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被顾成勋半拉半领着过来，方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片枯色，眼下因为已经到了隆冬时节，之前的庭院中都是铺着厚实的茸茸绿色草坪已经枯黄一片，微风卷起枯草碎屑，扬在空气里，暮时的阳光照耀其上，像金色的沙尘般飘浮着。
上一次来的时候，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白晓还没能仔细瞧看这几个月院内的变化，今日以来，猛然察觉——确实是大变样了。
她在院子里随意走动着，听见顾成勋喊山山的名字，随后鼻尖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腊梅香，那种难以捕捉却又时时沁人肺腑、催人欲醉的味道令得白晓整个人身心皆轻。她的目光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认真地探寻过去。
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正亭亭立着一株乔木状树形的腊梅，遒劲的枝干上缀着一个又一个细小精巧的金黄色花朵。
好精致的小花！“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白晓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
顾成勋颔首想了会儿，他念的书里，有讲梅花的多，将将是赞美腊梅的却不怎么多，唯一能够熟于嘴上的那一首却被白晓抢了，于是他在脑海中搜索一番，好不容易才想起高荷的一首《腊梅》，“少熔蜡泪装应似，多爇龙涎臭不如。只恐春风有机事，夜来开破几丸书。”
“你种的？”白晓对这株腊梅毫无印象。
顾成勋指了指把湿哒哒的手揩在围布上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山山，“你那小丫头种的，她还种了梅花，只是没开罢了。”他又指指另一个角落里孤单单的一棵树，摸了摸鼻子，“我记得你喜欢梅花来着，可这个时节，梅花还没到开放的时候。”
白晓咬了咬下唇，唇瓣泛起鲜艳的红色，她的心情单单是因为这股子花香就变地很好。
“这就是你要我来这里的原因？你想给我看看这个？”白晓弯起眼眸。
顾成勋淡淡地回答：“我只是觉得你心情大概不会很好，认为陆府没有能够让你纾解的地方，于是就自作主张地想让你心情变地愉悦一些。”
白晓扬起唇梢，两颊浮上两卷梨涡，微施粉泽的面孔上，笑靥如花，“是啊，你成功了。”
身形挺拔的青年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抚上领口的扣子，摸索着解开后，他才轻声说道：“今天这个天色，晚上应该也有让人愉悦的场景出现。”
白晓眨眨眼睛。
顾成勋所说的“令人愉悦的场景”出现在几个时辰后。
十二月的夜是涮洗过后的柔蓝色天幕，天幕之上，缀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斗，像是洒在一面绒毡上的数不清的金粉，皎皎明月吐这幽静的光，普照着深海一样漆黑深沉的地面。
在山山的贡献下变得饭饱衣暖的身子变地舒展开来，白晓眯起眼睛，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每一个细胞发出的舒适的叹息声。她望着这漫天的奇色，感慨着发出几个音节——这样的场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不管是上海中心的陆公馆，亦或是老城的陆家，推开窗子，永远只有那深沉地连月色都瞧不见的黑夜。
顾成勋披着件衣物从屋子里面出来，站到白晓旁边，“看来今天运气是不错。”
白晓抖了抖，“真的是很美。”
“是啊。”顾成勋发出一声慨叹，“第一次在这片外郊看见这片星空的时候，我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踩上院落里的枯草，唇角牵动起难掩的情绪，他露出幽深的表情，“上海外郊，和上海市内，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
“你这算什么？”白晓调笑道，“我才是难以相信，这样的景色，会是你来带我看，就好像，你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
顾成勋没有回应。
“你这算是，神仙下凡历经磨难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凡间吗，像是织女。”白晓吃吃地笑，随后也踩上枯草，意外地发觉到难以言说的柔软的触感。
顾成勋撇了她一眼，“织女爱上凡间，不过是因为，她遇上了牛郎罢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爱上这里，也是因为有某个人的咯？”白晓好奇地问顾成勋，她甚至是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蛮迫不及待地问。
顾成勋咧开嘴，他看着将脸凑近一副逼问表情的白晓，轻笑一声，“算是吧。”不等白晓再八卦地问下去，他就仰面躺下来，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我之前就经常这样盯着天空，每每感觉这样都还不错。”
