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白晓忙完这一个月,她才渐乎想起一个人来——她似乎是已然有一个月不曾见到顾成勋了,也不知对方恢复如何。
这一个月以来,她除了忙碌巧儿的婚事外,还陆陆续续参加了几次上海商会的大型集会,不比第一次的不愉快经历,她以后的几回并没有撞上周少群,连带着让陆修文不痛快的顾龙朱也没有出现,她因此得以和陆修文、genn相聚甚欢,也就此结识了不少年轻实业家。
算是为她接下来的路夯实了路基。
而周公馆那边,她趁着周少群不在的时候混进宗祠祭拜了外祖母——那个从小把她带到大的老人也算是寿终正寝,得偿所愿。
仔细想来,她确实是一个月都没能抽开手去看望顾成勋,于是踩着九月的尾巴,白晓再一次进入了那间久未曾去的出租小屋。
白晓过去的时候,顾成勋只穿着一层粗麻衣裳闭着眼倚在门口的阳光下搁置的躺椅上,修长的睫毛紧闭着,安宁的神色悉堆眼角,而小丫头山山则倚着躺椅蜷缩着睡着了,呼吸平稳。
兴许是她脚步子不够轻,又或是她挡住阳光投射到对方身上的一片阴影遮去了温暖的光源,顾成勋就这样醒了,那双漆黑的瞳眸毫无预警地睁开,在略有些迷茫地放空了片刻后,瞳孔的焦距才对准了白晓。
“你来了多久了?”他问她。
白晓摇摇头,“没多久,我刚来。”
“唔。”他应了一声,支起一只胳膊坐起身来,身下的竹节躺椅蹭地咯吱作响,惊醒了歪在一旁打瞌睡的山山,小姑娘揉着眼睛抬起头,也是在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白晓来了。
“小姐!”在彻底看清来人后,山山一个机灵,连忙爬起来,她有些局促,“小姐我给你泡茶喝去!”虽说是九月,可地上还有暑气,白晓一个人来,得喝些解暑茶才好。
“慢些去!”白晓笑着吩咐了一个鱼打挺爬起来就往外冲的山山,生怕这小丫头磕了碰了。
顾成勋很显然也是没有料到白晓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再加上方才睡醒脑中一片混沌,连带着唇齿间也磕绊了,一时竟是再找不到什么话说,他将额前散乱的头发拨开,半晌后才出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白晓就觉好笑,她拎过一旁的藤椅凳子,“我怎么不能来?这屋子都是我租的,你人也是我养的,你现在倒不肯我来了?”
顾成勋的眉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但他并没有说话。
白晓就怪道:“奇了,我素日和你说话,我说一句你要回敬三句,自称顾某,又称我白小姐,句句嫌恶我,怎么现在干脆不吱声了?”也确实是,从初见的莫名其妙的讽刺,到紫藤花园里扶她出去,到这之后打着崔氏旗号送软烟罗布料的试探,再到这几个月后的重逢……
多变的态度让白晓都要怀疑这具身体里是不是住了几个性格不一的灵魂了。
“难道不该是我奇怪?从前那个寡言少语兔子般惊乍的七太太怎么不见了,自从我这一回见你,每每都是我说一句你回三句,现在我不说话,你竟觉得奇怪!”顾成勋露出奇怪的表情,他这样说。
白晓,“……”
半晌,顾成勋又道,“你非要我和你争对?”
这人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白晓忍不住这么想。
白晓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一开始见我就在嘲讽我。”
“你也和我之前认知的不一样。”顾成勋这么说,“不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姨娘。”认真的表情看着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白晓被顾成勋这句话雷地外焦里嫩,她真当是要怀疑这个人受了伤之后是不是连带着脑子也坏了,或者是干脆就没了脑子。
她不可思议道:“你这一个月就琢磨出了这个?”
“也不全是。”顾成勋道,他从伸手可触碰到的台子上抽出一张报纸来,将某一面翻朝上递给白晓。
白晓接过去,触目看见的就是一张巨大几乎横跨整个海报的照片,照片内的主中心是上海商会的会长,她还有些莫名其妙,在接触到顾成勋示意看下去的眼神后,白晓仔细分辨着,随后便在照片的一个边缘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身形,虽然有些模糊,但身着洋裙小皮包的那个女人,确确实实是她没错。
是她在参加商会的时候被拍摄下来了。
“至少我见过的那些后院女人,不会跑去经商,你很有胆量。”顾成勋淡淡道。
白晓弯起唇瓣,“若你仅仅是因为这个而对我刮目相看,那你大概以后就要收到更多的错愕了,我和你想的那个白晓,大概一点都不一样。”
顾成勋默。
半晌,他轻声道:“是吗?”
