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执笔书墨的男人嘴角勾起,小声道:“原来,你看中的,是本君这张脸。”
烛火明灭不定,袭起我微薄的裙纱,我直起身子,有些惶恐。
他手中的一封折子合上,动作突然顿了顿,抬起肃然的容颜。我好奇的顺着他目光瞧了过去,窗外楼阁下,竟传来幽幽丝竹声。
我行至窗前,打开窗子,扶着栏杆往下看。楼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斗篷遮面的女子,那女子怀中抱了个琵琶,桌前撂了壶酒,玉指捏起酒杯小抿一口,复又搭在琴弦上。
“姑娘,你要的枣儿,是去年摘下来,干了一年,用糖浆滚出来的,一定合姑娘的胃口。”
小二客气道,那女子抬起头,斗篷上的那张容颜隐约可见。两轮弯月般的墨眉,双眼带笑,赤色似血的唇看着有些许诡异。
“这女子?”我抬起头便瞥见帝君大人已经行至我身畔,手扶栏杆:“她,是本君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人?司命大人不是说,帝君此行乃是因为调查当年青扇元君的事,寻那人间的公主么?
“她?看着不像人,又不像妖。”我将她完完整整的扫了一眼,觅着她周身的气息,摇头道:“更不像神。”
“她是一盏灯,超脱三界的灯灵。”帝君大人肃然冷声道。
灯灵……“她是精灵?怪不得……”
只是,帝君大人费尽心思来寻一盏灯的灯灵,那这盏等一定是有来头的。
客栈中已入深夜,楼下本是吃酒品菜的客人已经渐渐离开,只留下那空房回荡的琵琶声。
琴声戛然而止,门外吹进一阵冷风,那风中裹着淡淡的血腥味,女子嘴角忽是神秘一笑,褪下雪白的斗篷,斗篷下,竟然是一袭红裙。
青丝垂地的姑娘,唯有那一双眸子,是金黄色的。
金黄色的眼睛?“大人,她,为什么是金色眸子?”听说在八荒只有上神位上的神仙才可能有金色的眸子。
她那双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那眼睛并不是她的。”帝君转身,负手在腰间:“那双眼睛,乃是普华上神的。”
“普华上神?”我哽了哽,却是脑中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八荒还有这个神仙。
“嗯,可能你没听说过,他位列上神之前,乃是掌八荒星辰的玉华星君。”
玉华星君……我喃喃道:“真的是他。”听说,九天之上,有一个玉华星君,掌管九天星辰明灭,英姿飒爽,生的俊美,只可惜,在许久许久之前,我也记不得多少年前就羽化了。
后来倒是没听说过天帝封了他普华上神,因此地仙倒是一直叫着他玉华星君。
没有人打听过他为何而死,也没有人知道,普华上神的眼睛,在这女子的眼眶中。
小窗被风吹开,我与清源妙道真君下了楼,彼时客栈中的小二也在后房中准备休息了。
偌大的客栈,一时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客官是来听小曲的,还是?”红衣女笑意开口问道。
我与瞧了一眼清源,复才道:“瞧着姑娘一个人在这喝酒,就来同姑娘讨杯酒喝。”
红衣女放下琵琶,自斟了杯酒,柔和道:“酒有,但杯子,得自己拿。”
真君向前一步,提着手中折扇摇曳:“小姐喝的是女儿红?恰好,小人这里有上好的陈年佳酿,不知姑娘,可否与我二人共饮一杯?”
红衣女子明眸善眛,柔态道:“自然。”
我坐在真君身侧,却是一直看不透,这个灯灵,大人费尽心思去寻她,究竟有什么用。
“如今,没有外人,大可不必这般客套。小女恭迎二位上神。”
红衣女嘴角携着一缕魅惑的笑,举起酒杯,眉目间风情万种。
我愣了愣,瞧向一旁真君,真君瞥了我一眼,亦是抬杯饮下。“灯灵姑娘既然这样爽快,在下在这里就不必白费口舌了。”
红衣女子撂下杯子,微微抬眸:“真君大人亲自下凡,小女惶恐,但真君大人若是想让小女替那公主引魂,恐怕,还要答应小女一个要求。”
“引魂?”我低声的重复一句。
原来,这盏灯,乃是引魂灯。
幼时倒是听先生说过,引魂灯乃是上古宝物,本是供奉在九重天重华阁,而当年负责看守引魂灯的,便是玉华星君……
我静了片刻,抬头瞧见她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不觉有些凄凉。她虽是风情,可眸中却有点点忧伤。
“姑娘想让在下,帮忙做什么?”真君道。
其实,听阿爹偶时和天界的老神仙一同下棋饮酒时提到,当年玉华星君陨落后,引魂灯便消失不见。老仙人说,凡是上古遗留的宝贝都是有灵性的,说不准那神灯自知自己的主人羽化,神识震荡,入凡寻主人也说不准。
看来,他说的倒是不假,她是下了凡,可是寻得是谁?
