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一别后，长鸣上君隔日便收到了帝君府送来的帖子。
便是这张帖子，将长鸣上君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凤凰族上君，变成了九天众神人人敬畏的长鸣殿下。
换做今日，他多半是在悔当日为何要应了白泽帝君，做他的徒弟。
长鸣上君是帝君大人的座下首徒，乃是人人皆知，可万年之前的那件事，却将二人本是关怀备至的师徒关系，隔阂成了相见不语的陌路人。
直至如今，他都不肯唤帝君一声师傅。而帝君，也闭关了万年，再未宣召他。
他怔了半刻，才缓缓转身，紫袍帝君手握明色绘花杯，指腹在杯身摩挲着，眉头微敛。
“长鸣这一手好棋，是帝君大人所传授。不巧，那东岳绾桐女君的棋艺，亦是长鸣所授。”他侧身坐下，拨了拨盘中子，道：“长鸣这一万六百年，从未赢过帝君。”
的确从未赢过，是他不想赢，他知道，在青扇的心中，帝君大人胜过她自己的一切。
“长鸣如今才算明白，帝君的棋比长鸣高明之处，便在于，这枚。”他食指染上茶水，潇洒在桌面上写上两个飘逸的字：青莲。
后山上，盛开了遍野的菊花，如今的凤凰族，正是菊花旺盛的季节。
长鸣说，那个名动八荒的女酒仙，便居住于此。
果真，在那云烟氤氲之地，金色遍野望去如朝霞锦缎一般，一处破旧的小茅屋前，紧紧闭着门。
我提着自己长长的衣裙，裙摆上染了不少花色，暮昏时的露水倒是不少，余晖洒在漫山花海上，刹那间，好似一十三天佛光普照。
“有人么？”我屈指朝着那木门上敲了两下。
木门内隐隐有些桌椅挪动的声音，片刻之后，一袭青衣的女仙打开门扉。
“请问，酒仙在吗？”我浅笑问道，打量着女仙的模样，约莫只有七八百岁的模样，浅色面纱遮住自己半张容颜，眉眼清秀，却举止间雅观至极。
女子不语，却是抬袖指引。我默然随着她的指引进门而去。
迎面而来的酒香有些浓，园子中散落着晒干的菊花，菊花的清香混着酒香的浓郁，别是一番彻骨的滋味。
“这是酒仙的居所，莫非，姑娘便是那位女酒仙。”
她示意我坐下，端起一旁金玉笼花酒壶，斟了杯酒，递于我。
她久久不做声，却是待我极好，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饮的有些急，但还是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我揽袖撂下杯子，她又是斟了一杯酒，抬起葱白玉指，挑出一片花瓣，放入酒中。
我好奇的看着她指上纯熟的动作，问道：“这是？”
依旧是一片无语之中，青衣仙女抬袖示意我饮酒。我一瞬间似乎有些会意，怪不得整个三界中见过女酒仙的神仙们，屈指可数。原是因为这个酒仙，或许天生便是个哑巴。
“酒仙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如此烦劳酒仙，在下心中有些惭愧，不弱这样，这只玉佩，便当作是在下给姑娘的酒钱。”我抽掉腰间配上的青玉，与她衣带的颜色正是相宜，“这只玉佩是在下从九天之上讨来的，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却未想，那青衣姑娘抬起温柔玉指，将我的手推了回去，做了一个屈身礼，婀娜身姿青衣随风飘扬，玉指小心的搭在我手腕上。“这是？”我狐疑的看着她。
她牵着我的手腕，将我带至茅屋后的一片园子中，那园子中植了些稀有丹桂。
不知何时，手中幻化出一盘酒具来，拂袖幻化出石桌，石凳，拉着我一同坐下。
“这丹桂，如今正是时节做酒，比之菊花，还要清香两分。”她挑了两朵较为绚丽的丹桂，放入酒坛中。
我煞是惊讶的看着她，颤颤道：“姑娘，你……”
她不语，手上的动作未停，良久道：“不过，大人若是喜欢浓郁些的，还需添上刚入秋时的幼菊。”
酒坛子中添了金桂，她拂袖封住酒坛，道：“大人，这是小仙给大人的礼物。”
我瞪大了眼睛，惶恐道：“姑娘，你，你不是？”
我哽咽一声，始终没敢把心中的那句哑巴给说出来，她笑道：“小仙并非不会言语，乃是因为小仙着实不善与人交流。听长鸣上君说，大人身子不好，这桂花酒倒是比那些东西要好的多。”
“那，真是多谢姑娘了。”我略微羞涩的揽过酒坛子隔着封口的绸缎嗅了嗅“果真名不虚传，如今，在下也算是领教了姑娘的本领。不过……”我顿住声，从袖中取出那枚玉佩，“玉佩赠良人，这酒钱，是一定要给的。”
