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候的白晓必然不知道日后的路途，被顾成勋这么一呛霎时只有哑然，却又不免觉得好笑——这顾成勋分明便是小孩子脾气！
侧旁的陆修文略带歉意道：“七姨太，成勋话不过心，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白晓也没什么好几计量的，她正要开口，梁婆子走上前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大妈妈喊帮手呢，老婆子去去就来，太太有事儿，寻巧儿做便好。”白晓点点头，梁婆子便退了，白晓转过头朝陆修文笑道：“大少爷说笑了。”
陆修文兴许是被白晓的态度惊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于是便也顺着白晓的目光往池面上飘过去。他饶有所思地打量着冰封落雪的池面，又看看出神的白晓，推了推镜框笑道：“七太太好雅趣。”
白晓微微笑，并不打算多说，“不过是闲来无事罢了，你瞧见那头的火了吗？落在冰层里头的一团死火。”
陆修文惑然。
白晓轻声道：“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陆修文了然，他转过头，“七太太也会读这样有意思的诗？”这倒不像是个前几日还在看带图山海经的女子……
白晓道：“偶然看见，觉着十分合我现在的心境罢了。”
陆修文便不再说话。
“崔姨妈如今是越发有气质了！”顾成勋的声音在后头乱乱地响起。白晓却还只是微笑地往那什么都没有的池面上看过去，正静默着，只听见一叠声的丫鬟婆子的传话，接着便是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几个原本还在搓麻将的太太们赶忙站起福身，就连秦妞儿也愣愣地站住，陆修文脱开白晓往前走了几步——陆洪琛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三太太芷兰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模样，模样清秀，看着比白晓只大点，白晓看见他与三太太芷兰有说有笑的便知道这年轻人是何人了。梁婆子曾和她说过，陆洪琛一共育有五子四女，大的如陆修文之辈已经在外求学，小的却还只是在私塾读书的年纪，想这位跟着三太太芷兰来的年轻人便是排行老二的陆皓白了。
兴许是陆洪琛的缘故，陆家两子长得都不差。
巧儿站在白晓身侧嘀咕了一句，“今儿这样的日子三爷也不曾回来，老爷也忒偏心。”白晓回头看了巧儿一眼，巧儿立马噤声，陆修文侧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白晓一眼。
陆洪琛环顾四周，打量了一番在场的人，回过头问老妈子，“怎么不见几位小姐？”
秦妞儿唤了一声爹霎时就扑到陆洪琛的怀里。陆洪琛把秦妞儿举起来搂到怀里，六太太方连音捏着帕子捂住嘴眉眼弯弯地凑上前来说话，“老爷，大小姐就算了，明儿才回来，余下的两位姐们儿还不曾下学呢。”三太太芷兰拉着陆皓白往旁边退去，凤眼斜斜地看了一眼方连音，便站到大太太身侧去，冷笑了一句，“我是没头脸的。”她这一句说的旁人侧目，丫鬟婆子不敢言，几位太太素日知道她这样的脾气，方连音脸色灰白地看向陆洪琛，可便是陆洪琛也装作听不见。
陆洪琛的目光投到四太太秦墨身上，似在询问，秦氏侧一侧身眉黛轻凝只淡淡道：“允在允澈还睡着，昨儿扑腾累了，早上也不曾起的来。”陆洪琛便有不满，“长得这般大，今日私塾也不曾去？算是欠了，你做娘的，总不能惯着，今日起来罚做课业。”秦氏微微颔首，依旧淡淡地应了。
这秦氏秦墨，性子极淡，素日不爱争抢，一朝喜，诞下双儿，一唤陆允在，一唤陆允澈，照着梁婆子的话，“皮着哩。”如今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只知道调皮捣蛋，全不似他亲娘的性子。白晓站地远远儿地，冷眼看陆府后院儿的莺莺燕燕上去同陆洪琛讲话，等陆洪琛抱够了秦妞儿身边就没了六太太方连音的位置，陆洪琛最终是坐了下来，靠身伺候的，是大太太崔氏。
白晓等闹哄哄的人都静了，这才走上前去行礼。
陆洪琛年愈五十却依旧锐气不减的眸光投过来，雄劲的声音响起，“白晓？”
白晓回道：“是。”透过余光她看见陆修文黑漆漆的眸子，顾成勋站着瞥了瞥嘴。
氛围似乎凝结起来，白晓只觉得周围的目光一下子便聚集到她身上了。白晓捏帕捂嘴咳了两声，陆洪琛问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原本还在她身上游走的目光因着她这一咳嗽，移开了。陆洪琛眉头一皱，挥手让她下去，白晓顺着退到人堆后头，心上舒下一口气。
