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洪琛的病似乎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像是一株枯树，死气沉沉地等待着消散的那一日，给他喂水的容香容色艳丽打扮地花枝招展，头上的金步钗缀着的琉璃珠子撞击出脆响，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熏地白晓头疼，于是白晓只稍稍陪了会儿陆洪琛就借口透气，先行出去了。
在门口的时候，白晓撞上了一身素服倚在门口抽烟的楼重潇，时下流行的旗袍裹着纤细性感的躯体，艳丽的红唇像是沾着水珠还未采摘的红色蔷薇，娇艳欲滴，黑线勾勒的眉眼妖娆妩媚，纤细修长的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夹着只女士香烟，正吞云吐雾。
“有阵日子没见了。”倒是楼重潇先说的话。
白晓停下脚步子，看着对方，“有阵日子没见。”
楼重潇踢了踢脚下的高跟鞋，她换了个站姿，注意到白晓因为忍耐而面露不适的表情，她将烟点在窗台上折了，掐灭顶端的星火。媚眼微抬，“陆洪琛不行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此刻就站在陆洪琛的病房门口，隔着一扇门就是崔氏和容香，白晓有些错愕，可对方却依旧如她记忆的从前模样，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来，“都是将死之人，还怕我说一两句了？”
楼重潇还是没变。
哪怕外表变了，可骨子里的这份不认输和傲气还是没变。
楼重潇扬了扬下颚尖，晃了晃手上歪歪扭扭的香烟，“容香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你这块肥肉，你别以为你给了她个丫头你们就是一个战线了，老妖婆，妖着呢。”
白晓对楼重潇这个老妖婆的称呼甚是感兴趣，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放着心呢，就是她死，也轮不到我死。”白晓摇摇头，十分诚恳地将自己的心头话说了出来。她自己也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容香陆良又一流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三个月，她创办了中信公司，那陆良又每日可是变着法儿地要让她介绍他出去，甚或是令怀孕四五月的巧儿还跑过来磨软。
白晓是个分事理的人，说白了一句，她信不过陆良又，她又怎么可能让陆良又咬上来？
于是自然都是拒绝。
“那就好，若你哪一日死了，也对不起我花了赌注在你身上。”楼重潇神色淡淡的，她扶了扶自己发上用摩丝琯好的假卷发，捻着烟头踩着高跟鞋就走了。
白晓望着对方的身形若有所思。楼重潇自从来到上海就没再唱过戏，相反她改变了自己的形象，时常出现在附近舞厅内，成了舞厅内著名的交际花，说是交际花，其实却是个高岭之花，除了跳舞，旁的时候就是你怎么约都不可能约的出来，在上海这个圈子内高傲地数一数二。
即使是不近人情，却也有着很大的交际圈。
白晓耸了耸肩，若不是楼重潇提醒，她都几乎要忘了她和楼重潇的一个赌注来着。当时在陆府，楼重潇站出来帮了她，事后在她身上下了一个赌注，那就是白晓必须要用尽她自己所能帮助楼重潇从这个牢笼一般的陆府中出去。
当时的白晓答应地很干脆，因为这个赌注，并不虚无缥缈，它已经将两个女人联合到了一起，从此她们同根同源。
白晓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她想起自己下午好像还有事物要处理与事业不再耽搁，大步往前迈去，在走廊的拐角，冷不丁地路上陆良又。
陆良又笑盈盈的，“七太太。”
白晓于是停下和他问好，“巧儿现在也有四个月了罢？我瞧她这两日也不曾来我这儿坐坐，身子可好？”
陆良又的笑明显一滞，但他很快恢复了笑意，“巧儿很好，昨儿还要我来向太太讨几款最新的首饰。”
“原来如此。”白晓颔首，“晚上些时候我就叫人挑了送去，不耽搁三少爷讨三少奶奶欢心。”她故意将三少奶奶这几个咬地很重，便是为了时时刻刻提点陆良又。
在白晓明显的威逼下，陆良又面不改色，“那就多谢七太太了，良又替巧儿现行谢过。”
白晓微笑，“不谢。”她说。
。
三个月，白晓都没有再来过这间小院子，顾成勋穿一身粗布夹袄，将布纽扣扣到领口，装扮成一丝不苟的模样，他站在窗前，看冬日的初雪纷扬落到地上，六边形的小花落成一地白霜，那双漆黑的瞳孔中，也随之染上清冷之意。
