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山庄离京城不是太远，日夜策马奔腾，一天半功夫，便已到达。向家仆禀明身份，道明来意后，练千霜与潮见被请进门，然而接见她们的，却只有陈十梦一人。
练千霜双手抱拳，恭敬道：“掌门，久未见面，别来无恙。”
陈十梦微微一笑：“多谢真人问候，你可还安好？”
“尚可。”
陈十梦瞥了一眼后面的潮见，意有所指道：“真人身后这位朋友，貌似身份有些尴尬。”
练千霜望了潮见一眼，道：“掌门好眼力。但你莫担心，她并无恶意，还请掌门莫要见怪。”
陈十梦又望了潮见几眼：“既然有真人担保，我当然不会见外。”她顿了顿，又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来找小染？”
练千霜赶紧附和：“正是。想必孟染已将天下事告知于你，现正是需要仙道团结一心，共御外敌的时候，我这次来，是想带他走。”
陈十梦眼中闪过一抹异样，并未说话。
练千霜心觉不详，赶忙问：“是不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并没有，他一切安好。”
“那为何京中多次纸鹤传书过来，他都不回应？”
“他不是不回应，而是被我拦截了。”
“掌门为何如此？”练千霜百思不得其解。
陈十梦叹了口气，轻声道：“你随我来。”
带着满心疑惑，练千霜与潮见随着陈十梦步入后院。
后院中，孟染正在自行舞剑，尤为专心。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他下意识抬了下眼，见到陈十梦，莞尔一笑，甜甜喊道：“干娘！”
陈十梦微笑颔首。
跟着他又看到一边的人，眼中升起疑惑，后又变成礼貌，续问陈十梦：“有客人啊？”
“是啊。”陈十梦道，“贵客造访，想看你舞剑，你可要专心些。”
孟染用力应了一声，跟着更为卖力地舞起剑来。
练千霜站在一旁，又是不解，又是惊愕。方才孟染看她的眼神，好似初见一般，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她望向陈十梦，怔怔问：“他这是怎么了？”
陈十梦发出一声哀叹：“他饮下了孟婆汤，遇见你之前的事，全不记得了。现在你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练千霜大为震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驾驭曲虹剑。”陈十梦道。
“这跟曲虹剑有什么关系？”
“你有所不知，驾驭曲虹剑之关键，是心中需怀有大爱。他不愿自己被私心所扰，所以才饮下孟婆汤，希望能够洗尽铅华，从此心无旁骛，完成使命。”
练千霜当下凌乱，嗫嚅道：“私心……他能有什么私心？”
陈十梦凝视着她，以一种略带质问的语气道：“小染并非擅长伪装之人，即便有意隐忍，也是漏洞百出。真人冰雪聪明，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明白？”
练千霜别过脸，逃避对方的眼神，心中产生一丝心虚之感。
陈十梦又道：“我是他干娘，他心里在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我猜你应该还不知道，西域一行，他带了情。蛊回来。这些日子，他时常受噬心之痛的折磨。你以为，他的疼痛因谁而起？”
练千霜瞪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定定地望着正在舞剑的孟染，眼神从惊愕慢慢转变成苦楚：“怪不得他会突然练起清心诀。我早就察觉到不妥，可他始终什么都不说。是我大意了，我真是……愧当他师父。”
陈十梦长舒口气：“你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可是掌门，”练千霜突然换了语气，“如今天下岌岌可危，正道真的很需要曲虹剑助势。”
陈十梦望了孟染一阵，才道：“他是曲虹剑命定的主人，按理说，除魔卫道，是他的职责。可说心里话，就我个人的立场，我倒宁愿他只是个普通的剑客。”她又望向练千霜，眼神有些无奈，“我还记得，离开铸剑山庄前，小染的哀愁，仅仅是江湖中人对他非议。可跟了你以后，他忧心的事情，已远远超出他所能承受。作为一个母亲，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谁又想他去铤而走险。”
这一席话，说得练千霜无言以对。过去，她总惦记着自己时日无多，一心想在寿终正寝前助孟染得道，这样，便算是还了前世的恩情。然而她从未留意过，对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早在一开始，孟染就已跟她表明过初衷，他说他想当一名行走江湖的剑客，之所以修仙，是因为天资过于平庸，希望能借此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她明明是想帮助孟染的，可到了后来，却变成孟染为了她奋不顾身。主权是什么时候易主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好像不知不觉的，她就从施方，变成了受方。
