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从梅园里出来,也没了再走的兴致,便一路扶着梁婆子进了院子。方踏进门,便被一股浓烟熏地蹙眉闭眼,梁婆子上前一步把那烟挥散了些,白晓才看见是什么回事,原是齐二娘拾搂了些木柴搁在烧火炉里头烧,搅地整个院子里都是呛人的浓烟。
白晓瞥一眼那烧了一半还在不断冒上浓烟的烧火炉,“这是在做什么呢?”齐二娘子还不曾说话,梁婆子上前一步端了水就把火灭了。
齐二娘顿时没好气道:“没看见我烧水呢吗,没有炭,可不得用木材吗。就是烧炭也有烟,何况是木头?你现在倒好,我好容易弄出来的火被你灭了,我倒看看今儿还用不用热水了。”她剪子一扔,撂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梁婆子也不甘示弱,“何曾有你这样烧水的法子?熏坏了太太一等一的罪过,瞧你从前跟着四太太做事还小心翼翼,想你也是有个眼力的,不想你这样辜负,如今不仅不听劝,反倒顶撞起主子来了!”
齐二娘子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素日梁婆子也不和她计较,可一看着白晓熏得发红的眼角梁婆子便也顾不上其他的了,索性撕破了脸皮子。
齐二娘这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把将巧儿拉到自己身后,撸起袖子就要和梁婆子对着干,两人谁也不让谁,闹得整个院子都不得安生。
“闹够了?”这一声喊得原本闹腾不已的院子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她。白晓挑起一只眉冷道:“二娘今日得了主罪过,论什么也不该动手,好歹你面前是个主子,这要是搁在三太太院子里,便是要打几个板子逐出府的。若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明儿我回了太太定叫着陆府里再见不着你齐家人。”她转身又朝梁婆子道:“梁妈妈今儿也是!不过是个小事罢了,提点二娘一句她也就知道了,何必闹得如此?”
齐二娘子最是个欺软怕硬的,何曾见过白晓如此?她从来只当白晓是个耳根子软好拿捏得,不曾想白晓也会说这话。当下便软了性子,祷饶一番便拉着巧儿回了东屋。
白晓松口气,也走回西屋,一边走一边将大氅解下来递到梁婆子手里。
“妈妈别怪我说你两句,妈妈今儿确实冲动了些。”白晓扬一扬眉梢,坐到榻上,趿拉着鞋,漆黑的眸子抬起瞧着梁婆子。
梁婆子将手里的大氅收进橱里挂好,回过身来站着说话。“老婆子我一个瞧不顺眼,倒让太太难做人了。”梁婆子说了一声,面露不安之色。白晓笑着摇摇头:“原就是我累了你们,二娘有些怨言自然也不怪她。梁妈妈,你替我看看热水烧了不曾?”梁婆子蹑脚出去,临了替她把门关了。
白晓揉了揉太阳穴,脱了鞋袜上床,方掖好被子,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隐泣,于是便听见人说话。
“二嫂子您可担待些罢,白小姐说是个女大学生,嫁到咱们老爷院子来做了七太太,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下人的,外头受的气不撒我们身上搁谁身上?只是想七太太心里也不明镜儿似的,离了咱们这些下人,太太哪有的伺候?端水送尿还不得自己来!她如今能这么样舒舒服服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人挣得?”
