷，白白缩着，再憋坏了。”白晓笑道：“不妨事，我憋着屋子里也憋了那么久，妈妈可见得我何时蔫过？”梁婆子道：“我这嘴！”白晓就笑。
主仆二人正开着玩笑，寂静的院子里忽地有了动响，白晓看过去，远远地只瞧见一人过来。那人身着条纹西装，胸口的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梳大背头，带金边眼眶，披一件厚锦镶银鼠皮披风，他自那日光下的雪地慢慢走来，身边也不曾跟着小厮丫鬟，手中自提一块手提方箱，却足以让年轻一点的小姑娘感到炫目。
“那是谁？”如巧儿这样的小丫头也看得出神，实在是不怪对方皮囊好。
白晓歪了歪头，仔细打量那人，听见梁婆子附在她耳边说：“这是一直在外修学的大少爷，前些时候方发了电报要回来，算起来也是这几日该到的。”她就想起来，陆府里面是有几位少爷小姐的，除了六太太院子里的秦妞儿还小，其他几位太太所出的皆到了上学的年纪。陆家的规矩，不论男女，都是要读书的，所以除了三位少爷，三位小姐也各自送在先生那里读书写字。
眼前的这位便是大少爷陆修文，乃大太太所出嫡子，如今在外修学。只是这一年来她深居简出，且陆修文一年到尾也不回府，可是说是从未谋面，不仅如此，就是连着那几位少爷小姐，她也不曾见过。
正说着，那人就走近了，落脚在离白晓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在檐牙之下。那人打量她，扯着唇角笑地温和，“想必这就是七太太了，听母亲提起过。”他说了这一句却又紧住嘴，“我本该唤你七太太，只看你比我小……”
白晓起身笑道：“少爷还是唤我一声七太太吧。”她堪堪地行了礼，目光却飘到了梅园里缀着一大片红的梅花树上了。
陆修文回礼，目光落到搁在石桌上的牛皮面儿的书，笑问道：“太太看的什么？”
白晓回过脸来，将那书一拾连忙把到手里道：“也不是什么，总归是些闲书，不上台面的。”
她说着补充了一句，“带图的《山海经》，我不成器，想来大少爷幼时是读过的。”
陆修文歪过头饶有趣味地看她，“原来如此。”
三太太芷兰从梅园里青葙阁出来，扶着丫鬟的手软绵绵地踩在雪里。她梳落马髻，留碎刘海，身着银霓红细云锦广陵合欢短上衣，下镂金百蝶穿花云缎马面裙，外裹丝绸罩衣，披一件儿妆缎狐肷褶子大氅，踩一双碧霞云纹连珠对孔雀纹锦鞋，圈着暖手往外走，身形袅袅，玉肌花貌，双瞳剪水，顾盼生姿。
年关将至，府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经她的手，方将这一年的帐理了个囫囵，出来正要往翠园赶，冷不丁看见裹一身裘的陆修文，蹙起横眉，不耐烦道：“大少爷何日回来的，怎么我不曾听说。”
翠晴在旁边帮她把着帕子和手炉，低眉应道：“想必也是方到的。”
芷兰美目一翻，斜眼看过去：“皓白什么时候回来？”原本凌厉的眉梢在说到皓白二字的时候暗自柔和。
翠晴道：“二少爷离地并不远，想也是不日就到的。”
芷兰瞧着天边，下意识挡了眼，修圆的透明指甲衬得葱白的指尖更加修长，她眯了会儿眼，才觉着今儿的太阳不是那么刺目了，再往前走，才注意到与陆修文对面而坐的白晓，远远地看不清容颜，只辨认出是个年轻的女子，这府里还没个人是她不曾过眼的，她不得不驻足眺看。“那又是谁？”她问翠晴。翠晴了愣了神儿，探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不定道：“看模样身形，应当是琼园的七太太，领着丫鬟婆子出来赏雪景。”
芷兰轻哼一声，眼露不屑，“狐媚的，这儿也是她能来的？打发人去，叫她走，日后不要来这儿丢人现眼了，一身病，没得叫人晦气。”身后婆子应了，便走出去一个。芷兰也懒得再看，自扶了翠晴转头往翠园去了。
且说那婆子趿雪而行，走到白晓面前，也不惧陆修文，请了安，只把三太太芷兰的意思说了。
白晓眯着眼，目光盯在手上牛皮面的书上，听那婆子说完，挑起一只眉笑道：“既然三太太觉着我在此处不方便，那我自然打别处去走走。”她说罢起身朝陆修文笑了笑，抱着书扶着梁婆子的手又出去了，巧儿抱着暖手跟在白晓，偷偷看一眼陆修文，两抹红霞飞快升上脸庞。
此间婆子朝陆修文行了罪过，跟上白晓絮絮道：“这处梅园是三太太处理府内要事的，原就是不放人进来的，哪知今儿小厮打个盹儿，七太太您就过来了，想您也不知道，三太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外头人打马虎眼儿，说您和三太太亲近，日后您要是多得了一针一眼的，那些嘴碎的蹄子要背后戳脊梁骨呢。”
