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千霜不急于直言,反倒委婉反问:“不知大仙有没有听说,逢甲百姓近来多生怪病。”
“怪病?”乔碧语调上扬,“最近是有不少人上守仙阁来求康健符,却未曾听闻有什么怪病。”
“那是大仙没有留意。据我所知,此病来得毫无征兆,患上此症,精气神一日消弭,每况愈下,七日内必当一命呜呼。”
“有这等事?”乔碧心生疑窦,“本大仙自入世以来,从未听过这种异症。”
“或许不是普通病症呢?”
乔碧听出她话中有话:“你什么意思?”
“大仙身为修仙之人,应该听说过魂魄离体吧?”
“当然。”乔碧点点头,“身为血,魂为气,魂魄离体七日,气尽血冷。但这与你此次前来有什么关系?”
“凡体肉胎,若无外力干扰,魂魄不可能离体。贫道认为,这当中或有邪魔外道作祟。”
“可以见得?”
“逢甲向来魔患甚重,已是天下皆知。”
乔碧哼了一声,很是轻蔑。他来逢甲之前,这儿的确有许多魔物,他们划地为王,作威作福。是他出手将其驱离,还了城中一片清净,所以城里的百姓才把他拜为地仙,好吃好喝地供着。这几年逢甲有他坐镇,尚算太平,对于练千霜说的,他并不挂心。
他撇撇嘴,不屑道:“真人未免多虑了,逢甲的魔物早已被我驱逐干净。”
练千霜不置可否,凝神回问:“大仙笃定没有余党?”
乔碧噤声,他心知逢甲虽然表面太平,但万事总有例外。
练千霜见势双手抱拳,一脸恳切:“恳请大仙查明此事,若真是魔物作乱,还请大仙移架将其制伏。”
她低声下气的态度叫乔碧心情大好,只不过他仍有几分疑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浮游真人向来是不问世事的。
他闲散一笑:“真人向来悉心求仙,怎地突发闲心为民请命了?”
“自是有理。”
“何理?”
“大仙身为一方地仙,本就该保逢甲平安。行善积德,对大仙他日修成正果也有益处。”
他直觉她有所保留,直言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练千霜头一偏,并不回答。
他也无心追问,转而调侃道:“降妖除魔,也是你们修道之人分内之事,真人虽为凡体肉胎,道行却不在我之下,为何不亲自动手,反而屈尊顾我守仙阁?”
练千霜眼神闪烁,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贫道身中缚仙咒,九成法力被封,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乔碧双眼半眯,盯着她不语。
她撩起袖子,露出一边手臂来:“大仙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他走上前,只见原本光洁的手臂上多了一道符印,顺着筋脉的走向往上蔓延出血色的树杈形纹路,甚是煞人。他听说过缚仙咒,中了此招的人不但此前功力被封,此后也无法再修仙。练千霜道行高深,能缚住她的人,必然非等闲之辈。
“谁弄的?”
练千霜放下袖子,淡然道:“修魔之人。”
“据我所知,你也会施缚仙咒,难道就不懂得解?”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用高深修为施下此咒,贫道倾尽毕生所学,也只够勉强解开一成功力而已。”
乔碧蹙眉不语,心情极其复杂。原本他一直期待着与练千霜重遇,面对面来个一决高下,打她个落花流水,叫她再也摆不出那副清高的模样。可现下她手无缚鸡之力,倒叫他陡然失了斗志,不知如何是好了。
练千霜见他迟迟不表态,先行追问:“大仙帮是不帮?”
他抿抿嘴,意有所指道:“你有求于人都是这般两手空空地来?”
练千霜奇怪了,她分明记得自己亲自烧了几尾鱼带来的:“莫非菜不合胃口?”
“差强人意。”
“那贫道以后必定多练厨艺,直叫大仙满意为止。”
乔碧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区区几尾鱼就想哄得我大动干戈,你这算盘可打得真响。”这臭道士,还当他是青城山上流窜的野猫吗?
