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须臾举着一根白烛，依次将屋内其他蜡烛引燃。直至点燃最后一根，他才偏头对身后盘腿对坐的二人道：“离子时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你们准备好了没？”
乔碧和对千霜对视片刻，而后重重朝须臾点点头。
须臾又道：“地府不容生者，硬要闯之，唯有灵魂出窍。”
“这我明白，千年前我已入过一次地府了。”练千霜道。
乔碧当然明白她所指为何，目光闪了闪。
“今时不同往日，彼时你是居空上仙，拥有仙魂，不会被地府的阴气所扰。而今你是凡人，在地府逗留太久，只会折损阳气。”须臾一本正经，告诫道，“我只能为你们守住阳火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内，你们务必求得判官应允你们匀寿，完成后即刻回魂。若这屋内烛火都灭了，你们还不回来，其后果……”他顿了顿，“你们明白的。”
他们自然明白，阳火一灭，便真的是阴曹地府的“鬼”了。
乔碧定定心神，道：“你不必担心，千年我们亦能匀寿，千年后，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回练千霜没有太多顾忌，就以往的经验来看，确实是这个道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须臾二指相并，聚起仙气划过白烛。腾然，烛火高了数倍，将屋内照得如白昼一般敞亮。
二人闭上眼睛，动用离魂之术，渐渐地，魂魄自躯体抽离，与此同时，屋内烛火闪烁跳跃。当一切终于回归平静时，二人的躯体再无任何反应，如同两座毫无生气的雕塑，无力地耷拉着。
须臾上前查探一番，确定一切无恙，才安心走到椅子边坐下，一边留意着烛火，一边小口饮酒。
忽然，他感觉门外有几道气息。他眉毛一挑，勾起一抹笑意，随即清清嗓子，道：“进来吧，莫在外面偷看了。”
门缓缓打开，孟染、秋池和乔大志走了进来。
须臾扫了他们一眼：“既然担心，为何驻足不前？”
乔大志望望那两副暂时失魂的躯体，道：“上回大仙与真人入魔界，已是骇得我一惊一乍的。我怕大仙瞧见我这样子，又笑话我没出息。”
须臾笑得轻松：“你放心，地府跟魔界比起来，已是天堂了。”
“他们能成功么？”秋池问。
“十拿九稳吧。”须臾毫不犹豫地答。随即，他又注意到一边的孟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向来最挂心你师父么？”
孟染咬咬唇，好似有所顾忌：“上仙，可否借一步说话？”
须臾没有回话，秋池和乔大志对望了一眼，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内剩得他二人，须臾好整以暇地问：“说吧，你想问什么？”
孟染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我师父和乔碧，到底有什么渊源？”
须臾有些惊讶：“你问这个作甚？如今他对你师父已没有坏心，你应该安心才是啊。”
“可是……”孟染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我总觉着，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须臾玩味地瞅瞅他，道：“有什么不一般的，不过是旧相识而已。”
“你指青城山上那段往事？那时候他们连点头之交都不算，甚至可以说是有过节。怎地一下就如此熟稔了？我知道那猫妖的性子，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若非有难言之隐，绝不可能倾囊相助。”
须臾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狐疑地挑起眉：“就因为如此，你便不高兴了？”
孟染一怔，无言以对。
须臾又瞧了他半晌，而后突然开窍一般，一语道破：“我懂了，你吃醋了。”
对方的话叫孟染又无措，又惊慌，当下面红耳赤：“才……才没有……你……你莫要打妄语。”
就他这副尴尬失态的样子，任谁都不会相信他的否认。
“以前我就奇怪，你对你师父，可谓是倾尽所有，奋不顾身，便是世间孝子，都望尘莫及。现在，总算是说得通了。”
孟染被说中了心事，低垂着头，不敢看对方。
须臾叹了口气，有点同情的意味：“你要知道，你师父是无心红尘俗世的。”
孟染耷拉着眉毛，颓然道：“我当然知道。”他自怨自怜了一阵，忽然又振奋起来，“可她对我那般好，便是血脉亲情，也不过如此。”
“她对你好，是有原因的。”
孟染惊异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话已说到这个分上，须臾也不打算隐瞒。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孟染得知实情后能打消心中的念头。毕竟，练千霜从来都是心无旁骛的。
他悠悠道：“你师父，前世为天界居空上仙，转世为浮游真人，是为渡劫。之所以收你为徒，是因为你曾在万世之前施恩于她，她不过是想知恩图报，以还夙愿。”
