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云霄之外，帝君立于那参天银杏树下，同往常一般，手中握着那枚已是枯黄的银杏叶。
“大人明明割舍不下君上，为何还要……”
玉诔扣袖侍奉在身侧，广袖拂风，眉眼凄然。
白泽他其实也未想过，自己就这般放手。凝眉道：“她，终究该是有自己的归宿。”纵然，自己对她的前世，乃至今生，都无法割舍。
“君上一直以为，大人是觉得她的容貌和青扇妹妹相似，才多加善待。”玉诔小心试探道。
千年之前，榀渊仙人应东岳帝君之邀，去给帝后作画。那日，无善宫中格外寂静。榀渊仙人一直游历人间，很少会在天界看见那位老仙人。可他却匆匆忙忙进了无善宫，言有要事同大人说上一说。
司命大人也只隐约听到容颜相似亦或是转生之类的言语。
其实不然，那日榀渊仙人在东岳给帝后娘娘作画时，却无意间撞见约莫十几名的娇俏女子围在一起捉蝴蝶。
其中一名女子着的衣饰同其他女孩都不大一样，虽素装不加点缀，可骨子中，终究透着不可令人直视的贵气。
“老仙人，你吓走我的蝴蝶了。”
女孩有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炯炯有神，眸光好似一潭清水拢月。
榀渊仙人上了年纪，眼光总是不大好。忙忙道：“小仙惶恐，惊扰了仙尊。”
那女孩在众仙人的簇拥下，眉梢落着点点欢愉，瞥了一眼他彼时手中呈着的画具，欢喜道：“原来是榀渊仙人啊，绾桐失礼。”
榀渊听着女孩的声音格外亲切，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或许是上了年纪，天庭的女仙又不是一般的多，只在听得女子自称绾桐时，惶恐的抬起头。
绾桐，天地之间，唯一的女君绾桐。
本是想大礼参拜，可谁晓得，便是这样一抬头，却让榀渊老仙人扣着的手不停哆嗦。
那俊俏的眉眼，明眸皓齿，肤若雪莲，婀娜身姿与帝君府那位着实相似的很……可能，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位女君银发若雪，且身子尊贵，是自幼便被东岳帝君捧在手心的宝贝。
同帝君大人道这件事的时候，帝君大人没有意料中的震惊，倒是格外容色安宁。炉子中飘散出的安神香落在他紫色袍子上，他端起绘着青色莲花的茶杯，凝视许久，才淡道：“也许，只是相似罢了。”
榀渊长叹道：“大人，其实青扇元君走的时候，是魂飞魄散去了。谁也不知道，她的魂魄，会不会落在某位仙人的身上，转世为神。这天地间的稀奇事，小仙亦是多多少少听说了些。人间尚有借尸还魂之说，何况神仙……”
杯盏落案，帝君凝眉起身，“绾桐……”细细琢磨这个名字，缓缓道：“她幼时曾来过本君的无善宫，只是，当时，她还是个孩童罢了。”
“大人，小仙知道大人您对青扇元君羽化一事颇多伤怀，只是，如今那绾桐女君若真是青扇姑娘的转世，大人，可务必要斟酌一番。”
榀渊所言的斟酌，帝君听得出来，他是劝自己，不要再让她同青扇一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得到，便离开了。
“本君知晓了。”帝君目光扫了一眼他手中呈的画像，道：“本君倒是想看看，她同青扇，究竟有几分相似。”
榀渊怔了怔，随后便极快的解开画轴的绳子，展开画卷道：“大人，请看。”
画上女子衣裙飘舞，广袖拂花，玉手停在胸前，指间落着白色蝴蝶……
他不敢去看她的容颜，也许，没有人会想到，曾经叱诧风云，一怒之下灭了整个魔族，保八荒安宁，四海敬畏的九天帝君大人也会有软肋。
他的软肋，就是青扇，亦或许，也是绾桐……
“为什么不敢和本君相认，是害怕，本君位居帝君的身份么？”彼时她便躺在他的面前，他伸手拂开她额上汗湿的头发，瞧着她虚弱的样子，疼惜道：“何时过来的？”
尽管他如何温和的同她说话，可青扇终究只是个元君，怎见过帝君尊颜。怯怯道：“大人，我……”
他问过扶南，这丫头宁愿在帝君府做个扫地的使唤丫鬟，也不愿离去。其实，她大可同他说一声，便不用受这些年的苦了。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你身上的伤，本君已经命人给你包扎好了。”他道。
青扇依旧胆怯的不敢瞧他，只偷偷的在云被中摸了摸自己被咬伤的胳膊。或许是太疼了，眼中竟然凝出了水雾。
他想，青扇如今应该很委屈。不过，他真的不晓得如何哄女人，又或是，这个女人生来便不该被他哄。
他起身命人按时送了汤药，同云被中脸色苍白的女子道：“以后便住在这里，本君还有些公文，过些时辰，再来看你。”
广袖从她的眼前拂过，他转身准备离开，却突觉得手背一热。
他皱紧眉头，这几万年，从未有人敢碰帝君大人，何况是手……
“帝君大人……”她的唤声很仓促。
他回头，问道：“何事？”
“我……怕……”
她第一次说出怕这个字的时候，让他心头一紧。
这万年之间，他多少次在这棵银杏树下，看见了她的影子。待他走近，却发现，烟消云散，终是虚有。
“大人，您在想什么呢？”玉诔小声问道。
他拂掉桌上落叶，轻道：“本君在想，如果当时，本君不那样伤她的心，她如今会不会还扯着本君的袖子，让本君同他去看莲花。”
玉诔拾起落在衣袂上的落叶，突然笑道：“大人，玉诔有一样东西要呈给大人。”
袖口中的那枚玉佩，摸索到的一片冰凉。玉诔将那片冰凉携了出来，“大人，这是女君托玉诔给大人的。”
