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凤凰一族在祭坛前摆了戏台子,虽说素日中阿爹阿娘也会偶然请了戏班子唱个小曲,可凤凰族的这个戏班子,听说已经来了一个半月,从入冬后便一直唱到如今,且每日都编著了不同的戏本子。
仙姑们着了戏服,扮作了贵妃,皇妃,于台子上扬声高唱,我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闭目听着耳旁小曲儿,这曲子唱的有些悲,身后的侍婢奉茶过来,道:“大人,小婢是长鸣大人派来侍奉大人的。”
我微微抬头瞥了说话的女子一眼,齐眉的额发,浅紫色的宫衣眉间绘了朵风铃花。
“放在这吧。”我复又撑着自己沉重的脑袋,一心瞧着台子上戏子们或唱或跳的演。
铜钟沉闷的敲了三声之后,台子上的戏突然停了下来,锦瑟之声戛然而止,我惊诧的瞧着四下安静下来,顿了顿道:“这是怎么了?”
话未落,却瞧见,席间的凤凰族子民同侍女们齐齐出席俯身跪了下来,风扫落叶的声音很是清晰。
我起身朝着那不远处望去,绛紫色的身影映入眼帘,眉眼之中气宇不凡,宽袖拂风清新俊逸。
“拜见九天帝君。”
众人堪堪俯身跪拜,我呆滞的站在远处,晃神之间,正想着俯身行礼,却闻得紫衣仙人正声道:“起身吧。”
“你喜欢看戏?”耳旁传来温声细语,我怔了怔,道:“没有,打发时间罢了。”
这样平和的回答,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或许是真正将帝君大人当作了知心人罢了。
“坐下吧。”他与我只隔了个茶几,身后的小仙人另行奉上了一杯热茶。
我低着头,听到耳畔又传来那丝竹之声,戏子们细润的声音传了过来,隔了一江水畔,清风扑面而来。
凤凰族的戏台子搭的有些别出心裁,宾客的席位皆是安置在水畔,湖中漂浮着萤色烛火,星星点点。戏台子便落在湖中心,锦瑟之声混着流水潺潺,岸边传来淡淡清香。
身侧的茶水被一双大手换了过去,我瞧着那杯仍旧热气腾腾的茶水,问道:“大人……”
彼时帝君大人毫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戏台子上唱的悲呛,手中端的那杯茶水,原是侍女奉过来已久的凉茶水。
“你身子不好,不亦饮凉茶。”杯子落在案上,盏上生花:“若是凉了,便命人换下。”银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绛色袍子上,“听说,今日你在酒仙那里带了坛子酒?”
我怯怯的揽了杯子捂在手中,连忙点头:“嗯,不过酒仙说,那酒中加了名贵的药材,对身子无伤。”
他淡淡嗯了一声,屈指落在桌案上,案上掌了灯火,灯花颤颤而动,“明日,随本君回无善宫罢。”
话中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能浅浅的闻得半丝温暖。我有些为难的绞着自己的长袖,支支吾吾:“我……帝君……我,我……”
帝君合上眸子,似在细听着台子上唱的是什么,久久道:“有本君在,你不必害怕。”
不必害怕……这倒是说的真切,的确,他是九天帝君,四海八荒最为敬畏的战神帝君大人……
“为什么不说话了?”他问道。
我回过神,可是,回九天的这档子事,莫过于羊入虎口,更何况,九天不但有个景鸿公主,还有那个让人恼火的太子殿下。
“帝君大人。”我将杯子放在腿上,哽了哽道:“其实,我只想安安稳稳的过完余生,也许,神仙的一生,很长很长,我也不想一辈子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可是,绾桐终归想要的是自由。”
台子上的那段哭戏可谓悲呛得很,帝君大人不语,良久后,我突然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蕴热……
