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正巧在楼梯口撞上她那叔母杨氏,杨氏见了她像是见了鬼似地,好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身上的衣服是好些年前的了,样式旧了颜色也淡了,可白晓却还不认为这是杨氏把她当鬼看的理由,她笑着甜唤道:“叔母,好久不见了。”
杨氏这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是是是,好久不见了,有几个月了?叔母忘记了,晓晓,你来也不说一声,你这孩子,上一回也是,可吓着叔母!这一回要待多久?还是顷刻就走?晓晓,饭吃了不曾?”
白晓笑着,看着杨氏慌乱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尤其是最后一句——现在才下午三时,也不知道杨氏说的吃饭,是吃午饭还是吃晚饭。
她就要回话,却忽地看见周少群从下面过来,杨氏一下子就转移了目标,转而去问她那亲儿子,“少群,你妹妹怎么回来了?你看你妹妹回来,你也不知会我,我好,我好给她打两匹布做衣裳穿,也不用翻着以前的衣服,不好看!”
白晓笑而不插话,只看着周少群和杨氏你来我往地说话,等了有一会儿,她才慢慢悠悠道:“叔母,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杨氏一愣,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来,但她很快就将这情感隐匿了,“这,这样啊,也不多坐坐,少群,还不送你妹妹去!免得陆家人着急!”叫杨氏迎接一下对方是犹犹豫豫的,这会儿送客倒是利索。
白晓自知杨氏素来如此,也不和她计较,下了楼梯就走。
周少群跟着她走,一副要将白晓亲自再送回去的架势。
白晓却顿住脚,“舞会那边我也不再去了,手上还有些事要办,你也不用亲自送我,叫人把我送到玛莎服饰那边就行。”玛莎服饰是她经手最久的一个店铺,里头又有许多如苗姐这样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她办公的场所。
她这次回来,沉积许久的事物还没有全部清掉,手上还多了从藤堂那边坑来的地契。
那些厂子白晓并不打算归纳到自己的商业计划中,在她看来,并非是没有用处,而是因为日本人的根基太深,她贸然接受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于是想着不如进行拍卖,转化为资本的养分。
——她只要养好自己本来的这一批绿芽就好了。
至于老城那边,她有日子没管,黄余轩那边的生意听说做地还挺大,如今每月交到她手上的奉例已经有了七八百银元之多——这对于一个市场狭窄的乡下老城来说实在是非常可圈可点了。
周少群一一应了,倒也没特别非要送她,只是替白晓将行程安排好。
末了,要走的时候,周少群突然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白晓笑了一下,没说话,周少群也就明白了。
车子启动。周少群原地看着那车喷着尾气从周公馆的大门出去,这才拔腿往回走,白晓这事儿一闹,他也没了再回去舞会的兴致。便慢慢悠悠地在周公馆里晃悠,周公馆里的陈列物件都保留着许多年前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白晓还会拉着他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
且说着杨氏见白晓走了,满心欢喜起来,她拉上窗口的帘子,回过脸来朝屋子里太妃椅上坐着的男人说话,“我可是替你省了一大笔支出!你想想,二房还有几个孩子,不从她外人那儿省省,你给你儿子留什么!”
杨氏咄咄逼人。
莫名其妙的,周老婆子的遗嘱里继承人的行列中出现了白晓的名字。
也怪这老婆子麻烦,人都死了好几个月了,偏偏在死之前给上海的律师事务所留了遗嘱,偏偏这遗嘱就这两天才送到周府!里头那些周三周四也就算了,毕竟是个姓周的,又是老周家的血脉,可这白晓算是个什么!
姓白,就是个外人!偏生那老婆子还给白晓留了两处价值不菲的产业。
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向着外人算什么回事!
周长恭露出有些不耐烦的情绪,看着杨氏的眼神很是鄙夷,“那也是妈留下的遗嘱,你能让妈最后这点心愿都达不成?”
“那可是外滩的麻纺厂和机械厂!”杨氏怒道:“要按你妈的意思给了白晓,你知道周家要损失多少收入了?老娘是为你老周家好,还不服气!”