紫衣仙人眉头微紧，接过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两只翩翩飞舞的凤凰，颇为大气，且精致的很。“嗯？”
“这是女君临行前让玉诔转呈给帝君的。”玉诔笑道：“其实，君上的意思，大人不明白么？”
仙人凝眉，神色从容问道：“何意？”
“君上说，她不能来天界，但……”玉诔故意拖长了尾音，缓缓道：“但君上说，大人可以去寻她。”
微风习习，银杏枝头已生出了点点绿意，竟有两点金光拢着绿意，似要跃上枝头。
“大人，你看，这树，是不是要开花了！”
玉诔惊讶的指着树枝上的金光，紫衣仙人微微昂起头，那点点金光渐渐散开，化作五瓣浮在枝头……
万年之前，青扇来帝君府的第五十年。
青扇中了毒，名为血颜……
身经百战的帝君大人自然知晓，这种毒向来都是出现在军中的。魔神大战之时，魔族曾用此毒屠害了八千将士，中此毒的人，毒发之时神志不清，面目渗血，直至容貌全非饱受折磨而死。
那时，帝君大人下令将此事追查到底，众仙只晓得，那时候的帝君，脸色格外难看。他们侍奉大人几万年，从未见大人如此大的火。
后来，景鸿公主在帝君府外跪了三天三夜的夜，直至第四日，司命大人才命人打开帝君府大门，同景鸿公主道：“公主，还是回去吧。帝君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景鸿公主向来便是心高气傲，却偏偏对这个亲叔父敬重有加，与其说敬重，倒不如说这个景鸿公主，对自己的叔父有爱慕之心。这一点，天庭众仙都是看在眼中的，除却天帝天后，想来众仙都是明白人。一个是天界战神九天帝君，一个是天后养女景鸿公主，得罪哪一个，都生不如死。于此，众仙只好生生将这些事烂在肚子中，当作不知道罢了。
“司命，求你了，我想亲自给叔父解释……”
扶南司命抬手打断她的话，惋惜道：“公主殿下，帝君之命，小神自然是不能违抗。小神送公主殿下回去。”
此后半个月，青扇元君都在昏迷，元君居住的拂香殿，也被帝君下令，除却一日三餐送去，不准任何人接近。
青扇元君的伤势让整个帝君府仙人们担忧了半个月，众仙人早已将青扇当作自家人，拂香殿就这样封着，让这个宫中的人都有些惶恐。
按理说，中了血颜的人，多数，是活不下去的。甚至连天界的司药仙子也说过，血颜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可当青扇元君真切站在众仙人的面前时，仙人们更是讶然，争先恐后问道：“大人身子可有好些，如今可还疼了。”
她那幅容颜本就算的上精致，如今，算是保住了。众仙还在回想，当日帝君拥着满脸是血的青扇元君回到帝君府时，多少仙人都被那张血颜给吓晕了过去。
此时的元君看着除却面色有些苍白之外，其他都已经大好了。“我没事，劳你们担心了。”
她抿了抿嘴，歉意道：“害你们担心了。”
帝君于远处停下脚步，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已是好起来的样子，不觉眉头舒展开来。
玉诔女官低头道：“大人。”
帝君扫了一眼身后女子的衣摆，沉声道：“她的毒，何时能好的透彻？”
玉诔女官顿了顿，为难道：“大人，玉诔只能保住元君的毒不再复发，但是，不能完全清除。”
后来，青扇偷偷去了人间，帝君抬袖凝起水镜，却只见青衣女子坐于岸上，揽袖伸出玉白色的手臂，手指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那样子，真是极美……
有那一瞬间，帝君会想，若是自己当年没有留下那一缕仙气，自己的心，还会因为一个人起伏跌宕么？
“帝君大人，元君大人请帝君大人去后园。”仙人小跑过去，在他面前低头禀报。
帝君执着棋子的手顿了一顿，收回棋子放入盒中。淡道：“何事？”
“元君大人说请帝君大人过去便知道了。”
他抬起紫色眸子，嘴角上扬。看来，她还是这样喜欢闹腾。
后园中，那青衣女子寻觅到他的身影后，便欢喜朝他伸出紧紧拢住的一双手，道：“大人，你猜，是什么。”
他好笑的看着她天真模样，笑道：“是什么？”
她乖巧的松开手指，一枚绿豆大的种子躺在她素净掌心。
“这是？”他抬手从她掌心拾过种子，凝视半刻，问道：“种子？”
她兴奋点头，双手合十，闭上眼一本正经：“大人，这是我从一十三天的佛会上偷来的种子，准备种在园子中。”
他更加的哭笑不得：“偷来的？”
也许，整个四海八荒，能让帝君大人喜怒无常的人，只有青扇。
青扇连连点头：“普渡佛师的花坛子中，好多呢。我就顺便拿了一颗，反正，那么多种子，佛师也不晓得被我拿了一颗。”
帝君对青扇着实有些无措，只好笑道：“那你总该知道，拿过来的是什么种子。”
青扇凝思片刻，从帝君手中宝贝一般接过种子，沉沉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种下的种子，无论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合上眼，嘴角浅笑。是啊，终究是自己种下的因，便是要自己宠着。
很多年以后，当年那个欢喜问着他小树苗可有长大的女子，已然不在人世。
他孑然一人进了她的拂香殿，百年千年，人间沧桑已变，唯有这拂香殿，从未变过。
妆台上，摆着她最爱的首饰。他打开木盒，蓦然看见，珠花下压着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