白晓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
“哪里还不错。”
白晓问他。
“躺在这里不错。”顾成勋半阖着眼懒懒地回道。
白晓迟疑地望了顾成勋一眼，顾成勋回过头，指着她身上挂着袄的裙子，“很软的，你试试，确实不错。”
白晓一时陷入沉默，就在顾成勋以为这姑娘没躺下来这个打算的时候，身侧的草丛传来摇摇晃晃的声响——她也躺下来了。
然后在静谧的夜晚中，顾成勋旁边的草丛传来“嘎吱”声音，随后便是液体喷涌的声音——他幼时时常在陆府的花园里玩耍，那里有些草丛，有时候他钻进去无意踩到什么虫子之类的，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然后脚底就是黏糊糊的一片绿色。
“……”白晓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忍不住拽了拽身上的簇新的短袄。
顾成勋忍不住溢出一声笑，“我觉得你现在可以期待这不是一只绿色的虫子。”他这样和白晓说，在白晓听来，他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是带着幸灾乐祸的。
白晓忍着抽动的唇角，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漫天的星河上——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心境。没事儿，明天洗了就好了。
倒是这个笑她的顾成勋……
黑暗中，顾成勋露出无辜的表情，随后他翻了身——“嘎吱”一声，背后便也炸开一声汁液迸裂的响声，在静谧的夜空中格外突出。
顾成勋，“……”
白晓忍不住了，她笑起来。
顾成勋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的，且又是在这种刚刚嘲笑过白晓的情况下。
白晓于是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明天一下洗衣服。”她虽然这么说着，语言上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因为说话的缘故，本来可以憋住的气也松了，白晓干脆不忍了，就放任自己笑地花枝乱颤。
顾成勋，“……”
“你这笑的样子还真是……”顾成勋长吸了一口气，隆冬的寒气被他吸入口中，胸口回荡起寒意，他冷不丁地咳嗽了一声，“怪不得陆修文说你很像。”
“像什么？”白晓敏感地抓到了那两个字。
顾成勋道：“陆修文大概也和你提过吧？你挺像他的一个故人。”
“是有说过。”白晓仰面躺着，散开的头发铺在地上，她连箍住发根的簪子都拔了，就这么散着，感到舒适随意，“不过他说过，我又像，又不像。”
“你觉得我像吗？”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顾成勋回答道：“不像。”
白晓垂下眼笑起来。
言罢，她又问：“他那个故人呢？”
“不在了。”顾成勋道，“我的意思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大概就是死了。
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许是因为陆修文，白晓竟是觉得有些伤感，她没问那位故人是如何不在这世上的，只是觉得，也许她只应该知道这么多——她自己并不想有什么负担，不管是对于陆修文来说，还是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让陆修文挂念的故人来说。
于是她提起精神，开始排弄着袄裙下穿着棉裤的腿转移注意力。
白晓的完全沉默让顾成勋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偏过头，看着黑夜中旁边躺着的梨涡浅笑的女子，“当然，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个。”
白晓将双手枕到头下，“我知道，我也不在意这个。”
“你是独一无二的。”顾成勋继续道，他的话听起来很柔和，至少让白晓感到很舒服。
白晓楞了一下，随后她坏心眼地弯起眼眸，“你初见我，还调笑我长得像是陆修文那个故人。”仿佛是怕顾成勋不记得一样，她又说了更多的细节，“修文，今天雪下得是大，可你也该警惕些，总别丢了伞又丢了别的，她，终究只是别人。”
这是顾成勋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的刺话。
白晓模仿顾成勋一板一眼的说话模仿地很像，她把顾成勋说愣了，很显然，顾成勋似乎已经不记得这一段过去了。
“有这事儿？”顾成勋一脸茫然。
白晓笑地更加开心，在让顾成勋吃瘪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小顾，你怎么带着小姐在外面躺下了？十二月的地赤人地很！”山山着急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她刚收拾了里屋，出来喊这两位祖宗进去，却看见两个人一左一右在枯草地上躺地舒服，眼睛都急红了，“小姐！”
白晓看着顾成勋，爬起来耸了耸肩，“得起来了，不然山山会很生气。”
于是视野内的的青年男子也懒懒地爬起来，披着衣服斜眼觑了眼跳脚的山山，“是啊，她已经很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