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秀居然还没死透。
她怎么会没死透呢?
我原先以为,蓉秀再怎么食婴吃人,又把自己弄得半人不鬼的,可她到底还是个人,一口十四钉的枣木棺,既镇邪又辟阴,钉的横死之人永世不得超生,对付她一个小小的姨太太,也就够用了。
但可惜的是,蓉秀显然是没被钉死,并且还借机溜了出去,我对于我的术法很有自信,连她的十个指甲都通通剥了下来,还没让她立时就死。像我这样的老妖怪,不至于连个蓉秀都压服不住。
这么一想的话,看来我这边是没什么问题的。那问题就只能出在伍韶川身上,谁叫他办事不牢靠,办砸了不说,还给蓉秀钻了空子,给我添麻烦。
这都是第三次了,加上之前我替伍韶川收拾的烂摊子,短短半年,我居然都替他收拾了三次烂摊子。
我于是火气直往上蹿,十分想把伍韶川拎到我跟前,好好地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曾经的二姨太又出幺蛾子了,顺便再给他好好地上上课,好好地教教他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怎么写,不要动不动就做事不干不净,就知道惹我生气。
可伍韶川好像下午的会开的实在太久,不知他和他的上峰又在商量着什么大计,可能原先商量的挺好,谈到后头就谈崩了。
他可真是贵人事忙啊……
我闲着没事,不想伤肝动火,也不想屈尊降贵地出去把伍韶川拎回来,便在房里打坐,平心静气地,一坐就是一下午。
直到又要吃晚饭了,伍韶川还是不见人影。
……
真是气人。
晚饭时有三四个小丫头来摆菜,见我脸色不豫,但言行还算和蔼可亲,便也放开了胆子,开始一嘴我一嘴地串起了话,只说今天参谋长心情简直大起大落,听说开会的时候还和颜悦色的,可途中出去见了个从外头赶回来的勤务兵,回来当场就甩了脸子,连会也不开了。可怜一旁除了翁副官这个贴身秘书之外再无旁人,于是里头噼里啪啦一顿摔摔打打,等到翁副官开门出来后,周围人都立刻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觉得参谋长下手真狠,不往身上打,专往脸上招呼,看倒霉蛋翁副官脸上的淤青,起码这三天是别想体面地见人了。
听这话的时候,我手里正拿着双银筷子,在饭桌上夹的是飞沙走石,嘴巴里吃着鲜美的鱼肉,耳朵里除了伍韶川这三个字,其他的类似于往翁副官、还有倒霉蛋等等字眼,则是一概都给忽视了。
说来也巧,昨天我刚和伍韶川说了想吃鱼肉,想喝鱼汤,结果今天厨娘就得了条极好的东星斑,是鱼贩子打冰湖里花了大力气捞上来的。摆菜的小丫头有一双灵巧的手,还有一张机关枪似的嘴,对着我一个劲地说伍参谋长有多英俊多体贴,惦记着太太想吃鱼不说,还特地派勤务兵去了趟后厨,叫厨娘切了鱼头去煲汤,鱼肉留着做清蒸,因着怕我吃到鱼刺不舒服,还让她们事先就把骨头全给剔了。
我觉得伍韶川把自己的形象经营的真是好,先是有小桃,后来别说是摆菜的小丫头看着羡慕,就算是后厨的厨娘,只怕也挺想给伍韶川看上,就算纳回去做第十几个小老婆也乐意。
不一会儿,我就吃鱼吃的嘴巴酸,拿筷子夹鱼肉也夹的手酸;也只有这时候,我才会熄掉怒火,转而想起伍韶川的好来。有他在,我只要张嘴伸手,顾着享受就好。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其实对伍韶川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并且我的脑子里一直都记着的,是他对我的种种迁就,种种示好。
他就是这样,没脸没皮的,什么好都要做在明面上,我的一句话他都恨不得抄下来咽进肚子里去,让我在享受之余,还不得不一下两下地看进眼里,还得让我惦记上他对我的好。
这样,我就没法再对他发脾气,没法对他恶毒起来了。
他可真是个人精。
第二天,伍韶川披着浓重的霜雪之气来敲我的门,他的衣服上无雪无霜,只是气息冰冷,脸色瞧着比昨天白天见时还要疲惫,是个奔波了一天一夜还没休息过的模样。
我看他眼睛都充了血丝,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减了半,竟然很想把他赶出去,想让他睡回房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睡足了再来跟我说话。
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只觉得他憔悴的样子很难看,很不顺眼。
让我看了就很不舒服。
可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又说不上来。
“滚出去。”我对着伍韶川道一挥手,根本懒得看一眼:“看看你,鞋子都没换,还敢进我的房间,回去拾掇拾掇自己,哪怕睡一觉也不要紧,别让我看见你这副没用的样子,有什么事晚点再说,现在看了你就烦。”