“求上神,帮小女找到自己的灯芯。”红衣女地下容颜,埋头饮酒。“上神应许知道,引魂没有了灯芯,就没有了法力,引魂来人间,本是为了寻他,引魂知道他还在人间等着我。”
小窗子透进丝丝冷风,我皱了皱眉头,果然,是在寻他的。
既然上古神灯都是有意识的,既然能幻化出灯灵,那想必,也会有情。
“普华上神已经羽化了,这个世上,唯有他能感应到神灯的灵气,恐怕,在下无能为力。”真君面上有些难色。
抿了一口苦酒,我悠悠抬头,轻笑一声。人间有句话说的好:问世间情为何物。何物,何物?却是它,能令八荒众神从无情无欲中,生出温暖来。
红衣女子愁容灌酒:“果然,你也帮不了我。”
红袖扫落酒盏:“凭什么,凭什么要拿走我的灯芯,难道就是因为你们这群所谓的神仙口中的大道理么?凭什么神不能相爱,那你,和你,为什么都能喜欢上别人。”
她突然抬手,指着我与真君。
我俩皆是浑身一震,她愤怒的甩下袖子,抱着酒壶狂饮。
“你的灯芯,是被人拿走的?”我皱着眉头,肃然道。
饮酒的女子,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痛的狂笑:“你可知,我并非自愿来到人间,而是被天神拿掉了灯蕊,我在人间徘徊了几千年,看遍了人世沧桑,顶着一副不老不死的躯壳。”女子的哽咽声愈发大了起来,泪水止不住掉下脸颊:“我想回到重华殿,我想回到他的身边。而你们,却害的我们分离千年。”
被天神拿掉了灯蕊,我诧异的道:“你本是上古神灯,谁敢拿掉你的灯芯?”
红衣女子抬袖抹掉眼角泪水,复又笑道:“我只是一盏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被掏走。”杯盏在她的手中摩挲着:“其实,你们根本没体会到,没有心的痛苦。”
真君在我身侧清咳一声,靠近我的耳畔道:“拿走她灯芯的人,是天后。”
上古神灯威力之大,恐怕天帝天后也定然忌惮几分,这灯本是跟随在普华上神身侧,若是普华死了,神灯神识动荡,说不准,便会是一场浩劫。这样说来,天后娘娘拿掉神灯的灯芯,还是占理。只是,既然拿掉了灯芯,为何要将她驱逐入凡间?
“当年玉华他死了后,天后娘娘便以神灯神力过大,害怕引了浩劫,将我的灯芯给拿走。其实,她是害怕,引魂灯将玉华的魂魄引回来后,重造一副躯壳,玉华星君便会苏醒。”
红衣女子杯中的酒不断的变多,不断的一滴不剩。
我握住她执杯的手:“天后娘娘,为什么要让玉华星君死?”
她甩开我的手,撂下杯盏,抱过一旁的琵琶,小心的弹奏着。“因为,因为四海八荒,无人敢无视她,无人敢抵触那九天重重天规。”
八荒志上云:昔日天帝陛下与天后娘娘共拟天规,其中便有一条男神女仙不得私相授受。起先的本意,乃是因为四海八荒的神仙大都是凡人修炼而来,若是不断却七情六欲,便会生了邪念,堕落为魔。可后来几百年,掌管八荒女仙的天后娘娘愈发的对这档子事看管森严,就连当日的姻缘神君,都未逃得过去。
“她是天后,没有人敢不听她的命令。上古神灯又如何,她是天后,上古掌管女仙的天后,即便是不愿意又能如何。当年若不是玉华执意带我走,她也不会动了杀念。”
她说的迷迷糊糊,手中抱着琵琶,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那把琵琶。
“我幻化成人之后,便在他的身旁跟随,日久生情。天后知晓后,便要将玉华星君打入凡间。那时,我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带我离开。”她泪眼朦胧,小声道:“他已经快修炼成上神了,只差最后一劫,便能飞升上神之位。届时,他本可以位居上神位后再将我讨回来。可是我等不了,神仙飞身的最后一劫,可能是一百年,也可能是一千年。我等不了那样久,我求他带我走。”
“后来,他真的带你走了么?”我咬了咬唇,凄凉道。
她默然点头:“他带我走了,我们本可以走的远远的,只可惜,我是上古神灯,我痛恨自己为何是上古神灯,即便走,也逃不过天神的手掌心。”她嘴角勾起凄美的笑:“后来,他被天神抓去了斩仙台,而我,却被封印在重华殿。我化为人形,强行用上古之力冲破了封印,只可惜,终是去迟了。天雷劈在他的天灵盖后,我只觉得,钻心的疼痛,我这辈子,最在乎的人,离开了我。”
我握住冰凉的手掌,“后来,天后拿掉了你的灯芯,将你驱逐入凡?”
她提着酒壶,往嘴中灌:“引魂灯,我天生便有能力给人续命,引魂。能将魂魄魄散的那些魂魄引会本体,气死复生。”她恨恨道:“便是因为如此,天后忌惮我用上古之力,将玉华的魂魄引回来,便拿掉我的灯芯,背着八荒众神,将我驱逐出天界。让我在人世间,颠沛流离了千年。这千年之间,我苦若乞人,却是不老不死,不痛不伤。可是,这样的一辈子,我已经过够了,我不想再一个人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