“大人。”我痴痴不解的看着身前那个伟岸身影,帝君大人眸光很灼热,但面上很柔和,甚至这种柔和,是我从未感觉过的柔和。
“你恐怕不知道,凤凰族的百花会,是在夜中举办的。”
百花会,却是在浅夜过半时,百花冉冉落下花瓣,褪下花衣,幻化成一个个沉睡的小精灵。
那漫天银光,洒在他绛紫色的衣袍上,俊逸的眉眼中,多的却是孤傲高冷。薄唇微启:“这六尾精灵,乃是在月光下才能醒过来一次,若是月色褪下,便会继续沉睡。”
我随在他的身后,追逐着他的脚步,他走过的花丛,菊花悠悠落下一片片花叶。
“大人,它们?”我俯身蹲下,伸手小心的抚摸着花精灵的脑袋,那六尾花精灵眨动这两只若星辰的眼睛,嘴角微微扬起,传来一阵细微的奶气笑声。
“他们,生来便是如此。”帝君语气很冷,很淡。
精灵生来便是短命,多至十年,少至半月,可它们,却是只有一夜的光阴。
“那,他们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抬头看着帝君那张俊逸的容颜,惋惜道:“一夜光阴,只有六个时辰,而这六个时辰却是他们的一生。”
“嗯。”他蹲下身,温暖的气息回荡在我的身畔:“凤凰族的百花会,实则是给它们一次生命,不过他们不会死去,待到明年百花会,他们仍然能寻到附身的花灵,自然会苏醒。”
月色洒在漫山金菊上,闪耀着熠熠光芒,那些精灵飞舞在夜空中,我衣带被风吹动的厉害,手上掌的那盏灯突然被风吹灭。
“呀,灯灭了。”我慌忙的要撂下灯盏,寻摸这袖中的火折子。
胳膊突然被一股温暖禁锢住,我呆呆的抬头,却见帝君俯身,从我手中取下火折子,拉着我起身。
“大人,我……”
“绾桐,安静些。”他缓缓开口,月夜中,却只能瞧见他容色略带惆怅。
我咬了咬唇,丢下灯盏,瞧着他惆怅的面容道:“帝君大人听过小曲儿么?”
“像刚刚台子上唱的那样么?”他回道。
我摇摇头,“小时候,阿娘倒是很喜欢给我唱,每次我不高兴的时候,阿娘便会附在我的耳边给我唱小曲儿。”
他侧过脸,眉头微微挑起,轻笑一声。“本君,倒是没听过。”
索性这月夜中,又是深山,我便不再顾忌什么面子形象,揽着裙子坐在了花丛子中,顺手扯了扯紫衣仙人的袖子。“你坐下,没觉得站着很累么?”
紫衣仙人亦是坐下,衣襟整齐道:“你想让本君陪着你看月亮么?”
精灵停在我的身畔,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很是俏皮的落在我肩上。我环着臂道:“听说九天上的神仙,都是不用睡觉的。绾桐看着今夜的月亮挺好,在人间是很难看到的,帝君大人累了么?”我瞧向他,继续问道:“大人今日与长鸣下棋又赢了,什么时候也教教绾桐,绾桐觉得,长鸣迟早是景鸿公主的驸马,那景鸿公主又是看着绾桐不入眼。”
紫衣仙人躺下身来,一只胳膊枕着头,慵懒道:“嗯,好。”
今晚的月色,算的上大好,我亦是躺下身来,银发落在金色花丛中,长叹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却是还未落得上尾,身旁的人突然问道:“本君想听听,你娘亲给你唱的曲子,是什么样的。”
我兀自从一旁折下一朵菊花,放在腹上,道:“帝君大人肯定没听过,不过,绾桐倒是不怎么会唱,只会哼两句。”
“无碍,那就哼两句。”他道。
我羞涩的清了清嗓门,硬生生的哼出两句来:“姑娘貌美如花,青年生死相随,隔江抛花来,又怕青年惊了心。”
其实,娘亲那时同我唱了许多,只是,现在忘得差不多,唯独只记得这两句。
后来我渐渐长大,阿娘便不同我唱这些睡觉的曲子,听阿娘说,小时候我只要听见阿娘唱曲子便乖乖的睡觉。如今想来,倒是很怀念那时候,阿娘将我当亲崽子宠溺。
身侧那紊乱有序的呼吸声渐渐加重,“唱的不错。”
我小咳了两声,心中暗暗道:帝君果然是惜字如金。
精灵挥舞着两个小翅膀,在我的身侧小心的探出脑袋,不敢靠近紫衣仙人一分,我抬起袖子,将它们朝着身侧护了护:“大人在想什么呢,为什么这样伤神?”