孟染浑身一震，呆若木鸡。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师父眼中，是特别的，不然芸芸众生，师父为何偏偏收了他做徒弟。事实证明，他确实是特别的，然而却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他以为的特别，是一见如故，是情由心生，而非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过去他在消极之余，内心尚存一丝幻想，至少比起别人，师父对他已经格外亲近温柔。可自打乔碧出现，这局面便被打破了。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状，可他就是直觉自己被排在了后头。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不死心地问，想要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须臾一句话就打破他的希望：“仙人不打妄语。”
一阵巨大的失落感袭来，即便是情。蛊没有发作，他都觉得痛彻心扉。他咬牙，不甘道：“可那猫妖是怎么回事？师父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他不一样，他与你师父命中有缘，此缘在千年前便已缔结。不然，他也不可能为你师父匀寿。”
只这一句，就让孟染将前后事串联了起来。之前在乔碧那见到的木牌，寺内住持所说的缠情结，还有师父叫那猫妖“阿碧”时，眼中毫无距离的亲密。原来……他感觉自己呼吸都变得不畅快。
为什么会是那猫妖？师父少有的几个至交，薛不二也好，须臾也好，哪个不是一身正气，令他自惭形愧？若是他们，他也就认了，可偏偏是那猫妖！一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心术不正的猫妖！师父会落得如此境地，有一半是因为乔碧，若不是他，师父轻轻松松便可制服潮见，就不会有缚仙咒，以及立约除魔等等一连串的破事。
越想越是不爽，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神越来越阴沉。
须臾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可怕，轻问：“你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绝不能让师父跟那猫妖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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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入地府，眼前只见一片冷寂，四处暗淡无光，加之有烟云缭绕，显得尤为阴森。
乔碧与练千霜相携前行，烟云中，渐渐显出一座桥来。
“那可是奈何桥？”乔碧问。
练千霜点头：“奈何桥为入冥殿和转生的必经之路。”
乔碧又隐约看见桥上有一抹漆黑人影：“桥上那人，想是孟婆了？”
练千霜摇头：“那是黑无常范无救，我们仙人都尊称他为‘八爷’。”
“哦？”乔碧奇怪了，“我以为送人往生，是孟婆的司职。”
“以前是。”练千霜道，“但千年前我造访地府时，八爷就告诉我，孟婆已入轮回历劫了。现在送死者往生的事，都由他代劳。”
“地府的人也需历劫？”
练千霜也很不解：“我也觉着奇怪，但这是他们的私事，我不好多问。”
乔碧目光闪烁，似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并未多言，二人一同行至桥头。
还未上桥，他们就被范无救冷然拦住：“来者何人？”
“逢甲地仙乔碧，浮游真人练千霜。”乔碧答。
范无救观察了他们一阵，嘀咕：“生者？来地府作甚？”
练千霜朝其浅笑一下，道：“八爷，千年未见，别来无恙。”
范无救眉毛一挑，暗自揣摩起来，平常人是绝对不会这么称呼他的：“你是谁？”
“上次我造访地府时，还是天界上仙。”
范无救里里外外打量她一阵，猜测道：“你是……居空？”
练千霜含笑默认。
范无救神色缓和了些，以故交特有的熟稔口气说：“没想到千年过去，还能与上仙际会。可是天劫已渡？”
练千霜苦笑：“实不相瞒，我正因此而来。”
“愿闻其详。”
“请八爷领我去见判官，我想匀寿。”
范无救一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乔碧：“他就是那命中与你有缘之人，千年前阿鼻地狱里的罪魂？”
“正是。”
范无救沉吟片刻，忽而道：“判官不在地府。”
二人甚为惊愕，乔碧急急道：“他去哪儿了？”
“他已入轮回历劫。”
听到这话，乔碧一下就急了，生怕白来一遭，口不择言道：“你们这的人都怎么回事？孟婆这样，判官也这样，地府的事都不用人管了么！”
练千霜推推乔碧，暗示他不要多嘴。
乔碧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声。
范无救并未追究乔碧的无礼，继续道：“现在地府的事物，都由七爷白无常代为打理，你们有事，去找他说吧。”说罢让开道路，供他们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