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细雨霏霏,青城山上一派青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鸟啼,为这潮湿山野增添一番生气。
薛不二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一小包东西,沿蜿蜒山路直上。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茂密丛林中隐约现出一座竹屋,他提步上前,叩响屋门。
不消片刻,便有人来应门。开门的人一身素衣,长褂上的绳结松散垂落,一头青丝自由披散,看着不修边幅,却无半点邋遢颓丧之气,反倒有种随性的潇洒。这人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眉宇间透着斯文与温婉,神情却是淡漠而严肃,叫人一时摸不准性别。
见到来人,这人眼中露出一抹几不可闻的喜色,道:“不二,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薛不二与这人交情甚笃,也不客气,收了伞靠在门边,抖去一身雨水不请自进,随意找了一处坐下:“我再不来,你怕是要死在这山上了。”他打量对方一圈,实在看不惯这人随意的样子,“你能不能体面点?好歹也束个发什么的。你这副样子,谁会相信你是鼎鼎大名的浮游真人练千霜?方才我乍见你,差点都搞不清你是男是女。”
练千霜随他坐下,含笑道:“我来这清修,又不用见外人,何必在意仪表。况且,你知我是女子不就好了。”
薛不二摇摇头,无奈道:“你总是这般随性。”
“对了,我要的东西你可寻到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薛不二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打开布包,现出一长形木盒。
练千霜揭开盒盖,看见里头摆了一株绿草,这草细长羸弱,与那街边田间的野草没多大区别。她不禁叹息:“真想不到,能叫人功力倍增的千年菖蒲竟然这般平平无奇。”
“就因为太过平凡,才难以辨认。我在昆仑山上苦苦寻了一个月,才找到此物,你可要善加利用。
练千霜合上盖子,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能得天下第一神医薛不二这般倾力相助,练千霜感激不尽。”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薛不二说,“过去你住在我医馆时,也帮了不少忙,我这神医的称号,有一半都拜你所赐。对了,你要这千年菖蒲有什么打算?”
练千霜眼神忽然变得凝重:“对付潮见。”
“潮见?”薛不二音调拔高,“就是那个魔道第一女魔?”
练千霜点头:“你可记得,一年前,我还住在你医馆的时候,有一夜魔物入侵,我将他打得神形俱灭。”
“记得,那魔物叫罄竹,在京城一带臭名昭著,专靠吞噬生灵增加修为。一些道行浅薄的修仙与修魔之人,谈他色变。”
“那人是她夫君。近来山上一些修仙的小妖个个人心惶惶,我无意听到他们谈话,说见到潮见在山下徘徊。想必,是来找我寻仇的。”
“可耻!”薛不二突生怒气,“罄竹那魔物是自作自受,谁叫他想吃你。若不是他那番胡闹,你又怎会离开医馆,归隐山林!”
“无论修仙还是修魔,得道总要时日,而吞噬他人修为却是一道捷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脚踏实地的。”练千霜叹息,“我自出生起身边就麻烦不断,想吞吃我来增加修为的人何止一个。我离开,是不想给你添乱。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有我在,便一天不得安宁。”
薛不二心中泛起一抹伤怀,练千霜是他见过最安于平静的人,偏偏最无法得到平静的也是她。
“对了,你那小徒儿呢?”薛不二问,“为何不见他伴你左右?”
练千霜说:“我叫他在山下自行修习。这青城山上各道生灵都有,善恶难分,他那点修为,难以自保。万一遇上什么事,有他在我必定会分心,于他于我都无异处。”
“你可真是疼惜他。”薛不二打趣道。
她笑而不语。
忽然,薛不二听到一阵声响,像是从厨房传来的。他当下警觉:“什么声音?”
练千霜安然自若,瞥了厨房一眼,淡然道:“没事,野猫又来偷吃而已。”
薛不二这才放下心来,但还是说:“你都不管管么?”
“小偷小摸,何须挂心。”
薛不二环顾屋内一圈,觉得这儿空得瘆人,忍不住问:“你一个人久居于此,可曾孤单?”
练千霜笑得怅然:“何来孤单?这山间又不止我一个生灵。”
“可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天界仙人不也是独居清宫?照你这么说,他们岂不更孤单?”
