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守仙阁,练千霜转向一处胡同,行至深巷,她在一处院落前停住,轻叩屋门。
屋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啊?”
“陈大爷,是我。”
一阵门闩抽动声,门开后,一名皱纹沟壑,胡须纠结的老者立于门后。他微微欠了欠身,恭顺地道:“真人。”
练千霜双手扶起陈大爷的身子,道:“不必多礼。我来看看孟染。”
陈大爷让出路来,指向内室:“公子正在柴房沐浴。”
练千霜提起衣摆,跨入屋内,打开柴房门,一阵蒸腾热气扑面而来。氤氲白气中,依稀可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中。那人大半个身子都被热水浸着,唯有肩部以上裸露在外,后颈出有一红色印记,颇像一束火焰。
那人从头至尾一动不动,好似没有知觉。她瞧了半晌,眼底浮现一抹疼惜,末了,轻叹一口,转向陈大爷:“他这两天怎么样?”
陈大爷一阵叹息,忧心忡忡:“公子这两日气息渐弱,偶有停息的迹象,想是元神不稳啊。”
练千霜眉头微蹙,思虑片刻,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对方,说:“这是不二神医给我的镇魂丹,你给他服下,待会我再渡些真气给他,应该还能撑些时候。”
陈大爷接过瓷瓶,忧虑仍未缓解:“渡真气只是杯水车薪,真人你身中魔咒,自身难保,长此下去,只会加速自耗啊。”
练千霜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无妨,能救一日是一日。不二神医已去山中寻百结草,无论如何都要撑到他回来。待他再炼出一颗镇魂丹……”她侧首望了一眼内室,“便又可缓一阵子了。”
陈大爷长叹一口,唏嘘道:“百结草乃稀世奇珍,岂是轻易就能寻到的。况且,灵丹妙药终是治标不治本,魂魄一日不归位,公子始终有性命之虞。若不是真人一直想方设法地保住公子元神不灭,公子早就一命归西了。”
练千霜也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我又岂会不知,只是他魂魄被魔物摄去,我法力又被封,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陈大爷满目颓丧,苍老的声音透出一抹苦楚:“魔物作孽,好人受罪,天理公义何在?”
练千霜并不为对方的哀叹而苦恼,反倒展眉宽慰:“陈大爷,您不必忧心,我方才已去城中求地仙相助,以他的修为,定能降伏魔物。”
陈大爷苍眉高挑,颇有疑虑:“我听说那个乔大仙可不好伺候,你可是答应了什么条件?”
她一脸平常,笑言:“讹传,大仙热心得很,我方提起,他便慨然允诺了。”
陈大爷半信半疑,却也不多言,只道:“愿如你所说。”
她又伸手从袖中摸出一小布包,交予对方:“陈大爷,蒙您一直以来照顾孟染,这些银子,您拿去买些吃食,顺便为家里添些物件吧。”
陈大爷一脸惊骇,赶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老朽鳏寡孤独,遭魔物洗劫而无计可施,若不是真人相助,早已死于那群孽畜之手。真人于老朽有救命之恩,欠人恩情岂有索偿之理!”
“您别这样。”她将布包硬塞入对方手里,“我们在此叨扰,总要耗些粮食钱,家中清贫,我总不能让你倒贴吧?”
“这……”陈大爷面露难色。
“您不收下,我就带孟染走了。”
陈大爷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布包。
“这两日他有没有醒过?”
陈大爷摇摇头:“初初还能睁开眼睛,这两日是一点意识也没有了。”
她眉头一紧,继而又舒展开来:“罢了,你去休息吧,我照看他一会。”
陈大爷应声退下,她则步入柴房,拨开一片水汽,接近浴桶中的人。水略微烫手,她伸手抚上那人肩膀,却是冰冷瘆人。她将掌心附于对方百会穴,深吸一口,丹田聚气,绵绵真气徐徐导入对方体内。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人的身体才恢复了一丝温度。她总算放下心来,搬了把凳子坐在桶边,取勺舀起一瓢水,不紧不慢地反复淋着,为他身体加温,一边自说自话:“你乳臭未干,却要强行除魔,这回尝到苦头了吧。魂魄离体,就连不二神医都束手无策。”她语带嗔怪,眼里却净是宠溺,“不过你放心,乔碧他虽然狂妄自大,本事却不小,有他出手,定当所向披靡,届时就有机会替你拿回魂魄了。”
说及此,她忽然感觉一阵眩晕,虚脱无力,勺自手中掉落,砸入桶中,溅起一片水花。她双手扶着桶沿,喘息了片刻,待平息后才重新拾起勺,继续之前的动作。伸手拨开那人湿漉漉的乌发,她露出一丝飘渺而又虚弱的笑,声音轻得几近无声:“等你好了,可要记住这教训,切莫不自量力。以后修仙练功,也要按部就班。你从小体弱多病,好在天性纯良,只要沉下心来,得道并非难事。”她指腹抚过那一处火焰印记,继而低喃,“往后事无巨细,都得靠你自己了,我只怕是……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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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碧这两日心情极其恶劣,那练千霜说好隔日便来商讨除魔大计,他为此推了好几个前来恭维的城中百姓,一阵好等。现已过了两天,那厮还不见人影,直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情绪不佳,倒霉的就是乔大志,乔碧本就不满于他的笨手笨脚,这下更是横竖瞧不顺眼,逮着机会就找碴,把乔大志折腾得苦不堪言。
乔大志吃人嘴短,受了再多窝囊气也只能忍着,唯一可行之计就是谨言慎行,能避则避,生怕乔大仙一个不高兴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不过这日,总算是熬出了头,临近午膳时间,练千霜来了。他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差没欢呼:“真人,你可算是来了,我们大仙一直候着哪。”
练千霜手中提着一八角食盒,沉甸甸的,貌似装了不少好货:“有劳你带我去见大仙。”
“快请快请。”乔大志忙不迭地将她往屋内引,一路疾走,只恨不能飞奔。回头看她仍是款款而行,离自己数米远,不由得催促道:“真人,你能不能走快点儿?”
