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和练千霜一路行至冥殿,向守门人道明来意后,那人入内传话,不久被便请他们进去。
冥殿内一白衣男子正伏于案上,对着生死薄圈圈点点,有些焦头烂额。乔碧细细观察了一会那人,发觉他与自己想象中很是不同。在坊间流传的画册中,白无常谢必安的形象莫不是头戴高帽,长舌及腰。如今亲眼见到,竟是眉正眼顺,还有些潇洒。
他清清嗓子,示意自己的存在。
谢必安抬头,目光只落到练千霜身上,连忙起身,绕过桌子相迎:“上仙,别来无恙。”
练千霜也恭敬回礼:“见过七爷。”
“不必多礼。”
“打扰你处理公务,还请恕罪。”
“无妨无妨。”谢必安甩甩手,而后显出烦闷之色,“判官不在,地府大事小事都落在我身上。久理公务,甚是枯燥,你来,正能为我解解闷。”
练千霜心有他事,犹疑片刻,问:“冒昧问一句,判官为何会堕入轮回?”
谢必安一声叹息:“他这是引咎自惩啊。”
“引咎自惩?”练千霜奇怪。
“你有所不知,”谢必安徐徐道来,“千年前,他允许你为罪魂匀寿,其实是犯了大忌的。按照地府条例,阿鼻地狱之罪魂,不到刑罚期满,不允离开。可他却为你破了例。”
练千霜甚为惊讶,地府判官陆判,是以铁面无私闻名三界的。他听惯了各道鬼魂的痛哭呼求,早已练就了刚直不阿的心性,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从未见他对谁动过恻隐之心。
“他为何会为我破例?”练千霜追问。
谢必安摇头:“不知。当日你离开地府后,他便投入了轮回道,誓言以轮回之苦,惩戒自己的徇私。”
练千霜露出愧疚的神情,低语:“这么说来,是我连累他了。”
“上仙莫要自扰。”谢必安试图让她安心,“我猜判官这么做,自有他的深意。”
一直旁听的乔碧有些不耐烦,只想早些进入正题:“你们叙完旧了没?可否聊聊正事?”
谢必安望向他,换上一副严谨的样子:“先前来通传的人与我说了大概,你们此次来,是想匀寿?”
练千霜仍然因为谢必安之前说的事而于心难安,谦和道:“若是要累你犯忌,那便作罢吧。”
乔碧眼睛一瞪,一脸不满意地望着她。
陆判却很是无谓:“上仙不要这么说,判官转世前交代过我,说他日居空若是再入地府,无论提什么要求,都要倾力相帮。”
练千霜愈加惊讶了:“判官早知我会再来?”
“他向来运筹帷幄,思虑得是深远些。”
练千霜仍是想不明白,谢必安却主动做出请的姿势:“走吧,我带你们去永生殿匀寿。”
练千霜与乔碧对望一眼,感觉一切都被人铺好了路一样顺畅。
跟着谢必安入了永生殿,殿内很是空旷,只有一盏高耸的灯火伫立其中。谢必安估摸了一下时间,道:“现在是子时,午时乃长明灯灯火最旺之时,你们抓准时机,以魂为誓,投入灯中,魂魄交融,则匀寿成功,届时你们速速还魂,切莫逗留。”
“谨遵七爷所言。”练千霜道。
“保重。”谢必安诚然一拜,告辞先行。
二人静望着长明灯好长一段时间都未吭声,忽而,乔碧道:“千年前,你就是这样为我匀寿的么?”
“嗯。”
乔碧转脸望向她,无比认真:“当时我是何模样?”
练千霜与他对视,脑中浮现往事,嗓音不自觉变得低沉:“你甚是落魄,记忆七零八碎,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什么。”
“阿鼻地狱罪魂不少,你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练千霜莞尔一笑:“许是你太可怜了吧。”
乔碧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深切得逼人。
练千霜躲过他的注视,继续道:“我是为了研修焚心诀,要取九重烈焰,才造访阿鼻地狱的。那时候,其他罪魂都因就不堪忍受烈焰灼身之痛而叫苦不迭,唯有你,一声不吭,兀自忍耐。我问你,为何不叫痛。你说你痛,但更痛的,是心。”
乔碧静心听完,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他从不曾介怀自己的前世,但听练千霜这么一说,史无前例地起了些兴趣:“我还说了些什么?”
“你还说,你在为一个人赎罪,这都是你应得的。你希望有一天赎完罪业,转世投胎,能再见那人一面。”
乔碧心中掠过一丝隐痛,他追溯而上,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有没有说那人是谁?”