“所以我才不明白,你为何要修仙。”薛不二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当个凡人多好,有酒有肉,只是命短了些。”
“我又何尝不想当个凡人。”练千霜兀自低语,眼神显出一丝迷离。
薛不二感觉到她瞬时的消沉,但又琢磨不透其中意味,只能无言地看着她。
练千霜一下又恢复了清明,转而道:“时候不早了,你尽快下山吧。天一黑,山上的魔物就会出来肆虐,你凡体肉胎,怕是抵挡不了他们。”
薛不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说:“怕什么,我有你加持过的符咒护身。”
“这符咒只能抵御一般小魔,青城山上生灵众多,保不准有强者。”
薛不二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的催促打断:“快走吧。”
他没法,只得告辞。
练千霜送他到门边,临走前他仍是不放心:“我听说那潮见有五千年道行,你敌得过她么?”
“你忘了我是鼎鼎大名的浮游真人了?”练千霜难得自傲一回,“况且有千年菖蒲助力,我不会有事的。你下山见到我徒儿,记得叮嘱他,这几日没我命令,绝不可上山。”
薛不二点点头,虽然依然担忧,但他清楚自己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即是如此,我便告辞了,愿你能平安渡过此劫。”
她微笑以表谢意。
送走薛不二,练千霜转向厨房。她刻意放轻脚步,走到门边的时候,看见一个肤色白皙的男子裸着上身背对着她,蹲在灶台上吃得欢畅。
她有点儿吃惊,这家伙三天两头光顾自己的厨房,可现出人形还是头一遭。她没有惊动对方,只静静地瞅着。
片刻后,对方像是吃饱了,不经意回头,瞧见了她。一时间,她与一双碧绿的眼眸对视,那神情中透着机敏与野性,眼眸之下粉嫩的薄唇边沾满了肉屑和油渍。
对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嗖”地一下化为一只毛色光亮的黑猫,跳窗而逃,走前还不忘叼走盘子里没啃干净的鱼头。
她走上前,望着盘子里只留下半截尾巴的鱼,露出一抹温情的笑,自说自话:“总是这么贪吃。”
其实她早就留意到这猫妖了,自打她到青城山安顿下来,厨房里就没消停过,大凡做了鱼,总得叫这家伙尝第一口。原本她也想是不是要收了他,但看对方不是修魔之的恶人,便打消了念头。她生性洒脱,不会为几口吃的和人计较。
不过这猫妖倒是挺小心眼的,且任性得很,要是一连几天都没吃到合意的,就会把她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她稍稍教训一下,他表面上畏惧,私底下却想法设法地报复,净给她添乱。有一次她点个火折子烧了他一撮猫,他竟然趁夜闯入她书房,把她苦心撰写的几本道法啃得七零八落,害她不得不拾笔重写,锁入柜中,再不敢随意搁置。
都说猫高傲自私,养不熟,她从前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了。这猫妖吃了她那么多鱼,却从不肯亲近她一下。换做常人必定要动气,她却只觉哭笑不得。一方面因为他的捣蛋而头疼,一方面又觉得他的出现为自己平淡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世人对她,要么敬畏,要么觊觎,唯有这猫妖眼中只有食物,对她的名号置若罔闻。
也许薛不二说得没错,她的确是独居太久,长伴孤灯,心生孤寂,孤寂到连一只野猫胡闹都能当作是乐事。
她重新做了饭,用过后便收拾好厨房,拿着薛不二带来的千年菖蒲去了内室。内室离热气腾腾,一座一人高的丹炉立于其中。她施了一道法,炉盖凭空升起。她将千年菖蒲投入炉中,炉盖落下,炉内火苗渐渐由青红色转为纯粹的金色,屋内热气更甚。
她忍不住惊叹:“这千年菖蒲果然是稀世奇珍。”她默念一道咒语,五指摊开为丹炉注入法力。瞬时,火焰猛了数倍。兀自伫立一阵,她喃喃道:“但愿这增加功力的灵药能在潮见找上门前炼好,不然……”她带着未道出口的担忧,翩然离去。
她离去后,刚刚那只碧眼黑猫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他探头探脑地靠近丹炉,纵身一跃,想要贴上去,却被烫得弹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他恼怒地叫了一声,伸长脖子看那炉内之物,火光映入他碧绿的瞳孔,他动了动耳朵,尾巴伸得笔直,露出一抹狡黠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