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宫内，一切蓄势待发。乔碧、练千霜，以及须臾三人围在床边，神色凝重地盯着皇后。之前被勉强抑制住的魔气又开始蠢蠢欲动，红光的颜色逐渐加深，室内温度几何倍增，连花瓶里的水都开始冒出蒸腾热气。
忽然，一直静卧于床的人头颅无意识地动了动，紧阖的眼皮也惊现波澜，眼珠在眼皮下急速滚动，迫不及待想要重见天日。
须臾神色一紧，沉声道：“她要醒了。”
练千霜虽是于心不忍，却没有求情的意思。她头偏向须臾，郑重其事道：“交给你了。”
须臾点点头，往前跨了一步。
一直沉默的乔碧也没有吱声，任他们主宰一切。
须臾自丹田聚起一股仙气，五指弯曲，将气汇至手心，而后抬手——
“上仙！先等一等！”门外传来上官远遥的声音，听着分外急切。
须臾一顿，望向门外，跟着又听到杨持制止上官远遥闯入的规劝声。
练千霜生怕上官远遥一个冲动跑进来，现在这屋里，没有仙气护体，可是连一刻钟都待不下去。她催促道：“动手吧，不能再拖了。”
须臾转回头，重新聚势，而后朝皇后击去——
“手下留情！”
门外又传来一道声音，这次不是上官远遥的。然而已经晚了，仙气已经打了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飞过来，斩断了须臾的仙气，直插在床柱上。
三人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一道长影窜进屋内，在四周激起一阵旋风。
练千霜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剑，不禁面露喜色。再定睛一看，孟染不知何时已拖着秋池和乔大志，一身狼藉地出现在眼前，佝着背，呼呼喘着粗气。
孟染掏出怀中的东西，呈到须臾面前，恳求道：“西域九重葛在此，上仙手下留情！”
须臾没说话，把脸撇向了一边。看来，今天是没他什么事儿了。
练千霜连忙跑出去，对还在兀自哀痛的上官远遥道：“快命人请薛不二进宫！”
上官远遥先是一怔，而后大喜，激动得下令时都有些结巴：“杨持，快，火速召神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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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西域九重葛和薛不二的医术，皇后身上残存的魔气很快便被驱除干净。但因为损耗过剩，仍是不能下床。须臾是几人之中仙气最为强盛的，自然由他为皇后调理，其他人各回各屋，休养生息。
孟染却不愿安分，迫不及待去找练千霜，将西域之行的种种一一道来，当然略去了情。蛊的部分。
练千霜听后，不禁唏嘘：“亏得月族公主深明大义，你这次真是遇上好人了。”
想到雅木茶，孟染仍然愧疚难消，但表面上却波澜不惊，佯装轻松道：“师父你是不知道，那蛊雕有多可怖，却还是被我一剑刺死了。”
练千霜笑道：“你干娘说过，曲虹剑是宝物，你以前还总不当回事，这下见识到了吧。”
孟染也笑，看上去憨憨的。
“看来还是得多让你出去历练历练，去了趟西域，无论胆识还是身手，都大有长进啊。”
这话却叫孟染不乐意了，他噘着嘴，似小孩一般任性：“我不要离开师父。”
练千霜眼中划过一丝忧伤，抚顺他两鬓的乱发，道：“师父不不可能陪你到永久的。”
“怎么不可能？”
她笑得虚无缥缈，没有回话。
“对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那猫妖有没有为难你？”孟染问。
练千霜摇摇头：“彼时皇后危在旦夕，他哪有心思理我呢。”
孟染想想也是，而后又问：“既然宫中魔患已除，我们就不要在蹚这趟浑水了吧。魔界动作那么大，连月族都能拉拢过来，再不抽身，还不知会遇上什么险恶之事。”
练千霜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仍有心愿未了：“皇上与我说过，医好皇后，且将夜袭魔宫的五个魔物除去，才将《穹苍万世录》给我。现在只完成了一半，不可半途而废啊。”
“那本书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直觉，那书里记载的东西，一定与魔界的阴谋息息相关。如若得悉，提早防备，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
她都这么说了，孟染也不好再继续规劝，于是收了声。
这时候，练千霜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的暗红喜服，玩味地打量了一下，道：“你怎么穿得跟个新郎官一样？”
孟染一下脸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道：“这……这只是月族的传统服饰，我穿着是为了掩人耳目。”
练千霜不再多问，静望着他，笑得宠溺。他与之对望，不自觉沉溺其中，直到一阵剧痛袭来。他捂住心口，眉头紧蹙，瑟瑟发抖。
练千霜微惊，赶紧扶住他双肩，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不着痕迹地推开她，断断续续道：“没、没什么……只是累了。师父，我先下去休息了！”说罢，便如逃命一般夺门而出。
练千霜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常。
在屋内静坐了一阵，忽然，她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声响，夹杂着气急败坏地咒骂：“该死，怎么系这么紧！”
她感到奇怪，推门看到乔碧站在院子里，正奋力拉扯着什么东西，半天不得其法，最后用力扔在地上，不断用脚践踏，咒骂声连连不绝。
她忍不住叫唤：“大仙。”
乔碧回头，看到是她，浑身一阵，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下一刻，他迅速捡起地上的东西，藏入怀中。
真是，今儿不知刮的什么妖风，一个个看到她都惊慌失措，一个比一个古怪。
她随口问：“你在干什么？”
乔碧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
练千霜走上前来：“大仙这两日魂不守舍，暴躁易怒，所为何事？”
“没事！”他丧气地答。
“大仙不愿说，贫道不会多问。只是无论如何，莫要气坏了身子。”