她搞不懂他的意思,虚心请教道:“不知大仙有何所求?只要贫道能做到,定当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乔碧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眉毛一挑,确认道,“此话当真?”
“当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继而围着她转圈圈,含沙射影地嘀咕:“如今的你,的确是今非昔比,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她余光跟随着他的身影,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
果然,他转了几圈后忽然停住,说:“听说真人乃上仙转世,食你骨血,可一日飞升为上仙。”
练千霜眼中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但也只是犹疑而已:“大仙难道也听信坊间流言?”
乔碧喜上眉梢,虽然只是一个眼神的变化,却叫他觉得自己小胜了对方:“无风不起浪。况且缚仙咒只是叫你一身本事无法施展,并未毁去你的功力,就算流言是虚,你的修为仍能为我所用。”
“大仙的意思是……想要我这副血肉之躯?”
他笑意甚浓:“你说的,万死不辞。”
练千霜恢复了平静,一双眼睛温润如水,她瞧着乔碧,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昔日于青城山上,大仙虽好行小慧,却至多只行鸡鸣狗盗之事,无伤大雅。如今为了早日飞升,竟也效仿起邪魔外道投机取巧么?”
一席话,叫乔碧再也无法拿捏作态,他一掌拍于案上,厉声道:“放肆!你胆敢奚落本大仙!”
练千霜仍然不动声色,朝他作了一个揖:“不敢。”
“那你这番话是何意思?”
“习道修仙,贵在脚踏实地。为求速成,吞噬他人修行,是为业障。即便飞升成仙,他日怕也难渡天劫。我想,大仙也不想功亏一篑。”
这话,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天人均有一劫,唯有挨过才能真正地长存不灭,不然便要灰飞烟灭。只是天劫何时来,以何种形式发生,谁都无法预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业障越深,天劫越重。但“难渡”并不代表不能渡,天界曾经罪孽深重,后又洗心革面成功渡劫的神仙不在少数,所以练千霜这番话于他来说,不痛不痒。
他冷哼一声,道:“你贪生怕死就直说,本大仙不会取笑你,不必东拉西扯找说辞。”
“大仙误会了,贫道只是就事论事。”
“像你这样的臭道士,论理头头是道,饶是不经之谈也能说得冠冕堂皇,我不与你争辩。”
练千霜一早便有听闻这逢甲地仙脾气喜怒无常,心知当下言多必失,便不接话,只一双温润水眸诚笃地望着他。
乔碧余愠未消,不愿将她放在眼里,气呼呼起身,作势要走:“话不投机,多说无益,真人请回吧。”
“大仙请留步。”她陡然叫住了他。
他驻足,踅身回望,预感对方将有妥协的势头。这认知叫他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窃笑,心底得意起来。
果不其然,练千霜那张比冰块还冷的脸流露出一些些软态,幽幽道:“区区血肉之躯,大仙若想要,拿去便是。”
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好似谈论一件平常物品般。他摸不准这话中分量,狐疑地睥睨着她:“你言下之意,就是准了?”
“一诺千金。”
他知浮游真人不打妄言,可没个凭据,仍是难以安心:“我如何信你?”
“可立字为据。”
他扬眉,目不斜视,声音却朝着门外:“乔大志!”
一直在外边候着的人屁颠屁颠跑进来,满脸堆笑:“在,大仙有何吩咐?”
“拿笔墨来。”
乔大志不敢怠慢,一边应着,一边拿笔墨去了。
等待间,练千霜一语不发。乔碧却来了好心情,压着嘴角的笑意,调侃道:“真人如此奋不顾身,真乃逢甲百姓之福。”
练千霜浅笑嫣然,轻巧回击:“大仙若能降伏魔物,才真是百姓之福。”
乔碧啐了一口,一脸轻蔑:“一群小魔,能成什么气候?本大仙动动手指头就能一举收拾他们。”
练千霜却不以为然:“大仙莫要轻敌得好。”
“你这是瞧不起我了?”