山山站在氅门口，跺去落在鞋面上的细碎雪花，寒风卷着雪花扑上她的背脊，冷不丁地，她打了个哆嗦，眼刀子也没好气地砸在顾成勋的背上，“大落雪天，你不好好呆着，又开窗子吹什么冷风？”山山是很不乐意的，眼前这人，身子早就大好了，可却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她跑去白晓那边问了几次，白晓都是把手里头的文件搁下来，抽动着面孔，却还是强忍着淡淡道，“让他住着便是。”然后跑回来和顾成勋说这事，他却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现在是你家小姐的跟班，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可也行？”说完这句，又恢复到之前一成不变的冷淡神情，每每给山山气个半死。
可这位爷不走，她也没办法。
开始还能甩脸子，“你既然是我家小姐的跟班，那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就是，哪里有跟班还要丫头伺候的？”顾成勋听她这么说，倒也不反驳，山山第二日一大早起来，就真的瞧见这个大高个儿，素日里言行都自有一股举止的人蹲在院子里的井边涮洗衣物，笨手笨脚地挂上竹竿。
那时的山山还有些感叹这位小顾的说一不二，哪知当天就出了事。先是好端端的厨房走了水，波及到隔壁的房东太太，接下来又是频繁打碎的瓷具和因为打扫碎片而割破的手，这还不算灾难，等到第二日这位小顾自己穿上自己洗过的衣物后很快就起了红疹子，险些再倒了命——原因是涮洗衣物的草木灰添多了。
这么一来，就是山山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放心这位小顾再自己动手了，于是从第三日开始，又只好包揽了全活，这场灾难才平息——和外表一样，这位小顾，并不是一个可以照顾自己的主儿。
她曾经一度怀疑这位是哪里流亡的大少爷，气派像，举止也像，可她既没有听说哪里的人家丢了公子，也没听说上海哪家大户破落了。
于是山山的忧虑也便一直搁置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的顾成勋面无表情地回身看了一眼山山，伸手将窗子掩了，也不知是不是当真是因为冷风吹地多了，他掩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压抑的声音从喉口溢出，他于是顺势弯下腰坐到桌子旁，捻起山山早上买回来的报纸仔细翻阅起来。
山山，“……”这也是山山郁闷的一个方面，这位小顾，平日里没什么爱好，闲来就是看出充楞，可却偏偏每日都要一份最新的报纸来看，而山山，也只有在对方看报纸的时候能够从那张脸上分辨出一些不同于素日面无表情的神色。
可她不识字，往往只能看看照片，偶尔不经意瞥到，会在上面瞧见白晓的身影，是对，这位小顾感情动摇的另一个点，就是自家的小姐白晓。
山山每每想到这些，都会露出古怪的神色。
顾成勋端坐在桌前，像是根本注意不到旁边面色古怪的山山一样，只是聚精会神，万分专注地将手中的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白晓了，或者干脆说，自他四个月前的那一遭受伤，为白晓所救，他就再没有与外界有过任何联系——他已经有四个月没有回归到外界，回到那个让他憎恶的顾家了。
也因此，报纸成了他得知外界消息的唯一渠道，很多他关注的事情也都是在这里得知。
顾龙朱与日本人藤堂一郎的第一阶段的合作似乎已经成功达成，前不久的报纸上刊登出了两人握手微笑的合影，刺眼地很，而最近那个男人似乎又在和那日本人密切接触，看样子是要准备加紧合作关系，今日的报纸上的照片正是两人私下里的亲切会面，看那样子，大概双方都已经等不及第二阶段的合作了。
顾成勋原来还在顾家的时候，多多少少知道些顾龙朱与日本人的交易。大概是一年前，因为机缘巧合，顾家得到一批上好的德式机械，这一批武器本来是在华德国人投运的一批新式武器，可行驶到中原界内的时候被土匪杀了，而这武器正好为当时在那一带活动的顾龙朱所获。
后来，顾龙朱不知从上面渠道联系到了日本人藤堂一郎，藤堂出的价格几乎是其他买主的两倍，这也就是为何顾龙朱无论如何也要合作的原因——金钱。而他们交易的第一批武器便是六十箱的重机枪，而第二阶段的合作，不出顾成勋所料的话，大概就是那二十架子迫击炮了。
交易的周期比他想象的要短，顾成勋觉得自己恐怕在这里是待不下去了。
他的目光移到第二页，那里，标注的便是白晓参与剪彩仪式的照片，联系这三个月来对方的所有动作，顾成勋几乎毫不费力地就明白了，则大概会成为白晓事业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顾成勋眯起眼睛，眼中染上一抹浓地化不开的色彩。
是时候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