乔碧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练千霜不愿再自讨没趣，想要回房，却听到他一声急促的叫唤：“等等！”
她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他。
他显得很局促，犹豫了半天，才没头脑地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居空上仙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她一怔，而后道：“就如平常一样。”
“有没有什么不妥？比如印堂发黑，气息虚弱之类的。”
她觉得他问得古怪，可对方的神情却是无比认真，好似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回答上。她认真回想一番，一本正经道：“没有。”
他松了一大口气，而后又显出悲伤的神色来，很是怪异。
“大仙是不是打听到上仙的下落了？”她问。
乔碧又不说话了。
“须臾给我的九重令不见了，我猜是你拿了吧。”
乔碧默认。
“可有见到上仙？”
乔碧眼中的痛楚加深，喃喃自语：“没有。”
“哦？”练千霜的表情高深莫测。
“月老告诉我，他去渡劫了。”
练千霜点点头，表示明了：“天人有五衰，渡劫不是怪事，大仙不必为这个烦心。”
乔碧再也忍不住，这两日徘徊于心头的苦闷急欲寻找一个出口。他如发泄一般，扬声道：“可他的劫是死劫！”
练千霜面无波澜，幽幽道：“聚散终有时，既已如此，大仙就应抛下执念，了身达命。”
乔碧呆愣片刻，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首哀叹：“千年来，我费尽心思，举首待目，只为与他重聚。可现下，我连他身在何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练千霜款步到他身边坐下：“大仙对上仙的首丘之情，贫道可以理解。但你既已走上修仙之路，漫漫人生，应多为自己打算一些。”
乔碧不为所动，眼睛望着不知名的地方，慢慢失了焦距。
练千霜又道：“前事不可追，大仙过分执着，只会怏怏不乐。我想，上仙也不愿见你如此。”
乔碧心中一动，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好似要将她望出个洞来：“‘前事不可追’，上仙也这么跟我说过。”
练千霜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半晌，乔碧轻轻摇了摇头，好似自嘲一般：“其实你真的很像他，一样的云淡风轻，不苟言笑。若不是他为男子，你为女子，我都差点要将你们混肴了。”
练千霜仍未说话，眼望着地面，静静地听着。
乔碧径自滔滔不绝起来：“我在想，他会落得如此下场，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如若他没有将我从阿鼻地狱里赎出来，是不是就能安然渡劫了？”
练千霜目光变得深沉，幽然道：“天劫乃自身的业障，与旁人无关的。”
“虽是如此，可我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份心，上仙就算是劫数难逃，也会安心的。”
他疑惑地望着她：“你何以如此肯定？”
“之前你说，上仙将你打下天界，是有苦衷的。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自身难保，才忍痛割爱。你们临别之前，他一定有所交代吧？你若心中真有上仙，就因履行他的意愿，这样，才不辜负他一番恩情。”
交代？乔碧兀自回想着。上仙将他打下应劫川前，跟他交代了什么呢？他说，阿碧，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勤加修炼。这便是上仙的意愿吗？可他之所以勤加修炼，都是为了上仙啊，如今付出无果，他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这么想着，他便觉着自己这一千年，过得挺没意思的。庸庸碌碌，以为能得偿所愿，最后却毫无意义。
他长叹一口，惆怅道：“仙人若是渡不了劫，便会自此消散于天地，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人都没了，辜不辜负，还有什么意义。”
练千霜思忖片刻，道：“大仙若实在打不起精神，可换个角度想想。”
“你此话何意？”
“既然上仙生死未卜，你便当他还活着吧。”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铁证如山，才叫自欺欺人。现在你没有证据证明上仙的生死，就保留一线希望，长存于心吧。”
乔碧怔了许久，虽是觉得牵强，但内心的确因为她的话而振奋了些许。真是奇怪得很，这臭道士常与自己不对盘，可关键之时，她总能三言两语化解自己的烦忧。若不是知道她身中缚仙咒，他真要怀疑她是对自己施了什么高深的惑心之术了。
他苦笑一下，道：“为今，我也只能过一日是一日了。”
“待到解决京城之事，大仙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乔碧深思了许久。想他入世，只是为了历练，好多积善缘，早登天界。如今他已知晓居空不在天界，飞不飞升，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脑中浮现一片青苍，那儿山青水秀，云雾缭绕，与天界颇像，是他的人间天堂。
他露出一丝温暖的笑，轻声道：“我想回青城山。”
练千霜小小惊讶，她以为，他应是很喜爱人间的熙攘的。
乔碧继续道：“其实我很喜欢那里，那儿看似清静，实则有三界生灵聚居，热闹得很。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拘无束，不似天界枯燥无聊，也不似市井纷纷扰扰。”
练千霜也随之笑了起来。若不是宿命缠身，她也是很想在青城山上了此一生的。
乔碧忽而望向他，收敛神情，一本正经道：“练千霜，我与你的契约，暂且搁置吧。待到我得知上仙生死，再做定夺。”
练千霜无谓一笑：“贫道已将性命交托于你，一切全凭大仙意愿。”
乔碧不再说话，思绪飘到了远方。忽而，他想到了之前藏入怀中的东西，不禁又纳闷起来。究竟是谁，又到底是为何，他与练千霜的姻缘，竟会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