“此言差矣。只是贫道以为,若是低等魔物,根本没有能力摄人魂魄。况且他们要了那些普通人魂魄根本无用,既不能增加修为,又不能强身健体。大仙难道就没怀疑过,这背后或有高人操纵?”
乔碧向来只顾眼下,太远的事他无暇顾忌,也无心顾忌。可练千霜这一提,倒是叫他长了个心眼。不过他仍然觉得这不足挂齿,甩甩手轻慢道:“我就不信,逢甲还有比我高的人。”
话语间,乔大志回来了,将笔墨置于桌上后,乔碧颐指气使地命令:“把我说的都记下来。”
“哦。”乔大志听从地拾笔蘸墨,悬于宣纸上方待命。
“逢甲地仙乔碧,应浮游真人练千霜所求,降伏魔物,事成后练千霜以血肉之躯以易之。今立字为据,不得反悔。”
他不疾不徐地说完,却见乔大志一直举着笔,傻傻地望着自己,纸上一片空白。他瞪视过去,责问道:“你愣着干吗?”
乔大志嘿嘿讪笑,小心翼翼问:“‘应’字怎么写?”
他面色铁青,一掌拍向乔大志的后脑勺,怒骂:“瞧你这点出息,还想修仙,连个字都写不全!”
乔大志一头栽向桌面,笔尖戳在纸上染黑好大一团。他揉着被拍疼的地方,委屈地嘀咕:“修仙跟写字有什么关系啊……”
“你!……”乔碧气得又欲动手,乔大志赶忙跳到了角落,生怕遭灾。
见此乱状,练千霜悠然拾笔,重新蘸了墨,道:“还是我来写吧。”
乔碧睇视过去,见她已安静伏于案前,一丝不苟地书写起来。
写完后,她用指甲划破指尖,摁下血印,交由乔碧,道:“大仙可满意?”
乔碧接过来,望了一眼,纸上的字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一如其人。他傲慢地哼了一声,表示接受了。
练千霜站起身来:“既然誓约已成,那贫道就先行告辞了。”
“等等,你要去哪?”
练千霜奇怪他的阻拦,道:“贫道家中还有事要料理,明日再与大仙共商除魔事宜。”
乔碧双眉微蹙,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满。
练千霜仍是得体谦和:“有约在此,大仙还怕我跑了不成?”
“浮游真人言出必行,你话语的分量,我自然不会怀疑。”
练千霜抿嘴轻笑,双手抱拳:“那,后会有期。”说罢翩然离去。
乔碧死死盯着那一抹浅紫身影没于门后,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一边的乔大志捻脚捻手地溜到他身边,望着那纸上的字,小声道:“大仙,她这是以身相许了?”
他将那纸誓约塞入对方怀中,冷语:“收好,别给我弄丢了。”
乔大志点头哈腰地应着,继而艳慕道:“这浮游真人即便不是上仙转世,可光凭那一身修为,也够您减省几千年修行了。”
他侧目而视,揶揄道:“怎么,你也想分一杯羹?”
乔大志又是一阵抓耳挠腮,心中垂涎嘴上却装模做样:“不敢,不敢。”
他怎会看不穿这耗子精的心思,意味深长道:“你给我多长点心,他日兑现之时,少不了你好处。”
乔大志目露精光,连连鞠了好几个躬:“是!谢谢大仙!”
他悠哉游哉坐回太师椅上,重新品起了茶,嘴角难掩得意。今年可真是顺风顺水,这才刚开春,就获此大礼。他脑中不禁浮现天界净居宫的景致,那儿云雾缭绕,清风徐徐,虽已离开千余年,他却仍然时时惦念。人界再繁华多姿,都不及那儿一分怡人可居,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见到自己回到了那儿。等他将那臭道士拆骨入腹,那他乔碧青云直上的日子,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