她稍稍加快脚程赶上他,问:“怎地如此心急火燎?”
乔大志叫苦不迭,吐起苦水:“你不知道,大仙性子急躁,你一日不来,他便心神难安,有什么不快,都发泄到我们下人身上了。”
练千霜了然于心,继而感慨:“看来他是等不及要吃我了。”
乔大志一懵,随即换上造作的笑脸,圆道:“倒不能这么说,大仙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他既已答应助你除魔,当然想尽早付诸行动。”
练千霜并不介怀,反倒给他支起招来:“你家主子只是百无聊赖,心烦意乱,你去市集买几团线球给他把玩,他就无心搭理你了。”
乔大志不明白她这一说理从何来,惑然道:“听你这口气,好像比我还了解大仙。”
她半露笑意,道:“别忘了他真身仍是只猫。”
说及此,已行至屋前,乔大志对着屋里喊:“大仙,浮游真人求见。”
“让她进来吧。”
屋里的声音倒是平和得很,乔大志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自家主子真能装,今儿清早起来还在拍桌子砸椅子呢,这会儿就扮得跟尊坐佛似的。
将练千霜引至屋内,乔大志就识相地溜了,主子向来心眼小,现在事主终于来了,他可不想受波及。
练千霜一进门,乔碧就注意到她脸色较前两日黯淡了些许。虽是心生疑窦,却也无心深究,只惦记着这人叫自己空等的账:“真人可真有诚意,说好隔日商讨除魔大计,却叫本大仙一等再等,莫不是想毁约不成?”
“罪过罪过,贫道这两日身体抱恙,还请大仙海涵。”
乔碧撇她一眼,发觉她面上确有病态,正在他想要问个具体之时,却又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没必要操这个心。于是生生抑住冲动,摆着冷脸,一语不发。
练千霜当他还在怄气,追加道:“我不是差人来传过话了吗?”她因为给孟染渡了真气,这两日一直在调理内息,知道乔碧怠慢不得,特地叫陈大爷跑了一趟。
“你说那白胡子老头?”乔碧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他只说你当日无法赴约,没说你次日不来。”
这人得着空子必然斤斤计较,过去在青城山时是这样,如今都当了地仙,却还不肯退让一步。
她知道对方吃软不吃硬,便放低姿态,道:“是贫道不对,这不特意来请罪了。”说着将手中食盒放到了桌上。
乔碧鼻子灵,一下就闻到里头隐隐传出荤腥味儿。他尚未用午膳,馋虫一下爬上了嗓子眼儿。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脸上却还佯装正经,轻蔑地说:“又是鱼?真人的花样也不过尔尔。”
“世间食材有限,烹饪技法却五花八门,大仙不如先看看合不合心意。”练千霜说罢一层层揭开食盒,将菜端端正正摆上桌。
喷香的味道弥漫开来,乔碧鼻翼翕动,目光终是忍不住在菜肴上流连。豆腐鲫鱼汤,清蒸鲈鱼,还有他久未尝过的泥鳅,挂了蛋液炸得金黄酥脆,泛着油光,像一根根小金条堆在盘子里。
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这些滑不溜秋的小家伙。在青城山的时候,他时常到泥洼里去寻,这些小家伙狡猾得很,一察觉到动静就吱溜一下钻没影了,他花好大力气,都掏不来几条。自打离开青城山,他就再没尝过这美味了。
要不是知道练千霜中了缚仙咒,他都要怀疑这臭道士是不是会读心术,总能一下击中他软肋,搞得他欲罢不能。现下他真恨不得立马跳上桌子,胡吃海喝一番。
见他忍得厉害,练千霜暗自一笑,识趣地说:“大仙先用膳吧,除魔大计稍后再谈,我去厅中等你。”
此举正中乔碧下怀,她前脚走,他后脚就关上门,扑在桌上狼吞虎咽起来。吃时竟忍不住想,日后若吃了这臭道士,可就再享受不到这样的佳肴了。随即又觉得荒唐,重新埋头耕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