老婆子拖长了故意放大的尖锐声音从窗子旁边的缝儿口伴着寒风飘进来,刻薄的话锥子一样锤在白晓的耳朵里和心口上,好像就是故意说给她听得一般。饶是她不在意,却也觉得难听。
只是不过是些闲碎的话,一天不知听多少,若是白晓一个一个去计较,这一日日的还不得气死?所以也没必要多么去理会他们,这深宅大院,对于白晓,不过是是一个熬字,不熬别人,熬自己罢了。
于是这一熬,便熬到了小年。
陆洪琛说了话,请几房太太并丫鬟婆子水榭上一聚。于是白晓这个不见头面的七太太也跟着被请去。
白晓去的时候,几位太太已经先到了,正围着麻将桌子搓麻将。一着翠色长衫,面容清丽神情温和的妇人正摸了一张牌,兴许是好牌,那笑还没全然绽开来,瞧见白晓并巧儿梁婆子过来,连忙笑着撂下麻将起身朝白晓走过来。
妇人握着白晓的手眉眼弯弯,笑地很是亲和,“想就是七妹妹了,妹妹身子可大好了?这儿台榭落在水上,妹妹可觉着冷?若是冷,我便唤了紫缇将我那大红的猩猩毡给你披上挡风。妹妹可会麻将?不过想妹妹文绉绉,必然是读书读的多些,麻将牌怕不会摸,只是此处景色大好,妹妹瞧了那对头的梅园,想也不无趣。”
不等白晓说话,便听得温润的一声响起。端坐主位面相富贵的妇人并不站起,她指着握着白晓手的妇人笑道:“怕你不认得,这老烦你的,便是二姨太容香。先前你病着,想来这一次也是你头一回见女眷们。这是四姨太秦墨,这是六姨太方连音,三姨太芷兰并皓白还不曾过来,五姨太重潇向来不喜欢和旁人打交道,你是见不着她的了。”
白晓顺着妇人指过的方向一一看过去。四姨太秦氏着一身素锦缀银杏蓝染长袍,起身朝她轻轻一笑,淡淡得眉眼着淡淡的笑,像极了白晓从前上学时校里的那株白玉兰,六姨太方连音一身鹅黄色的底衫,上头罩着月白的比甲,也不看白晓,只一手摸着牌一手托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哄着,正是秦妞儿。
而说话的这个是大太太崔氏,白晓进府的时候曾远远地望见过。崔氏一身厚色绒衫,盘头插钗,手腕上套了串佛珠,笑地温厚,梁婆子常常与她说大太太为人很好,素日常念佛吃斋,性子也极好。白晓与几位太太一一见过了,二太太容香仍旧回到麻将桌子上去,秦妞儿也捏着块糕跑到旁边去寻嬷嬷玩,白晓看了会儿牌便裹着大氅走到台榭旁的栏杆往远处眺望。
原处的梅林缀着一丛丛的红云,远远看煞是好看。于是她便想起来那一日在梅园外的栅栏处遇见的陆修文,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些累了,白晓收回目光朝下看去,边看着沿池走过来了两个西装的年轻人,两人有说有笑,一路往这边来,其中一个还霎是眼熟。
于是便听见后头不知哪个丫鬟婆子笑道:“太太,大少爷和顾少爷来了。”
崔氏甩下一张牌,朝几位太太笑,“他们可来了,等了好久了!”过没有多长时间便听见皮鞋落地的声音,两道男声一叠声响起,于是便听见崔氏和其他几位太太的笑声。
“顾少爷?”白晓心中疑惑,经不住念了一声。
梁婆子便在旁边笑道:“也不怪太太不知道,顾少爷的父亲顾老爷和顾夫人与老爷是世交,顾家老爷太太旅居外洋,家中的生意都交给顾大少爷打理,于是打小儿顾二少爷就是长在咱们府的,和咱们家大少爷玩的最好,如今听说是在南京上军校,一年到头也只过年回来一次。这一次大少爷回来不久,顾少爷也从南京回来了。”
原来也是个商家少爷,白晓听着,回过头的时候正好撞上陆修文那双漆黑带笑的眼眸。
陆修文站着朝她微笑点头,白晓不留痕迹地施以回礼,陆修文正要说话,却被站在一旁的俊俏年轻人抢了先,他踢着黑亮的皮鞋往她这边走来,梁婆子和巧儿识趣,便退到一旁去,年轻人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狐疑和猜测,他站在白晓面前半晌才慢慢道:“你是陆家的七姨太?”
他仔细打量白晓的面容,回过身去朝陆修文道:“怪不着你惦记她,我看也并非是你觉着她有趣,而是这张脸罢?”
眼前的人薄唇含笑,笑的却不是十分友好。这大概就是梁婆子所说的顾成勋顾少爷了。
顾成勋身着浅色衬衫外套背心,披一件黑厚大衣,梳分头,整个人站在白晓面前只觉得他身形颀长,再加上白皙的面貌,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甚或是在日光下垂落一片阴影的修长睫毛,这位年纪与白晓差不多大的顾少爷如今读在南京的军校,那挺拔的身形,通身便是贵公子的气派。
不等白晓将对方打量完毕,此厢顾成勋便噙着笑理了理裹身的西装,歪过头好笑地看着白晓,他虽然是在朝着白晓看,但却是在和陆修文说话,“你说呢修文?”
陆修文推了推金丝框,蹙眉道:“成勋……”
顾成勋笑着朝陆修文耸了耸肩,掠过众多太太,大步朝大太太崔氏走去,白晓看着他的身形,听见他扬起的一声“姨妈”。
顾成勋对她的敌意似乎并不是单单针对她一人,似乎他连几位太太都不甚待见。是因为崔氏吗?白晓经不住去猜想。
这是白晓第一次见到顾成勋,很多年后,她一直在想,若是人生只如初见呢?她想她大概就不会爱上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