她再三推脱，却是被我强塞过去，她隔着面纱温和道：“大人有礼了，长鸣上君命小仙在此招待大人，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知小仙。”
我慌忙的摆手道：“不不不，在下今日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微风拂过她的面纱，她伸出葱白色玉指取下浅青色面纱，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上，唯独不足之处，便是那一道刺眼的伤疤。
“你……”我惊道出口。
她面颊上的那到伤疤，红的有些触目惊心。“正如大人所见，小仙容颜不堪入目，但不敢在大人面前有所隐瞒，这才取下面纱。”
“这伤……是因为？”我小心的问道。
她复又遮上面纱，扣袖做了个礼：“小仙在三百年前，的确有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后来，却是小仙亲自动手毁了这张容颜。”
“为什么？”我诧然的看着她那道伤疤，心头微微颤了下。
她苍凉笑道：“为了这张脸，小仙的父母皆是丧于仇人之手，小仙的这张脸，便是祸水。八荒，容不下小仙。”
“姑娘，你何必呢。”我惋惜的抬手朝着她那道伤疤伸去，却是突然想到，她那脸上的伤疤本就不愿让他人知晓，今日愿意同我坦诚相待，我亦是不能揭了她的伤疤。半空的手收了回来，“其实，姑娘大可不必同自己赌气。”
她拂袖携花：“其实倒不是同自己赌气，只是怪罪自己，若不是当年，自己得罪了西海的皇子，父母便不会丧命在西海。”
“西海？”我又是一惊，传闻中西海乃是四海中唯一低调行事的龙族，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在瑶池宴上，都不见西海皇族的踪影。
“嗯。”她低头轻道：“当年，我的父亲本是凤凰一族的大长老，可是却爱上了母亲。我的母亲，是青丘九尾狐，凤凰一族向来有规矩，若非天帝亲自赐婚，跨族通婚，乃是大忌。为的，便是保住凤凰一族的血脉。”
上古凤凰一族，如今族人不过百，身为凤凰族族长，禁止本族子民与她族子民通婚，着实是无奈之举。
“当年，父亲为了母亲，心甘情愿放弃凤凰族大族长的名分，与母亲长相厮守。”她顿住声，朝着远方的余晖看了过去，略是感伤道：“可是，自打我出身那天开始，母亲便不见了踪影。父亲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回到了凤凰族。凤凰族的老族长念在父亲曾近为了凤凰族付出不少心血，恢复了父亲大长老的名分。后来，我渐渐长大，容颜同母亲有八分相似。正是因为母亲乃九尾狐所幻化的神仙，天生容颜倾城，这一张脸，被西海的皇子相中。”
她凄凉的声音让我感到心中有些悲怆，想不到，曾经让四海八荒为之动容的酒仙，竟然会有这样一段心酸往事。
结局，我大约也猜的差不多，“为何没有将这件事，禀报天帝。”
“大人，小仙只想，安安稳稳便好。”
回到祭坛之时，也是入了浅夜。
“今日见到了酒仙？”长鸣立在我的身后，皓月银光洒在他一身白袍子上荧光朦胧。
“嗯。”我转身瞥见他白袍如锦云，笑道：“你的红袍子呢，为什么换下来了。”
他悠悠走过来，冷清道：“今日凤凰族百花会，穿的那身红袍子，乃是凤凰族的规矩。”
我掩面笑道：“原来，凤凰族，还有这个规矩。”
不过，长鸣所说，也是事实，凤凰族天生男女皆爱美，曾有些时候，我便在想，假如长鸣不是一只凤凰，乃是一只仙鹤，是不是更加适合一些。
“嗯。”他轻声应道，看起来，倒是不大愉快。
“咳咳。”我尴尬的清咳两声，抓住他的袖子，问道：“今日和帝君比试，可有赢？”
他侧目明眸潋滟，嘴角勾起浅笑，淡淡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这样开心。”我不明问道，其实，自从千年之后重新相见，他便变得不爱笑了。也许真的是因为，这九重天，能将人变得冰冷，帝君如此，长鸣亦是如此。
他挥袖撤下两道莹莹月光，“其实，这些年，我同帝君大人挣得永远都不是胜负。”
不是胜负，乃是珍爱。
我瞧着那银光落在我发上，无聊的捞住胸前的发玩弄：“长鸣，你说，莀奚为了真君，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他负手看着漫天光芒“绾桐，你不明白，爱之间，没有什么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