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染独自游走于市集,去了一趟薛不二的提香草堂,拿了些固元丹和草药回来。师父最近身子不好,得需这些独门秘药保着。虽然这事可以叫宫里的奴婢跑腿,但他总觉得要亲力亲为才安心。而且,他的百忧解也吃完了。情。蛊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还是得他亲自跑一趟。
薛不二之前预料的没错,用过一段时间的百忧解后,其效力大不如前。上一次情。蛊发作时,他正在做梦,梦见与师父功德圆满,飞升天界。梦中师父的眼神,温存缱绻,令他感觉如置温柔乡,无法自拔。然而还未达九霄,他便被活生生疼醒,睁眼只见满室黑暗。他吞下最后一颗百忧解,疼痛却并未缓解太多。
好在,薛不二已研制出了新药。他下了双倍的剂量,效力较之原来增强了一倍。
将新的百忧解交给他时,薛不二告诫他:“此药要慎用,非到痛不可忍,不要轻易服用。药性总有极限,你若再产生耐受性,我一时片刻,也是拿不出办法了。”
他虚心听之,乐观地告诉自己,往后再勤奋些,将清心决练至高阶,应是可以克服那噬心之痛。而且经过这些日子,他忍痛的能力以大大提高,短期内,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么想着,他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忽而,他闻到了香火味,扭头一看,旁边立着一座寺庙。他心中一动,抬步而入。
今儿并非祈神的日子,庙里人不多。他花了少许银子,买了些香火,到炉前点燃,而后端端正正跪在软垫上,朝着伏羲神像祈祷:“帝神,求你保佑我师父福寿康宁,远离尘嚣。亦保佑我能克制情。蛊,修得仙体,有力护师父周全。”
说完,他恭恭敬敬朝神像叩了三个响头,其后仍未起身,双手合十,闭眼继续默求。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施主如此虔诚,帝神定会应你呼求的。”
孟染睁眼,见一约莫古稀之年的和尚一脸和善地望着他。就对方身上那件华丽袈裟来看,不像普通的僧人。
“可是寺内住持?”他探问。
“阿弥陀佛,正是。”和尚客气地拜了拜。
他站起来,亦拜道:“失敬失敬。”
住持笑得慈祥:“施主孝感动天,你师父有这样的徒弟,三生有幸啊。”
孟染起先有些难为情,后又显出一抹惆怅:“应该是我三生有幸,有这样的师父。”
住持从他眼中看出些许端倪,探问道:“施主面有愁色,可是你师父有什么不妥?”
孟染长叹一声,眼中浮现古怪的神色来:“说来话长,总之是凶多吉少。”
住持阅人无数,思忖一阵,心生遐想:“施主这般忧愁纠结,倒不像是为师徒之谊了。”
“不像?”孟染不解,“那像什么?”
“男女之情。”住持一语道破。
孟染先是一惊,而后目光就暗了下来。换做他人,他定然否认,但面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却觉得无关紧要了。深埋心事,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日积月累,内心甚是沉重。其实他也想能有个对象好好倾诉,又不用担心影响。现下天时地利人和,他不自觉卸下心房,苦笑道:“便是有情,有师徒之名在上,不敢逾越。”
住持却不这么认为:“若是两情相悦,何惧世俗伦理。”
“世俗伦理都是次要,只怕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孟染很是消沉。
“何以见得?”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一个人心中有没有情,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住持叹息一声,感慨道:“既然如此,施主就应放下执念,豁达一些。”
孟染皱眉,苦恼道:“这种事情,真能那么豁达,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住持沉默一阵,忽而冷不丁道:“施主今日来错地方了。”
他一脸奇怪地望着对方。
“为姻缘所扰,应去月老庙才是。”
“月老庙?”孟染觉得好笑,“那不过是世人的一处寄托,自寻安慰而已。”
“此言差矣。”住持道,“月老掌管人间姻缘,你若静心呼求,他一定会如你所愿的。”
孟染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没有回话。
住持继续道:“相传,人生来本是独立个体,互不叨扰,但是月老会倾听世人的心意,若是两个人有缘,他便会将他们的名牌用红线连在一起,促使他们相遇相知,开花结果。若时间证明两个人确属命中注定,月老便会在红线上系一个缠情结,这样,无论前世今生,还是天地变幻,都无法将他们分开。贫道觉着施主并未一无所求,何不试试向月老请愿呢?就算是自寻安慰,也比自寻苦恼好。”
这番话,叫孟染心脏突突地跳,一抹情愫,蠢蠢欲动。忽而,他想到一件旧事。前阵子经过那猫妖房门口时,他见到对方在折腾一对木牌。那木牌用红线牵着,写着那猫妖和师父的名字,而且上头还打了一个古怪的结。
他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叫他心头泛酸,情。蛊也渐渐有被激发的势头。他觉得这有些匪夷所思,却又忍不住不乱想。他眼神跳动,不安地问:“真的有缠情结这种东西?”
