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跟着练千霜到了南墙胡同，一到门前，她便奋力叩门。片刻，那白胡子老头便来应门，表情竟是比她还要急切：“真人，公子他……”
不用对方说练千霜都知道大事不妙，她径直奔向内室，冲向床边，一把抓住孟染的手，那温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她慌了神，伸手探他鼻息，几不可闻。再看看他面色，乌青满布。
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渡真气，体温却不似以前那般回暖。片刻功夫，她自己都支撑不住，不得不断了真气。
跟过来的陈大爷站在后边，满目哀伤，苍老的声音里净是无奈：“公子与真人缘分将尽，真人已尽人事，莫再强求。”
她手一松，那冰凉的手无力垂落，她的心也随之跌入深渊。往事一幕幕掠过眼前——
在她入世前，她的挚友，精于占卜的须臾上仙，为她占了一卦。须臾说：“你这天劫难渡，只是你前世尚欠一人恩情未还。虽不知这人能不能助你渡劫，但你尽可能去寻寻他，说不定寻到后，你的命数会有改变。”
她问：“那人有何特征？”
须臾说：“他带火而生，将与你一见如故，你以此为据去寻吧。”
初初，她以为所谓的“带火而生”，是命格为火相的人，可她踏遍万水千山，都没有遇见命里属火，且与她一见如故的人。
直到有一天，她去拜访铸剑山庄的掌门陈十梦，在那遇到了孟染。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兀自在后院舞剑。虽说是花拳绣腿，却也自得其乐。
见到她，他粲然一笑，一点也不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你便是我干娘请来的贵客——浮游真人练千霜么？”
她说：“这位小兄弟言重了，贫道只是俗人一个。”
他吃吃地笑，大大咧咧道：“是你太谦虚了。干娘说你待人过于拘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她小小惊讶，平素谁见到她，莫不是真人前，真人后的，客气非常，这小孩儿却自当与她相交甚笃一般不拘礼节。她也并不感到厌恶，相反还觉着有些趣味。
而他却冷不丁上前握住了她的双手，满怀期待道：“听干娘说你道行高深，可否收我为徒？”
她从未与人肌肤如此相亲过，虽然明白并未有悖伦常，却还是觉得不习惯。可这孩子眼中的赤诚却叫她忍不住多问：“你想修仙？”
他露出半分苦恼，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是干娘建议我修仙的。”
“那你自己是何心意呢？”
他挥了挥手中的剑，说：“我想当一名行走江湖的剑客，可惜天资平庸，怎么练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干娘说如果修仙的话，便能化真气为剑气，举一反三。”
她失笑，只当他是童言童语。入世多年，遇过不少前来求道的人，其中不乏天资聪颖者，可她从未想过要收徒。她自出生起就身负流言，无论行至何处都有魔物尾随觊觎，谁跟着她，只会受罪。
她欲拒绝，对方却先一步说：“不然你看我舞一轮剑，看过了再决定也不迟。”
他话都说到这个分上，她也不好阻拦，听任他专心舞剑，想说事后再委婉拒绝。然而就在他飞腾舞动间，一个回首，颈后长发掠向一边，露出一个火形记号。
她一下失神，想起了须臾那道预言。待他舞完，行至她面前等候结果时，她才沉声问：“你后颈那处记号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摸摸后颈，笑说：“那个啊，是胎记呢，生来便有。”
她露出一抹淡笑，茫茫人海，有意寻一无所获，无意寻却不期而遇。或许这便是天命？
她说：“你若真想拜我为师，今日就跟我离开铸剑山庄吧。”
他面露喜色，随即跪下叩首：“多谢师父！”
“快快请起。”她受之有愧，赶紧扶起对方。须臾说过，前世是她欠他恩情，虽然她不知是什么样的恩，以及有多深，但无论如何她今世都不可受如此大礼。
此后，她带着孟染，授他道法，入世历练，于薛不二医馆中悬壶济世。她上青城山清修，他便在山下守候。后来她身中缚仙咒，他为她抵御各类前来骚扰的小魔，并四处寻求破咒之法。直到有一天，他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信，说找到了破咒之法，要她一定静心等他回来。她等了三日，等到的却是一个魂魄离体的躯壳……