帝君合着眸子,似乎在想着什么,不过,面上有些微凉。我不敢臆测帝君大人的心事,只好呆呆的看着皎色月光。
伸指挑弄着身前的小精灵,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东岳仙境时,阿爹曾说过,九天之上青扇元君那件事,本就是个冤案,这个冤案已经拖了万年,却未得到沉雪。
“绾桐。”他突然开口唤道,引得我浑身一个激灵。“你喜欢,长鸣?”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事,不过喜欢不喜欢这个事,我的确如今没有想过,“没有,只是将他当作普通朋友罢了,何况,他迟早要成为天界的驸马,我何必自讨苦吃。”
他合着眸子,沉重的气息较之之前,更加的沉重几分:“你若是喜欢,本君可以降一道旨,赐婚。”
他语气倒是很轻,轻的让我有些恐惧。我惶然的坐起了声,他,他真的以为我喜欢长鸣。“不不不。”我连忙摇头“帝君大人,你误会绾桐了,绾桐真的不喜欢长鸣。”
“哦?”他沉声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长鸣已经同本君说过了,你同长鸣千年之前便有情。若是你想,本君大可取消了长鸣同景鸿的婚事。”
“大人。”我启唇唤道,他睁开深邃的眸子,瞧向我。“绾桐在无渊海泡了一万年,约莫自己也能晓得一些道理。绾桐想,绾桐这一生,只会同一人至死不渝,但这个人,至少不是长鸣。”
风吹的很轻,精灵从我的身旁飞走,落花落在我的衣襟上,我环住自己的肩膀,道:“绾桐觉得,长鸣上君是个好人,但是这个好人,不一定能做一个好夫君。”
微风卷起花海中的残花,隐隐觉得有些冷,而山的另一头,一抹白色身影似有似无。我心中一阵颤动,却在眨眼间,那抹白色人影消失殆尽,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吧。
帝君躺在花海中,墨色如绸的发遮住了冷俊的容颜。
我俯下身,瞧着他好看的容颜,竟然大着胆子观摩了许久,他合着眸子,长入蝶翼的睫毛微微扑朔着,蕴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大人是累了么?”
四下静谧的唯有精灵扑朔翅膀的声音,小精灵尾部闪烁光芒将他的容颜清楚映在我眼前。
良久,他沉重的声音沙哑道:“本君真的有这样好看么?”
我身子一怔,慌忙的回到原位,坐直了身子:“没有,绾桐只是担心大人是不是累了。”
“本君只是在想,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冷清淡淡道。
“我?”我讶然的指了指自己,随后有些惆怅道:“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想着,有一个人,能宠着绾桐,绾桐生气的时候可以哄着,绾桐高兴的时候,他也会高兴,不求生死相依,但求心心相恋。”
“哦?”他清凉的声音有丝笑意,沉重的气息缓缓道:“坐着不累么,躺下来。”
我唔了一声,着实坐着也有些累,还要昂起头看月亮,于此说来,还是躺着划算些。
“月儿弯弯,花儿香香,绾桐给帝君讲个故事吧。”我突然出声同帝君大人道。
帝君微微睁开深邃的紫瞳,月光入眸,竟然格外的好看。“嗯。”
不愧是战神,尽管是躺着,也这样威仪。
本是欢快飞舞的小精灵们纷纷摆动着自己的小尾巴,落在菡萏的菊花上。
“绾桐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去九天,只不过,上次去九天,已经隔了三万年了。”我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算道:“那时候我还小,父君带我去九天时,如今想来,很多东西都忘记了。父君被天帝陛下宣召,去了中天宫,就将我寄养在九天上的一位星君府中养着,只是那位星君,如今想起来记得不大真切,也不记得那位星君的名号了。天界的星君本就有七八个,一一找来也麻烦了些。”