住持道:“贫道只是从一些修仙之人口中听过,是真是假,在乎施主相信与否。”
孟染神情一下变得很是复杂,眉头越蹙越深。良久,他见天色暗了,才朝对方恭敬道:“多谢住持谏言,在下尚有要事,在此别过了。”
“阿弥陀佛,施主保重。”住持拜礼相送,直到孟染的身影消失于门边,才缓缓直起身来。
住持盯着孟染离开的方向,静立一阵,忽然眼中显出狡猾之色,与方才的慈蔼和善判若两人。他从怀中掏出一颗橙色的宝石,那宝石散发着幽幽橙光,而后慢慢暗了下来。
住持大袖一扬,袖管扫过面庞后,竟是变成了神荼的模样!
神荼盯着那橙石,一阵所有所思,而后玩味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顿了顿,继续自言自语,“没想到,轮回转世后,你我竟然依旧倾心于同一人。”他忽然转身,面向高高在上的伏羲像,与其对视,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在询问,“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无人回话,伏羲威严地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似可以乱真一般。
他忽然嗤笑一声,很是不敬,揶揄道:“帝神,你到底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装糊涂?”
依旧无人回话。神荼在无心逗留,施法打开魔界入口,瞬间消失无踪。
孟染心事重重地回到宫里,一路望着地面,心里七上八下的。待到他回过神,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到了练千霜屋门口。
既已来了,就看看对方吧。他想。而后上前叩响屋门。
“进来吧。”屋里传来熟悉的浅淡的声音。
他打开门,刚想问候,却见乔碧也在屋里。他和练千霜坐在一起,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甚是亲密。
这画面叫他心头一阵烦躁,问候的念头顷刻消失无踪,变成了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乔碧觉得他凶得莫名其妙,不客气地反驳回去:“我怎么不能在这?”
孟染三两步上前,一下将他们分开,语气有些霸道:“师父,你莫要与这猫妖接近,他可是时时想着要吃你呢!”
“孟染……”
练千霜刚想解释什么,就被乔碧一口打断:“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现在不想吃她。”
乔碧又惊又惑,一脸防备地看着对方。
“你看什么?我说真的。”乔碧没好气道,“我们正在商量去地府为她续命呢,你识相的赶紧走开。”
孟染更加不明白了,他望望乔碧,又望望练千霜,问:“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猫妖到底安的什么心?”明明此前信誓旦旦要吃人的人,怎么一下摇身一变,成大好人了。
练千霜皱了皱眉,不知从何说起:“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总之你相信大仙,他没有恶意。”
“相信他?一个猫妖?”孟染提起了嗓门。
“你这什么态度?”乔碧终于忍不住来气了。之前他要吃他师父,他针锋相对也就罢了。如今他要救他师父,他依然恶言相向,这小子够难伺候的。
想起方才那住持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之前见到的木牌,孟染一时惴惴不安。他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突然冷瞪着乔碧,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对我师父有什么非分之想?”
乔碧一怔,随即怒火中烧,并不是因为孟染的无礼,而是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是被说中了心事,还是被叩了顶莫须有的帽子。他不愿细想,只能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局促:‘什么非分之想,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看有非分之想的是你吧!”
孟染一怔,连心跳都慢了半拍。随即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臊,脸红到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练千霜并未察觉道异样,以一种难为情的语气打起圆场:“阿碧,你在说什么,孟染是我徒儿。”
乔碧哼了一声,头瞥向一边,不再理会。
孟染却暗自捏紧了拳头。他没有忽略那声叫唤,师父竟然叫这猫妖“阿碧”?他们何时变得这么亲近了?从长夜宫混战后,他们无形中多了些默契,且是旁人看不懂的默契。他想不明白,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便是有什么古怪,他也应该能看到。可分明什么事都没发生啊!为何这猫妖会突然转了性子,师父又为何会突然如此热络?
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他抬眼,见那二人正互相用眼神埋怨对方。这表情,分明是交情至深之人才有的。他从未见过师父对自己以外的人这样,这认知,叫他心中一阵剧痛,忍不住揪住心口,露出痛苦之色。
“你怎么了?”练千霜终于又注意到他。
他一言不发,将手中的药品重重仍在桌上,脚下生风,踅身离去。留下屋内二人,满目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