一时间，她内心五味陈杂，游走在道义于人情之间，摇摆不定。良久，她才幽幽道：“掌门，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亦甚为认同。只不过……仙道士气萎靡不振，我也是无可奈何。你要相信，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拉着孟染去涉险。”
“我当然明白真人的心思，这亦是小染饮下孟婆汤的缘由。”陈十梦叹息，“不过你我在此谈论，也议不出个结果。不如交给他自己决定如何？”
练千霜眼神闪烁，不知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陈十梦即解释道：“毕竟是他自己的事，你得亲自去问他，看他愿不愿意跟你走。如若你们师徒缘分未了，即便是没了记忆，情义还是会在的。”
她等了片刻，见练千霜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出声唤道：“小染！”
孟染停住动作，快步跑到她们面前：“干娘，你叫我有何事？”
陈十梦指了指练千霜：“快来见过浮游真人。”
孟染眼前一亮，兴冲冲道：“你便是浮游真人练千霜？”
练千霜一怔，此时此刻，对方的眼神天真而又烂漫，毫无杂质，如同他们初次相会时那般。霎时，她脑子好似有了自我意识，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指挥着嘴巴重复出往日话语：“这位小兄弟言重了，贫道只是俗人一个。”
孟染笑得那般熟悉，大大咧咧的，毫无心机：“是你太谦虚了。干娘说你待人过于拘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而后又冷不丁握住了她的双手，满怀期待道，“听干娘说你道行高深，可否收我为徒？”
这情景，如同昨日重现一般，一字一句，不差分毫。她尚记得，彼时他这般亲昵地握住自己的手时，她是很不习惯的。可此时，她只感觉心酸，以及愧疚。
她扬起一抹苦笑：“我已不是过去的浮游真人了，修为早已大不如前。但你若真心想当一名优秀的剑客，我还是能为你指点一二的。不知这样，你是否还愿意拜我为师？”
孟染又惊又喜，完全不介意她的窘况：“真人怎么知道我想当剑客？”
她只笑笑，不答话。
孟染又径自说起来：“真人能收我为徒，便是我的荣幸，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我只怕，真人日后发现我愚笨，会后悔当我师父。”他说着，忽然举起了剑，“不然我再舞一轮剑，你看看再决定，如何？”
她轻轻摇头，眼中浮现慈爱：“不用，只要你愿意，你便是我徒儿了。”
孟染先是惊喜，后又有些不可置信。他与练千霜对视了半天，眼神逐渐变得复杂：“真人，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为何我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她温柔一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或许我们前世有过五百次擦肩，才换得今生相识。”
孟染歪着头，觉得她说得太玄，但依然很高兴。他望向陈十梦，兴奋道：“干娘，真人愿意收我为徒了！”
陈十梦面带微笑，眉间却隐藏着忧虑。
练千霜忽然又道：“你可要想清楚，跟着我，定当艰险重重。现天下有大乱之势，许多龙潭虎穴等着我们去闯，弄不好，连性命都要赔上，你真的不怕？”
孟染拍了拍胸脯，一脸正气，义愤填膺道：“身为曲虹剑的传人，除魔卫道，乃当尽之责，岂能退避三舍！”
“那你问问你干娘，看她是否同意你同我入世。”
孟染望向陈十梦，带着撒娇与央求的意味，低唤：“干娘——”
陈十梦叹息一声，轻轻道：“随你吧。”
“谢谢干娘！”孟染喜不自胜，而后“扑通”一声跪在练千霜面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快快请起。”练千霜赶紧扶起他。她何德何能，能受他一拜再拜。
一旁的陈十梦幽幽道：“既然你已决定，便同我去打点行装吧，干娘给你准备了一些衣裳，都是新做的，你若不带上，怕是难有机会穿了。”
练千霜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孟染也一脸疑惑，觉得陈十梦最后那句话有些怪怪的。但他并未多想，告别了练千霜，蹦蹦跳跳地随着陈十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