也是。
是不太一样。
“之前那个叫方连音的女人,是不是借着我的名字差点把你害死了?”顾成勋突然问道,他那张俊逸的面孔上摆着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白晓看着也不像是愧疚,可却也并不是讽刺的意味。
白晓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你那小丫头说的。”顾成勋道,“闲来无事多和她说了几句话。”
原来是山山,这个把不住嘴门的,一会儿定要拧她嘴。白晓这么想,她点点头道:“原是如此,不过我现在好好的,化解了危机。”想了会儿,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把握着破除污蔑的致胜底牌的话,现在沉井的大概就是我自己了。”
致胜的底牌——顾成勋知道白晓说的是什么,当初山山在给他讲这一段的时候还特意嘲讽他脑子不机灵转不过弯来,而他确实是也像是山山口中的方连音一样,丝毫没有想到一个进了陆府将近两年的女人还是处子之身。
保持自我的同时也在寻找往上爬的途径。
在那个时候,顾成勋意识到,这个叫做白晓的女人,是和他所认知的那些贵人的情人或是小老婆不同的存在。
于是今日在对话的层次上,他特意做出了尊重对方的平等姿态。
因此这一次白晓来,素日里故作姿态拉开距离的“顾某”两个字也不挂在嘴边了。
白晓也察觉到这个变化,虽然觉得对方这种转变弄的莫名其妙地——但说实在的,从前顾成勋和她一口一个“顾某”说话的时候,她不但没有觉得分毫礼貌,倒是觉得对方轻浮地很,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吧。
现在这样你我相称的说话方式就很是舒服。
就在白晓胡思乱想的时候,山山推了门进来,她端着茶托,上头摆着两盏茶水,一杯给了白晓,一杯给了顾成勋,给顾成勋的时候还加上了一个多余的翻白眼的动作。
只不过顾成勋视而不见罢了——看起来这也是两人素日里的相处模式。
“你身上的衣服是,你自己买的还是山山……”白晓盯着顾成勋身上那件朴素过了头的粗麻衣料出神,她想起老城中陆宅里的长工,顾成勋这一身行头,和那差不多。
顾成勋摆出衣服和他那廉价的衣服完全不匹配的姿态喝了茶,很是平静地说:“房东太太家短工阿长的,借来穿穿。”
阿长白晓认识,是个瘦高的年轻小伙子,但看身形确实是和顾成勋差不多,不过更为让白晓吃惊的是,这么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缺的少爷,居然能够接受这样的下等麻布,实在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过想来好像也没有别的解决方案了,当初把人捞回来的时候身上那件衣服都是弹孔,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况且这个时候,他本人更不可能跑出去挑选衣裳,借阿长的衣物应急确实是上策。
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白晓想到这里,喝茶的动作一顿,她低着头眼睛上瞄,透过稀松的刘海发偷偷瞥了一眼顾成勋,却听见对方突然抬起头来问她:“你缺保镖吗?”
这话问地白晓一愣,她下意识地就一晃,险些将手中茶杯里的水泼出去,“诶?”
顾成勋继续道:“我想做你的随身保镖。”
随身保镖?
“不行。”白晓的脑子飞快地转过弯来,她回答地斩钉截铁。
开什么玩笑?顾成勋,顾家的老二,要给她做保镖?是要她命还是怎么样?顾龙朱那种全身毛孔都被自负堵塞住的男人知道这件事岂不是要把她撕了?
“为什么不行?”顾成勋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为什么不行?自然是哪里都不行!
白晓指了指顾成勋的模样,一脸看古怪的古怪神情,“这眼睛,这鼻子,这嘴,你长得就是一张顾家二少顾成勋的脸,你问我为什么?这也太引人注目了。”
顾成勋偏了偏头,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又看了看白晓的脸,“可我不想欠人情,一样,我也不想回顾家,如果你要理解我的行为,那就当做是打工还债吧。”
白晓就觉得更加好笑,“这种荒唐事你想了多久了?”
“突然想到的。”顾成勋这么说。
白晓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