白晓便笑：“知道了。”
陆修文看那婆子拾了裤脚往回赶，目光错过，落到那单薄的堪堪远去的身形上。
这边梁婆子扶着白晓往回走，越想越委屈，“三太太这也忒霸道。”天气虽暖，可这外头的湿气却着实重，白晓只觉得膝间隐隐发痛，便放缓了步子，正巧瞧见一三四丈宽的漆翠小的门槛上蹬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黑发垂髫，朝她咯咯地笑着。白晓便朝那孩子挥挥手，门里撞出来一个老婆子，三两下把孩子抱回去，两面门慌不迭地合上。
“那是六太太的竹园，那就是四小姐。”梁婆子道。
白晓笑道：“可是叫秦妞儿？听老一辈说贱名好养活。”
梁婆子便应道：“是这个道理，听说是六太太自个儿取的，老爷也同意了，可见对妞儿的喜欢。如今老爷膝下几个少爷小姐都大了，又偏不曾有孙儿，前几年得了秦妞儿便宝贝似地宠着，不过妞儿实在讨喜，难怪老爷喜欢，就是老婆子我见了，心也要化咯。”
“秦妞儿最是顽皮，奴婢还曾被她捉弄过。”巧儿插嘴道。
主仆三人说着便又走过去。
“怎么了？”仰面躺在一架竹节躺椅上的中年男人磕着眼懒懒道。他一身漳绒松鹤纹长衫，狭目微合，须眉发灰，国字脸，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年纪，屋内的暖气将他的面容烘地红润，他不是旁人，正是陆家的老爷陆洪琛。
一旁貌美的妇人捏着帕子浅笑盈盈地走来，她笑着替人将褪到胯间的四喜如意云纹毛毯掖好，“是奶娘把妞儿抱回来了，怕风吹坏了。”陆洪琛磕着眼，徐徐道：“还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想的周到，想来这几日天气虽好，风却是不能吹的，妞儿还小，又是女孩子家，总是要小心些。”
方连音顺从地应了一声，于是屋内便只听见陆洪琛淡淡的鼻息声。
约莫几息的功夫，陆洪琛又道：“妞儿如今也四五岁了，也是读书的年纪，虽还小，你纵然舍不得，可你这做娘的也要替她想想，无须她懂得什么道理，只需识得几个字，陆府出去的女儿，可不能没有见识。”
方连音纵然万般不舍，却也更加舍不得女儿日后吃苦，稍欠身，柔声道：“全凭老爷做主。”
陆洪琛道：“还是你最贴心。”他伸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盘弄方连音盘着的乌发，两人低声说话，陆洪琛有两句情话说的妙极，惹得方连音连连脸红，娇羞不已，就在这个当口，一小厮蹑脚进来道：“大少爷回来了，如今正坐在蕉香院里头，大太太请您过去呢。”还不等方连音直起腰，陆洪琛便早已踢了毯子起来，抬手招呼方连音替他更衣。
方连音眼中搅着一丝愤恨，却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替陆洪琛拿白狐氅，在领口处缴出一个不松不紧的活扣，她抬面笑着，“雪天路滑，老爷仔细脚下。”
陆洪琛抚上她白嫩细致的手，道：“等瞧了修文，再回来看你。”他的目光落在方连音月白色银花镶边的裙角上，道：“你穿那翠的好看，下回来，你穿着爷瞧瞧。”方连音顺从点头，一路将陆洪琛送出竹园，看着他扶着小厮顶一把油伞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正出神，秦妞儿不知何时披着一顶带兜帽的红色大氅从旁边撞过来，扬着小脸儿笑嘻嘻地问方连音，“娘亲娘亲，爹爹呢？”
方连音绞着帕子，已经没了魂儿，目光投向陆洪琛离开的地方久久不愿收回，“走了。”
一旁的张婆子把转着乌黑眼珠好奇地也顺着她娘亲看过去的秦妞儿抱起。“六太太这是何苦？大少爷许久不回来一次，老爷思子心切，必然不会……”
“这后院里这么多女人，下一楼重潇回来，又是几时？”方连音摇摇头打断张婆子的话，她吩咐将门关上，转身往里屋走，进去瞧见落在地上的四喜如意云纹毛毯，心中愈发伤感，“梨园是夜夜欢喜，她楼重潇是从不缺宠爱，我不过得两时高兴，还偏要被人抢走，大太太仁厚，我不敢发她的牢骚，可我能有一半荣宠，便也日日高兴了。”
张婆子矮声道：“依老婆子想，太太您是错了。再不济，您也比五太太好些，如今五太太是看着有福些，可膝下无儿无女，日后年老色衰，又怎么赶得上您在老爷心里的分量？老爷这般喜爱秦妞儿，必然不会亏待您。”
方连音眸光悻悻，回过头盯着秦妞儿的面孔出神，面上满是落寞之色，“再喜爱又如何？终究不是个儿子。”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