思及这些，她愧疚难当。初时收他为徒，是为还恩，她只想用尽余生，去实现他所有愿望。殊不知，却叫她亏欠更多。
她抚着孟染将无血气的面庞，酸涩吟语：“是师父连累了你，你真是……认了一个全天下最不详的师父。这一世，怕是又要欠你了……”
站在一边的乔碧一直默然观察着。他见过练千霜冷漠、无奈、惊讶、甚至是愤怒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沮丧消沉的样子。哪怕是明知她身中缚仙咒，他都没觉得她弱过。无奈与他定下契约时他不觉得，荒山上应付成殒时他不觉得，掐得她快断气时他也不觉得。然而在这一刻，见她抱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无能为力的模样，他竟觉得她史无前例地弱。
他自入世以来，见过人间百态，听闻师徒之情至深，的确可堪比血脉亲情。但他总隐隐觉得，这情深义重间，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
忽然他就很不待见练千霜这副颓样，只想把那满脸悲伤给抹去。他无声上前，抓起孟染的手，摁住对方脉门。脉搏微弱得随时要停止，他暗自发力，一股热流导入对方体内。
练千霜惊讶地感觉到，方才还冷如寒冰的身体竟然渐渐回温了，不多时便恢复了脉搏，连脸色都褪去了乌青，透出血色来。
“大仙，你……”她万不可置信，乔碧竟然用自身真气为孟染续命！他这股真气，比起自己平日里渡的那些，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渡完真气，乔碧潇洒松手，鄙视地哼哼：“我看你对这小子紧张得很，若是他一命呜呼，你怕也无心除魔了，而我俩的契约，也要付作废纸。”
她犹自沉浸在震惊中，不知如何回话。
乔碧倒是一派轻松，甩甩袖子，装作漫不经心道：“怎样，我已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一下方才的事？”
练千霜垂首，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她挥退了陈大爷，邀乔碧在桌前坐下。乔碧并不开口，一双晶亮圆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忽然，她突兀开口：“那育魂树可除去了？”
乔碧烦她这个时候还顾忌这种事，不耐道：“我办事，你放心。”
她的手指无意识搓动，好似不知从何说起。末了，才道：“我的确跟居空上仙有过一面之缘。”
听到那个名字，乔碧掩饰不住激动，追问：“何时？何地？”
“很多年前，那时我在京城一道观修行，居空上仙恰巧仙游于此，我有幸睹其仙容。”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练千霜面露歉意，道：“上仙只身仙游，行踪隐秘，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
“你之前为何于我说谎？”
“是上仙嘱托我保密的，自他创出焚心诀，前来求教的人多不胜数。上仙认为此心法过于残酷霸道，不宜外传，若让人知道我与他相识，又得了真传，于他于我，都是麻烦。”
此话在理，但乔碧仍有疑惑：“既然如此，那他为何又要将焚心诀授予你？”
练千霜苦笑：“许是怜我时常被魔物追杀，所以授我一招必杀技傍身。”
“你可知使用焚心诀的代价？”
练千霜点头：“事不过三，三招后，灰飞烟灭。”
乔碧玩味地盯着了她一会儿，猜测道：“我猜你该是使用过了吧？”
练千霜无奈道：“一次而已。当时朝不保夕，实在是迫不得已。上仙曾说，修仙之人应有傲骨，便是同归于尽，也不能任人鱼肉。”
这的确是居空会说的话。听到这，乔碧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继而又收敛，接着问：“除此之外，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别的？”
练千霜摇头：“我与上仙只是萍水相逢，他怎会跟我说太多。”
这倒也是。乔碧想。
“大仙如此在意上仙之事，想来与他交情甚笃了？”
乔碧白她一眼：“与你何干！”
碰了个软钉子，练千霜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又是片刻，见他没有要再问话的迹象，她犹豫一会儿，转了话题：“既然大仙已然解惑，可否与我再谈谈除魔之事？”
