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只剩得潮见和练千霜二人。练千霜久未言语,眼睛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一直不曾开口的潮见突然出声了:“这小子,真够傻的。”
练千霜收回心神,望向对方。
潮见又道:“我且还记得,他为了破缚仙咒找我拼命之时,明知没有胜算,却依然奋不顾身。如今洗牌重来,他竟然还是选了一条不归路。”她玩味地看着练千霜,揶揄道,“你说,人为什么总是犯同样的错?”
练千霜目光深邃了些许,轻轻道:“出于本心,且不曾后悔,便不论是非了。”
潮见一怔,收起了戏谑之情。
练千霜诚笃地望着她,一本正经道:“你为了罄竹而委身于神荼之时,应该也猜到这是一条不归路。可至今,仍不见你有一丝悔意。”
潮见咬咬唇,没有答话。
练千霜又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这样如同傀儡般地活着,你真的开心?之前我入地府之时,看过生死薄,你的名字,早已被划去。所以严格说来,你已是一个死人。这样强行将魂魄留在一副桃木之躯中,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
潮见冷笑一声:“你莫忘了,我会变成这样,是拜谁所赐。”
“我是杀了你,这是我作下的孽,日后定当自食其果。可你变成这样,却是你自己的选择。人死后魂魄去往地府黄泉,而后转世投胎,那才是正路。你这样居无定所地在三界游荡,长久拖磨下去,只会错过投胎的机会,届时,你便永远是只孤魂野鬼了。”
潮见眼中涌现忿怒之色,咬牙切齿道:“只要能够复活罄竹,谁会说我是孤魂野鬼!”
“复活了罄竹又怎样?”练千霜道,“两个傀儡游魂,无知无觉地相伴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众生六道皆为摈弃。你可知,生死若是成了没有意义的事,那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再珍贵。”
潮见紧蹙眉头,因着她的话而烦躁不安。她试图不让自己细想,不耐道:“你自己的事都拎不清,没有资格说我!只要能与我夫君相守,便是毁天灭地,我也在所不惜!”
练千霜轻叹一口,道:“你若真想与他相守,就更应该去投胎。若你与罄竹情缘未了,后世自会再续前缘。”她顿了顿,又苦口婆心道,“我想你也听说过参商二君的事,那时候他们同你这般,抱着破釜成舟之心,只为相守,可结果呢?”
潮见脸部肌肉抽搐,没有答话。
“人在做决定时,往往自认为逼不得已,只要能够控制结果,其他都是次要。殊不知,事实却恰恰相反。万事都有失去控制的可能,唯有决定,是可以控制的。”
潮见一时失神,怔怔地望着练千霜。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这浮游真人,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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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城的路上,孟染一路甚是兴奋,对所见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因为不再记得前事,所以即便明知潮见属魔道,可有练千霜作保,他对其都无半点恶意。一切就像回到了最初,他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怀抱赤子之心的江湖剑客,一点不知前途险恶。
练千霜对此虽然不多言,可内心深处,她真心觉得若这情形能一直保持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大战一触即发,再平静,也只是表象。
回到提香草堂后,与薛不二说明了原委,对方只是一声叹息,道:“虽有缺憾,可至少他不用再受情。蛊的折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银灵子的状况依旧未见起色,乔碧那边,又难以预测他会有什么动作。一时之间,几人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入手。
这日,忽然有人造访,来者是御前侍卫杨持。他显得很焦急,连门都不敲,径直闯入,一路呼唤:“神医,神医!”
薛不二正与练千霜议事,听到叫唤,奇怪地望向匆忙跑进来的人。薛不二向来不愿与朝廷的人打交道,不悦道:“杨侍卫,你来做什么?”
“大事不妙了!”杨持急急道,“魔道又有大动作,请神医无论如何随我进宫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练千霜问。
“不日前,魔道突袭了西域,月族无力抵抗,几乎被灭族。月族公主雅木茶走投无路,只得投靠本朝,皇上仁善,收留了他们。可他们身患离奇重疾,宫内御医束手无策,请神医务必出山,救他们一命。”
薛不二嗤之以鼻,道:“月族待上官皇朝一向不友善,皇上却还不计前嫌。如此慈悲心肠,做天子实在过于暴敛天物,应去当佛陀才是。”
练千霜却不予苟同:“皇上是为大局着想。现在是非常时刻,若再顾忌种族之别,只会让魔道有机可乘。不二,你就去一趟吧。”
杨持连连点头:“是啊,真人,也请你一路同行吧。”
“那好,我们即刻动身。”练千霜道。
“师父,我也要去!”一旁的孟染插嘴。
“我只是进宫了解情况,你不必跟着的。”
孟染嘟起了嘴:“我随你入世,就是为了长见识。你这都不同意,日后我怎么除魔卫道,匡扶正义?”
没办法,练千霜只得允了他。于是,三人连同潮见,随杨持去面圣。
甫进宫,杨持就直接领他们去了控鹤观,据他所说,上官远遥将月族人都安置在此处。方踏入大门,一名女子就直冲过来,径直扑向孟染,一把抱住他,泣不成声:“孟少侠……”
孟染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对方抱着,一脸尴尬。
那女子啜泣了一阵,忽然抬头看他,似是悲痛,又似喜悦:“孟少侠,没想到你我竟然还有重逢的一天。”
孟染满头问号:“你是……”
女子一愣,一下止住眼泪:“你不记得我了?”
孟染满脸抱歉:“不知何时邂逅过姑娘,可否提点在下一二?”