练千霜摇头:“我问了你,可你的记忆早被烈焰烧灼得所剩无几,什么都不记得。唯一记得的,只有心中的执念而已。”
乔碧苦笑一下,不禁叹息:“我前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无论做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前世不可追,活于当下,才是王道。”
乔碧不再言语,静望着长明灯,等待时机。练千霜亦是沉默,二人心意相通,此刻无声胜有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长明灯的火光往上窜了一窜,跟着好似得了势,熊熊燃烧起来。
二人明白时机已到,互相使了个眼色,以指点向眉心,默念道:“身为血,魂为契,以寿易寿,共死同生!”说罢,划开手指,逼出一滴鲜血,再将魂气渡入血中,投向长明灯。
二滴鲜血在火内环绕,距离越来越近,二人期待地望着,终于看到鲜血融为一体,火焰瞬时又高了些许。
二人相视一笑,然而还来不及庆幸,火焰忽然如群魔乱舞,张牙舞爪燃烧起来。
乔碧自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也隐约感觉哪里不对,指着长明灯,木讷道:“这正常吗?”
练千霜死死盯着灯火,不安之情,油然而生:“我上次来,它不是这样的。”她分明记得,上回将魂气引入长明灯,它只是燃烧得更为激烈了一些,不似现在这般张狂恣肆。
“没事的,说不定它每回的表象都不一样……”话音未落,灯火迸射开来,数团火焰飞向他们。乔碧眼明手快,揽过练千霜飞身后退,总算是安全避过。
二人再次朝长明灯望去,只见那两滴原已相溶的鲜血忽然分离开来,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紧接着,灯火骤灭,周遭瞬间变得冰冷,死气沉沉。
乔碧环视了一周,不安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练千霜眼睛并未离开长明灯,目光随着熄灭的灯火而变得冰冷。她并未见过这场景,但以她的悟性,依然猜出八九分。她缓缓转脸,望向乔碧,冷冰冰吐出两个字:“缘尽。”
“缘尽?”乔碧拔高了音调,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不愿面对现实,“这是什么意思?”
练千霜眼中涌现史无前例的绝望,口气却依然云淡风轻:“就是匀寿失败。”
乔碧入坠深渊,懵了许久,突然显出愤怒的神色来:“不可能!”他手足无措地左右望了一阵,“我去叫白无常来,要他重燃长明灯,我们再试一次!”
练千霜语调依旧寡淡:“事已至此,许是命中注定,我们……莫要强求了。”
“我!不!信!”乔碧声嘶力竭,对着殿外吼,“白无常!谢必安!”
“你安静一点!”练千霜难得地显出了忿怒之色,“午时已到,我们没有时间了,再不还魂,便只能做鬼!”
乔碧一下噤声,却无任何动作,呼呼喘着粗气。
练千霜直起身子,冷冷注视他:“你走不走?”见他依然不为所动,她径自转身,“你不走,我就自个儿走了。”
乔碧啐了一口,终是愤然拂袖,与她一同还魂。
二人魂魄归体,一时无法适应,瘫倒在地。
片刻,屋内响起须臾的声音:“你俩总算回来了。”
二人环视一周,发现屋内烛火均已熄灭。
“我还以为你俩想留在地府做鬼呢。”须臾调侃道,而后又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二人面面相觑,没有答话。
须臾感觉到气氛不对,探问:“失败了?”
“……”
须臾大惊,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他以为,这应该是再稳妥不过的事:“怎么可能?只有无缘之人才会匀寿失败,若你俩真的无缘,千年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练千霜面无表情,静声道:“许是缘尽了吧。”
“不可能!”须臾断然否定,“缘起缘灭,都不会空穴来风,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事超出二人所知的范围,只能无言以对。
须臾还在喋喋不休:“这也过于古怪了。缘分一线牵,便是要灭缘,总得有个始末,怎会如此突如其来?”
练千霜不语,乔碧则依然执着于方才的念头:“须臾,你能不能助我们再入一次地府,再试一次?”
须臾拧眉直言:“若真的是缘尽,你们再试一次,也只能得同样的结果。”
乔碧张口欲说什么,却被练千霜冷然打断:“阿碧,先别说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
练千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事不关己一样:“今儿个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说罢,翩然离去。
乔碧一瞬不瞬地望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都没有移开目光。入地府前,他分明能感觉到她的期待的,尽管很微弱,却也叫他欣喜。那时她还跟他互诉衷肠,把未来交托给他。可现在,他觉得她又变回了那个冷如冰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浮游真人。
匀寿失败,他是很沮丧,然而更令他心伤是,她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