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红尘宫中，放眼望去一片雪白。
我换上一身白衣，燃了一炷香，朝着那姻缘神君的灵位俯身一拜：“如今，你倒是安安和和的走了，殊不知，整个天界，都差些为了你大乱。”香尾插进炉子中，我双手合十：“本君从不相信，你已经走了。纵然事实便摆在本君的面前，我也不敢相信，当日那个看透红尘的女子，会为情所丧命。”
殿中香烟味浓重，渐渐有风吹起我的银发。“他们都说，你是因为忘不掉月神。可我不信，也许，你是真的忘不掉他吧。毕竟，情爱这事，何人能看到透。”
宫外有脚步声接近，玉诔换了一身新衣裳，刚才的慌乱还未完全消失，只白着脸在我身后默不说话。
“当年，魔族同天界的那场大战，我阿爹也在其中。万年之前，我听阿娘提起过，当年阿爹带领的一纵将士被困在魔族，是一个玲珑的小姑娘偷偷潜进地牢，给了大军一条生路。”香烟一缕落在她的白裙子上，我在一侧坐下，瞧着她道：“你终究是对我们东岳有恩，天界已经容不下你了，东岳那里，有我的父君，且与世隔绝。”
“君上。”玉诔抬头打断我的话，“玉诔的身份，乃是三界大忌。这些年，玉诔留在帝君府中，躲躲藏藏过了几万年。人间沧桑已变，玉诔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能识得出玉诔。可如今太子殿下已经对玉诔的身份产生怀疑，虽是有帝君大人同着君上的掩护，可太子殿下定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玉诔不能留在帝君府拖累帝君大人，亦是不能随君上而去。”
“你是怕，对东岳不利？”我看着她纯净无比的眸子，怜惜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八荒，哪里又能让你藏上一辈子？”
玉诔颔首突然笑道：“君上，玉诔不怕，终究是一条命罢了。”
神位前，弥漫着薄薄的云烟，偶尔散进的冷风有些伤身，我拢好衣袖后，恍然想到帝君大人。“听说真君大人去无善宫见了帝君，这会子，帝君大人应是正同真君赶过来。本君去同帝君大人商榷一番，我想，太子殿下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自己的亲叔父。”
玉诔神色不大好的点头，随即俯身跪下：“君上，承蒙君上恩典，下官，若是有来世，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君上。”
她这番真情，让我难以拒绝，只好笑道：“我护着你，是因为你是东岳女君的贴身女官，你若是受了委屈便是在打女君上的脸。你晓得的，本君这辈子没什么癖好，偏偏最爱脸面。”
须臾三炷香的时间，届时我正忙着给神位前再添上一炷香时，蓦然听见宫外有人尊称：帝君大人。
稳重的脚步声传来，我执着香，转身便瞥见帝君大人那紫色熠熠的眸中微有寒凉。
“帝君大人。”玉诔跪地行礼，而帝君大人身后的那恢复沉重的真君则向前扶住玉诔虚弱的身子，道一句：“姐姐，受苦了。”
玉诔惊慌抬头，真君叹了一口气：“你是母亲的义女，万年以来总在本神身后默默照顾，这一声姐姐，当得起。”
香烟漫进鼻中，我咳了一声，便加快了动作将香安放在炉子中。
“听说，你遇见了太子？”他的声音很磁，让我不自觉沉浸其中。
内室中仙人撤下珠帘，隐约可见几抹白影恭敬立于门前等待传唤。
“嗯。”我点头眼光很是呆滞的瞧着一旁的花瓶。
暖意从背后袭来，这好像，是第一次帝君大人亲自给疗伤。只晓得，如今，我身后的冰凉已经被温暖裹的严实。
“大人，好了么？”很久很久之后，也许只有那片刻，我便已经有些担忧。混不是因为害怕帝君大人像其他神仙一般疗伤动真气，而是忧心他伤势刚刚好，就这般用法，若是促动了旧伤，便又是麻烦。
身后那一团暖洋洋的火焰更加灼热，我紧拧着眉头，有些灼痛。
“你的仙躯在无渊海中泡了太久，承受不住自己的仙气。本君如今将修为传于你一些……日后，切勿再受了伤。”
他的话，是何其的风轻云淡，可落在我心头，偏偏沉重的让我难以呼吸。
“大人，不用的，绾桐自己可以。”我挣了挣身子，肩头恍然落下一抹温暖，他的手，便是紧紧的握着我的肩，那一瞬间，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将我钳住。“大人，你身子不好，不该将修为传授给我。”
“本君乃是上古战神，难不成，你还怕丢了区区几千年的修为，会让本君有事？”男人的声音终究是能掩住我心头所有的疑虑，对啊，这几千年的修为，落在我们这群小仙的身上，是要怜惜好一阵子的。可帝君大人从上古时期便存在的神，又怎会在意这一点点。
我哽了哽，身子的灼热有些难受，手指牢牢抓住自己的衣裙，手心中渗出了湿润。