她的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声动静,周少群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杨氏慌地站起来,磕到桌子也不嫌疼,只是愣愣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周少群,嗫嚅道:“少……少群,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送晓晓了吗,哎呀这……”
周少群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氏,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将对方看穿,“妈,你们刚才说的是真的吗,奶奶真的是打算将外滩的麻纺厂和机械厂给晓晓?”
杨氏答不上来,她的目光飘忽,闪烁其词,“啊呀,这个,你奶奶的事,我们也不知道,这,少群,你就不要管了,你爸做主就是,啊呀呀这。”说一半,她又猛推了周长恭一把,“你倒是说两句!”
周长恭早不满杨氏的一人独大,皱眉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都是他奶奶定下的!”
此言已罢,周少群的脸色更加凝重,他已经确认这件事是确有其事了。
而杨氏的面容上更加灰败,额角的皱纹拉伸,就要再说什么,周少群已经转身走了。杨氏又气又急,对着周长恭打发一通脾气还不解气,周府被闹地鸡飞狗跳。
这厢白晓不知周府有这个名堂,她进了玛莎,去了后台,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将手中的事一一铺陈开。首先就是藤堂一郎的这些合同下的厂子,白晓叫人探听,就是最近的一场大型的拍卖会也在两周后举行,但应该也要提前准备了。
在整理文件的过程中,白晓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即,若是将这一批地契厂子再卖给日本人又该如何呢?——日本人势必在培养这批厂子上花了许多心血,若是按照原价,上海恐怕还没有几个人能够轻易地尽数吃下,而贱卖,白晓也觉得肉疼。
而日本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缺少的是时间和精力,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厂子和那些要多少有多少的资本来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日本人一定会选择培养好的成品,也就是说,只要价格不超过日本人的心理预期,那么一旦有机会回收,藤堂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说到藤堂,就不得不提起在扬州经历的那些事。
那天晚上,白晓顾成勋等人侥幸脱逃,一路回到上海,而藤堂也在不久之后一样抵达上海港口,可这几天过去了,藤堂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已经忘了在扬州把他们戏耍的恼怒。
这是让白晓觉得胆战心惊的一点。
顾成勋也深有同感,但同时也表示希望白晓不要有所顾虑,他说他会解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成勋的意思,就是来什么杀什么。
白晓也深知两方的矛盾不可化解,好像武力牵制似乎就是最好的局势,再加上她信地过顾成勋,于是也就将这件事尽数交给了对方。自己也就再没管过,可心中却也是或多或少会有好奇——面对藤堂一郎那样的野兽一样的存在,顾成勋会怎么做呢?
顾成勋最近确实是在和藤堂一郎游走。
当时在扬州那明显对着干,就是和藤堂彻底宣战了,近些时候,他自己培养的一些眼线,不单单是在盯着顾龙朱,也还是在盯着藤堂那边,然后让他吃惊的消息便传来。
有个盯着顾龙朱的眼线,亲眼瞧见顾龙朱领着那个藤堂木子出入藤堂一郎的公馆,又见双方在门口亲热地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断断续续的,那人也听了些之言片语。
回来一拼凑,竟是藤堂有意将自己的女儿木子许给顾龙朱!
顾家对于藤堂一郎来说到底有多值得?
值得这狡猾的日本人甚至肯赔个女儿留住顾龙朱?还是在他顾成勋彻底向藤堂宣战的情况下——顾成勋可不认为一个杀了他十来个精英手下坑走自己多年心血的人值得原谅,在换位思考的情况下。
所以他认为藤堂并不会原谅自己,但对方又有意拉拢顾龙朱——这是已经将他顾成勋和顾龙朱二人划清对待了吗?
顾成勋心里不自在。
他虽然并不喜欢别人将他和顾龙朱混为一谈,可在日本人的问题上却恰好相反。顾成勋之前闹那么大动静,就是为了用一个大动作惹怒藤堂,使得藤堂因此憎恶整个顾家,从而疏远顾龙朱——可现在看来,这两者的关系非但没有丝毫破裂,反而更加紧密,而且马上就要成为亲家了!
这不可不说是一件大事件,一件将来报道出来或是公开后就能立马震惊整个上海的大事件。
新闻标题顾成勋都给想好了。
就叫顾家继承人疑成日本人女婿入日本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