伍韶川闻言张张嘴,想说话,却只是呵出了一口寒气。
他默默地看了眼他脏兮兮的靴子,转身出去了。
伍韶川很听话地休息去了。
看样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寒碜,有多毁形象。
而我闲着无事,便叫了几个闲着没事做的下人,让她们帮我在书房排开纸笔墨砚,连花都搬了过来,开始独自练起了书法。
我的字是跟梅小姐学的,梅小姐看着弱柳扶风,走一步喘三声,可她的字却写的又大又正,草书还是隶书都写的极好,跟报纸上刻印的字是一模一样。
我不是不爱写字,只是我写字是图一时的清净,好让我有独自放空的时间,不受干扰。更早一点,曾经我在西藏大雪山一带流浪时,连梵文都学会写了。
这一练就练到了傍晚,等到伍韶川睡醒了,换了衣服重新来敲书房的门时,我已经写废了第十七张纸。
写废的原因不是我的字写得不好,是我老是忘记下一句是什么,手里一顿墨一凝,就只好重新再写一张。
伍韶川捡起地上离他最近的一张纸,大概是想念出来,可里头有几个字他不大认识,所以只是看了眼,就放下了。
我在落笔的空隙瞟了他一眼,手里的笔一点,一滴浓厚的墨水直接染了半张纸。
……
我接着将第十八张纸揉成一团,随手一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看着像什么就是什么吧。
伍韶川背着手,脊背立着,很是挺拔。这姿势在外头,是一呼百应的威风,只是在我面前,这股威风就变成了春风。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小心,小心地偷看我,小心地哄我高兴。
就像现在他小心地开口,生怕我有一丁点的不耐烦:“蓉秀的棺……出事了。”
我“哦”了一声,没说话,没抬头,手里继续写。
伍韶川不敢打断我,就只好一旁等着。
直到我写废了整整二十张纸,才终于是写腻味了。随手把笔往笔架上一搁,我抬首先是把伍韶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他衣服换了,鞋子换了,连头发都洗了,没梳成一丝不苟的背头,而是软踏踏地罩在额头上,看着格外的绵软,像个只属于我软柿子一样,一捏就破。
凑近了,还是那股硫磺皂的味道。
他知道我很爱干净的。
书房里很长时间都是鸦雀无声,只听见我轻飘飘地问道:“埋在哪里了?”
伍韶川手里攥着我写废的纸,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后山上,死人岗。我昨天刚得到的消息,说是死了山脚下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口,还赔了一大帮前去运送牲口的弟兄……”
我点点头,径直走到花盆前,伸手扯了片小叶子,让小男孩替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小叶子一沾地就去无踪影,盆里的蔷薇花接着抖了一抖,抖下一片花瓣,也跟着去了。
两个小跟班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只是姐姐回来时受了点轻伤,衣服破了不说,手掌也被刮出了几道风口。
的确是出事了。
说起来伍韶川也算仁至义尽,他是按照我的嘱咐葬了蓉秀,还用枣木镇了邪气,也钉足了十四颗钉子。只可惜当时在场压棺的十个男人里有一个不小心睁开了眼,一眼就被怨气不灭的蓉秀所制造出的幻像所蛊惑。那男人私底下留了一手,钉棺时钉松了最要紧的那半颗钉子,还想着晚上盗走尸体,以后对着这具漂亮的艳尸做对露水鸳鸯。
当然晚上迎接他的,也不是什么娇艳的美人,蓉秀甚是连鬼都不算了。
所以这男人理所当然地成了一滩血,和那一村子的人一样,成了血蛊的养料,根本连骨灰都没有,要不是那个勤务兵摒着一口气拼死跑了回来,只怕伍韶川还不能发现的这么早。
小男孩说,他到了死人岗,周围早已不见活物了,他原想伸手去扒开棺材,可他的姐姐觉得有危险,连忙飞身上前去拦,只是堪堪碰到了边,就差点被里头已经初现人形的血泊打去一半的修为,这才赶忙跑回来。
我见他们俩吓得连花和叶子都蔫了,从回来后就开始哆嗦,看样子不浇上半个月的人血肯定养不回来。
而伍韶川在一边听我讲完,脸色着实是有些发黑,恨不得立马去把那块地给踩平了,完事一把火再烧的干干净净,不管是不是他从前的二太太,起码现在就是个实打实的祸害。
我戳戳花瓣,又戳戳叶子,面上宁静,却也在思量着。
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蓉秀躲了一个多月,足够她养精蓄锐的了。
她什么时候来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