我摘掉手中菊花的一片花瓣,无聊的撂在脸上,继续道:“那一日,绾桐本是在星君府中吃东西,突然遇见了一个着玉色龙纹袍子的神君,那神君长得着实俊美了些,绾桐便跑到那神君的面前,朝他要抱抱,可那神君着实冷漠了些,竟然拂袖将绾桐推开。”我继续扯着手中的菊花。
身旁的帝君大人突然睁开了紫色的眸子,怔了片刻,开口询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委屈的拿袖子遮住脸:“后来,我以为那神君不喜欢绾桐,就大为伤心了一段时间。我虽然不知道,那神君究竟是何人,但瞧着星君对他唯唯诺诺的样子,也猜到那位神君的品阶绝不是平凡之辈。星君的殿中,有一个掌灯的小仙,那小仙人故意同我玩闹,我仓皇间,打破了殿中的琉璃盏,后来,连着整个大殿都着火了。“
我委屈的闭着眼睛,微微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一行玉珠顺着眼角滚滚流下。
身旁的人气息沉了沉,道:“大殿着火,是他救了你?”
“嗯。”我压住哽咽声,道:“可是他却被伤了,他将我带出火海,自己却隐在火海中,一直未出来。”
那时候,我虽年龄小了些,只有十一二岁,也晓得,被火海吞下的人,是不可能生还的。“星君匆匆忙忙的将我抱出大殿,后来,我同父君提起这件事时,父君也曾特意向九天打探过,可星君却说,那日府中并没有我口中的玉色袍子神君,还一个劲地说是我年龄太小,遇见天火便出了幻觉。”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是,绾桐知道,那神君是真真切切在绾桐生命中存在过的,只是,为什么他不愿意告诉父君告诉绾桐自己究竟是何人,有很多时候,绾桐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幻觉,至少,绾桐念了他三万多年。”
后来,有很久的一段时间,帝君大人未语,我也未语,只是拿着袖子挡住月亮耀眼的光芒。
“这件事,你挂念了三万年?”他温和问道。
我仰着头,眼角蕴热从耳旁划过“当然是要念着,救命之恩,当为涌泉相报。”缓了缓,又觉得涌泉相报有些少,换了句道:“不不不,当以命相报。”
四下又是一阵沉静,眼前光芒有些暗,我晓得,在身旁听故事的小精灵们也有些伤怀,一一飞走了。
“你可记得,那神君的模样?”
我摇了摇头,抹掉眼角泪水,将袖子从面容上拿下来:“忘了,以前记得特别真切,可是后来无渊海一劫醒过来后,就忘记了,甚至只能记得他穿了身玉色袍子。”
也许是上天,让我忘记他,亦或许,真的如星君所说,我当时年纪尚小,遇见天火时过于惊慌,出现了幻觉。
我不晓得,为何帝君大人如今也会有些感伤,或许是觉得我这个故事讲的过于动情。我道:“时过境迁,三万年了,我又忘记了他的容貌,帝君大人就当是听个真切的故事便好。”
尽管我知道,它并不是个故事。
我揽住衣裙,想要起身,却是在手心刚刚落地的那一刻,被一股力度给扯了过去,接连的便是撞进了一个弥漫龙延香的怀抱。
“绾桐,听话,闭上眼睛。”我被他禁锢在他的怀抱中,躺在他的臂弯里,我惶然的看着他,好看的容颜眉头微微拧着。本是惊恐的心却在他说完那句话时,鬼使神差的闭上眼睛。
大手放在我的脑后,他伸手拂掉我眼角的余泪,渐而唇上落下一个软软的东西……我一个激灵的睁开眼睛,想要动身,却是浑身瘫软无力。
他竟然将我的灵力也一并封住,青丝混着雪发交缠在一起,飞舞的精灵们一一隐在花苞中。紫色的袍子遮住我的眼睛,我呆呆的看着一片漆黑中,唇上的那股温暖混着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