她觑向亭外——亭外不知何时下了雪，天色灰蒙蒙一片，纷扬的雪花一点点落进回廊下，有的撞进来，扑到白晓的外氅上霎时没了踪迹。
白晓愣愣地看了会儿子，便听见陆洪琛多吩咐了几句话，其实这样的小聚对于白晓来说，也便是露个脸认个人，不过今日也不曾认全——陆家的三位小姐和两位小少爷今日都不曾来，实在算不得，便是早先大些的本该来的三少也不曾过来，二太太容香膝下两女一子，此刻却孤零零地一个人站着。
众人说了会儿话，便有丫鬟婆子摆了桌子上来排了点心蔬果，白晓身子不大好又经不起凉，便没用，只捻了块糕吃了。
陆洪琛周围围了许多人，白晓站在边上，只盯着手里的咬了一半的糕愣神。蓦然间，乔水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跃入脑海，心里也突兀兀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白晓惊觉，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乔水之是她从前在师范学院的同学，也是她的恋人，之前她被迫嫁到陆府，远在上海的乔水之应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从前白晓还总是做着关于对方的梦，日子久了却再也不曾，甚或是白天，也很少有想念对方的时候——今天是怎么了？
她自顾自地甩了甩脑袋，将那三个字抛之脑后，吞下最后一口糕点，却察觉到一道炽热的目光，白晓抬头摸索去，对上陆修文含笑的眼眸。
陆修文的眼睛，甚是好看，配上笑意，更是灵性。
顾成勋站在旁边，看见白晓，侧过面容不知和陆修文说了什么。
白晓笑一笑，转过身去。
小年的这一场小聚并没有持续多久，陆洪琛毕竟事务繁忙，也不曾多待多久，崔氏也倦了便也随之退了，崔氏走后不久，秦妞儿困了闹着要回去，于是六太太方连音早早地下场。方连音一走，三太太田芷兰便冷笑一声，刺了几句，“我这没头脸的也不多待了！”言罢，便朝和陆修文顾成勋站起一起的陆皓白使了个眼神，两人一块儿走了。
二太太容香面上一笑，道：“长清和竹玟要下学了，我还得接着，便也先走了。”四太太秦墨淡道：“想允在允澈也醒了，我也得回去了。”几个丫鬟婆子便都上来伺候自家主子一块儿离开。
于是这榭台上原本的几位太太，唯剩了白晓一人。
白晓的目光掠过剩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丫鬟婆子，想着也是回去的时辰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巧儿的身影，梁婆子被崔氏身边的大妈妈喊去做工也还没回来，白晓倚着栏杆百无聊赖地看向外面。
纷扬的雪花下落，这小年的雪，似乎是下地更大了些。
她目送着几位太太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撑着油伞慢慢往回走，又因等着巧儿来，榭台上只剩了她和几个打扫收拾的婆子。白晓看的乏了，收了目光，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一人。
陆修文朝她大步走来，待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张开的伞递给她。
目光落在伞沿的花纹，白晓接过来的手一顿。
“怎么了？”陆修文轻声道。
白晓抿唇道：“我以为是洋伞。”她转了转竹节的伞柄，看着白底梅花烙的绣针漆油伞面在手里旋转，撇开纷扬落下的碎雪，眼前蓦然飘起许多从前的事来，那人温婉的眉眼还在眼前晃荡，可惜他说的话，亦或是那道笑，却都散在周围的冷风中。即使是如此地不切实际，白晓却还是笑了。
陆修文看见她笑，也便笑了，笑地眉眼极淡。“我以为你不喜欢。”他说。
白晓摇摇头，盯紧了伞沿轻声道：“谢谢。”
顾成勋走过来朝陆修文笑了笑，歪着头，话中有话道：“修文，今天雪下的是大，可你也该警惕些，总别丢了伞又丢了别的，她，终究只是别人。”他的眼中倒射一股不明的敌意，他说的话也不明不白的。
白晓虽然不知道顾成勋这么说，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还听得出来这是这位顾少爷表达不屑的方式，她不做回应。陆修文的眼中满是歉意。
白晓笑笑，自撑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