女子盯着他,一脸疑惑,却不说话了。
练千霜却是瞧出了端倪,插嘴道:“这位可是月族公主雅木茶?”
雅木茶望向她,礼貌地行了个礼:“正是。”
练千霜道:“我是孟染的师父,近日他身上发生了许多事,稍后再同你解释。现下,你可否先与我们说说月族的事?”
“是啊。”一旁的上官远遥插道,“浮游真人乃修仙之人,魔道之事,他比朕更加清楚。”
雅木茶点点头,遂细细道来:“不日前,魔道突然袭击月族部落,当时正值夜深,乃防卫最薄弱之时。族人措不及防,皆备俘虏,族内武士疏于防范,很快也被击溃。母亲心知寡不敌众,为免月族被掐断血脉,便安排几名亲信和元老护送我逃亡,自己则留下,殊死抵抗魔道。我日夜逃亡,却还是被魔道追上,护送我的人为了我的安危,大都命丧刀下,留下来的,也中了魔道的妖术。我求救无门,只能投靠上官皇朝。好在皇上宅心仁厚,收留了我们,这才有地落脚。”
“那族长现在情况怎样?”练千霜问。
雅木茶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前日皇上派密探秘访西域,得回的线报是,前线武士,包括母亲在内,无一生还。而那些来不及逃脱的族人,则全数失踪。”
“有这等事?”练千霜兀自思忖着,又道,“先前听说同你来的月族人身患重疾,可否领我们去看看?”
“真人请跟我来。”上官远遥接过话茬,领他们去了里屋。
偌大的屋子里,躺着几名月族武士,他们大都昏迷不醒,只有一人尚能说话,却是神志不清,无意识地梦吟。
练千霜观察了一阵,觉得眼前情形,无比熟悉。她望向薛不二,道:“不二,你怎么看?”
薛不二哼了一声,道:“不过是老把戏,我已是见怪不怪了。”
她又望向潮见,道:“这情形,我想你比我们都要清楚。”
潮见眉头皱了皱,没有答话。
雅木茶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练千霜依然望着潮见,好似有所指望。
潮见收到了她眼神中的信息,抿抿唇,回应雅木茶:“你莫要对你的族人心存希望了,他们已是九死一生。”
雅木茶张大了嘴,不住地摇头:“不……不可能!”
潮见一点不把她的反应放在心上:“魔道虏去你的族人,是为了摄取他们的魂魄,就跟这几个人一样。”潮见指了指那几个昏迷不醒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那个神志不清的人身上,“他比较走运,只是受魔气所袭,还有得救。”
雅木茶一早就从孟染那听说过摄魂的事,当下忧心忡忡,她一把抓住练千霜,恳求道:“真人,求你救救我的族人!求你!”
练千霜面有难色,没有回话。潮见却代为回答:“若是一个两个,还不成问题,月族子民那么多,贸然去救,只会因小失大。”
雅木茶眼中泛起绝望,喃喃自语:“那我月族岂不是要灭族了?”
“公主切莫过于沮丧。”上官远遥道,“当务之急,是要保住自己。只要你安好,月族便不会断了血脉。族长牺牲自己也要助你逃亡,定然不想见你出什么差池。”
“可是魔道为什么偏偏袭击月族?为什么!!!”雅木茶愤愤不平。
“百密一疏。”练千霜喟然道,“魔道觊觎天子已久,所以我们把精力全放在京城,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打月族的主意。”
“你以为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潮见发出一声嘲讽。
练千霜眼神闪过异色,一时无言。
潮见又道:“会知道你们底细的,除了自己人,还会有谁?”
上官远遥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自己人?这位女侠,你所言何意?”
潮见望着练千霜,眼中闪着戏谑之光。
练千霜深知躲不过,叹了口气:“她说的,是乔碧。”
“乔碧?”上官远遥甚是惊骇,跟着便反应过来,“话说回来,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练千霜不忍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他已离经叛道,堕落入魔。”
“什么???”上官远遥万不可置信,“不可能!乔碧他虽是浮躁顽劣,但也不至于是非不分。”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再同皇上解释。”练千霜道,“当务之急,是皇上你的安危。”她顿了顿,随即双手抱拳请愿,“请皇上务必下一道圣谕,将京中的修仙之人,全召集到宫里来,为你保驾护航。”
“为何突然如此大动干戈?”
“魔星后卿欲要复生,除了需要一万条寻常魂魄,还需神王、魔王,和人王之魂。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帝神之魂,又虏获了月族族人,唯一欠缺的,便是你的魂魄了。”
“你的意思是,乔碧会对朕动手?”
练千霜无语默认。
“不会的。”上官远遥摇头,“乔碧与我交情匪浅,即便他已入魔,也不会如此狠心绝情。”
“我也不愿相信他会如此。可有一点无法否认,他既已入魔,便是认后卿为王,彼时他如何听你差遣,现时亦会如何听从后卿。”
上官远遥一时呆愣:“那现在该怎么办?”
“加紧防卫。”练千霜道,而后又看向薛不二,“不二,劳烦你为那位武士驱除魔气。现下,能救一个是一个。”
薛不二点点头,随即便下药去了。
一旁的孟染听了他们的对话,不禁忧从心来,他战战兢兢问:“师父,现下状况真的这么岌岌可危了?”
练千霜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潮见眼珠一转,问练千霜:“我看你下一次与乔碧相会,便是与其划清界限之时。”
练千霜沉痛地闭上了眼,内心一片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