“疼么？”他问。
我点头，咬唇道：“疼。”
背上的炙热渐渐减弱，我睁开眼睛，默然哽了哽：“大人？”
“绾桐，你父君刚刚写了书信送来天界。”
我拢了拢衣裙，身上的伤痛已经好了大半。
帝君大人拾起身侧桌子上撂着的书信，递于了我。
我半是惶恐的接过来，阿爹向来不喜欢约束我，譬如千年之前的八荒美人大会，我足足失踪了两个月，可阿爹硬是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让我自个儿悠哉悠哉的回到东岳。
阿爹说，我自幼便不安分，但从未闯出什么乱子过。如此，他最是信任我不会平白无故的走丢了。
“父君为何要给我送书信？”我怔怔问道，手中的书信迟迟不敢拆开。父君亲自拟了书信送上来，自然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帝君大人笑道：“或许，是想念女儿了。”
我表示非常不相信的摇头，同他道明：“我阿爹可是放心的很，都说只父莫若女，他这辈子，除了我娘亲，倒是没见到他在乎任何人过。”
“哦？”男人好笑的挑起眉头，问道：“看来你父君，倒是个重感情的人。”
“大人说笑了。”我愤愤吸了一口气“我阿爹和大人是挚友，大人定是知道，我爹这人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前些年为了给我娘准备寿诞，可是花了重金去给娘亲造一只玉琉璃镯子。可是我娘一不小心将那镯子磕着了，我爹就吹胡子瞪眼，指着我娘亲：妇道人家，身上装不下贵重东西，若是磕破了，我还要给你造一个！”我有模有样的学着阿爹的样子，在帝君的面前来回走动，突然停下来，自个把自个逗笑了，扯着袖子问帝君：“大人，你说好不好笑。”
帝君大人墨眉舒展，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出极为温柔好看的弧度。
我怔住，他温和的浅笑让我不由自主的收回欢喜，那一瞬间，他紫光拢住眸子好似格外熟悉……
“拆开看看吧。”他起身，望着窗外的桃林，落英划过窗框，从他的衣袖擦肩而过。
我晃过神，连连点头哦了一声。阿爹送过来的信可颇是讲究，信封上东岳二字格外威武，让本君不得不对自家老爹的笔下功夫多多赞美几次。
“速归。”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我观望了许久，穆然心慌起来。
“大人。”我收起书信，朝着窗边人影唤道。
人影转身，广袖携风。
“大人，我……”
“无事。”他打断我的话，皱眉道：“你父君，已经同本君说过了。你娘身子不好，身边终归要有个照顾的人。”
“阿娘身子不好？可是病了？”我昂头问道，其实，我倒是不大相信阿娘会生病，且不说阿娘也算半个上古神仙，同我爹早在洪荒初年便喜结连理，生下了我。这万年之间，阿娘身子倒是格外硬朗，何况，阿娘生病，我爹应该没心思给自个女儿写一封家书。
十有八九，是诳帝君的。
“东岳帝君今早命人交给本君两封书信，一封是给本君的，另一份在你的手中。”他缓了缓，继续道：“他同本君说，东岳帝后最近身子不好，时常想念女儿，瑶池仙宴已过去良久，却不见女儿归来……”后来的言语，他未说出口，只是容色极为沉静的道：“绾桐，此去之后，照顾好自己。”
我突然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汇聚在心口。
这，便是要离开了么？我想过，会离开天界，会同帝君大人做个了断，可未想，这一切来的这样快……
我扣起袖子，俯身拜道：“绾桐明白。”嘴角颤了颤，却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后来，才硬生生的挤出了几个字：“大人，保重。”
我早该知道，他突然要给我传授功力，又岂是单单为了疗伤。
他的身影离我不远，沉静勉强夹了两丝笑意道：“本君已经命茗珊给你收拾了东西，过一个时辰，扶南会替本君送你回东岳。”
桃花飘散的格外孤寂，他道：“绾桐，红尘宫的桃花乃是一绝，临行时，再看看罢。”
明明是很亲切的话，竟让我听到了凄凉。
我抿了抿嘴，不知说何是好。望着窗外飘零的桃花：“如果，青扇元君还在的话，一定格外喜爱这万花怒放的景象。”我沉下声，亦是苦笑道：“大人，此后绾桐便是不知何时再同大人见面。”
他神色苍凉，嘴角勾起：“丫头，有缘自会相见。”
我点头，亦是笑道：“帝君伯伯，绾桐觉得，帝君伯伯，人很好。”
后来，他的神色究竟如何，我全然不知道。只晓得，当时他合上眸子，身上的龙延香随风蔓延而来，比之簌簌而落的桃花，更是让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