什么都是除魔，乔碧真觉得烦透了。但这次他耐住了性子，没好气道：“有什么赶紧说。”
“大仙可有想过，今日为何会功亏一篑？”
乔碧想也不想道：“还不是那成殒狡猾奸诈，还有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道士拖后腿。”
练千霜并未直接否认，而是提出了另一原由：“今日除魔失败，皆因轻敌。”
乔碧立马板起脸孔：“你的意思是本大仙骄傲自大了？”
她的确是这么觉得，可当然不会说出来：“若不是成殒功力突飞猛进，大仙也不至于失手。然而，他为何会在短期内变得如此强大？这可不是靠闭关修炼，以及吞噬生灵就能做到的。”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年于青城山上，我也遇过类似情况。魔道第一女魔潮见为报杀夫之仇找我索命，凭五千年修为就用缚仙咒封住了我，若不是我在紧要关头使用焚心诀，早已命丧黄泉。”
此话点开了乔碧的思路，他不是愚笨之人，一下就想到关键之处：“先有成殒和潮见一步登天，再有小妖迷惑人间，以及育魂树作乱，这背后定有人指使，且不是泛泛之辈。”
练千霜点头：“虽不知其目的如何，但可以肯定，绝对心怀不轨，不然不会这样偷偷摸摸。更古怪的是，先前我向成殒索要孟染魂魄，他竟说在潮见手上。”
“有这等事？”乔碧甚是惊讶，“难道焚心诀不足以杀死她？”
“我可以肯定当日她已化为劫灰。但如果成殒没有说谎的话，便只有一个可能——背后有人使用阴邪之术使其重生。”
尽管练千霜的猜测有根有据，乔碧还是觉得荒唐：“便是天界上仙之首银灵子都没有起死回生之术，魔道向来屈居仙道之下，怎可能有这等本事。”
“我只是猜测。”练千霜说，“此事只有潮见本人能证实。我与她恩怨未了，若她真的重生，迟早会来找我寻仇的。”
乔碧眼珠一转，想到什么：“若她真的来了，你打算怎么应付？再用一次焚心诀吗？”
“无路可退之时，也只有此法。”
“不许！”乔碧忽生愠怒，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莫忘了你与我有约在先，从你写下契约的那天起，你的命，已由我决定，你休想妄自胡来。”
“可是大仙，世事难料……”
“你给我住口！”乔碧粗鲁打断，完全不理会她的说辞，“我要你现在就起誓，没我的允许，不可使用焚心诀，不可死于他人之手，亦不可自行了断。”
练千霜还想说些什么，可见他咄咄逼人的态度，终是软了下来。她叹了口气，举手起誓：“我练千霜以天地之名起誓，交性命于乔碧，若无允许，绝不断气。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见她誓言如此决绝，乔碧以沉默表示满意。而后，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且先行。”
练千霜也跟着站起，诚心道：“今日孟染之事，多谢大仙了。”
乔碧冷哼一声，道：“你且莫高兴得太早，我为他渡的真气，只够保他元神半个月，你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仙放心，我这就筹划。”她双手抱拳，恭敬道，“恭送大仙。”
离了南墙胡同，乔碧施展法力，飞回守仙阁。刚在门口落定，就被人死死抱住，跟着便是乔大志那喋喋不休地抱怨声：“大仙你还活着啊！我自洞里醒来，不见了你，还以为你死了！”
他今日遇的糟心事够多了，偏生这乔大志还要上来加一笔。一把推开对方，没好气道：“说什么丧气话，我会死在你前头吗！”
“既然你没事，干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荒山啊？那鼠王呢？你杀了他没？”
提起这个他就来气，他也不回话，愤然推门而入。
乔大志跟条尾巴似的贴着：“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滚！”
见他这不愿多说的态度，乔大志立马猜到七八分，今日若是成事，乔碧早就洋洋自得地数落对方无用了。
“没死吗？”乔大志呜呼哀哉，“那岂不是还要继续除魔？大仙，你下次能不能别带上我了，我就在这守仙阁里扫扫院子挺好。”
“没出息的东西！”乔碧拍了他一巴掌，“人家是耗子，你也是耗子，他且还有两把刷子，你呢，三两下就晕过去，真不知养你有什么用！”说罢步入房间，用力摔上门。
乔大志悻悻然站在门外，不服气地暗自嘀咕：“都是耗子，我长得可比他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