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一头撞进迷雾，半天没回过神来。待到烟消云散，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此地广阔无垠，没有浮云蓝天，亦没有日月星辰，天地白茫茫一片，找不见界线，好似一个整体。
他下意识寻找练千霜，一连唤了几声她的名字，却无任何回应。没办法，他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脚下软软的，他蹲下来，掬起一捧沙土，发现它们细腻得出奇，并且是前所未见的乳白色。再放眼远方，空无一人，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按说应是死气沉沉，然而很奇怪的，他却不觉得孤寂，反而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之前在御花园中，闻到曼珠沙华的香气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跟着地儿一模一样。他愈发奇怪了，疑惑这到底是哪里，更疑惑这为什么会留了一丝影像在脑海。
突然，鸟鸣声再次响起。他动动耳朵，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行，一棵树现于他眼前。那棵树看着不过几年树龄，枝叶不算繁茂，比自己高不了多少，树下坐着一个人。他眼前一亮，赶紧提步上前。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儿虽还有些稚气未退，气质却不凡。他正倚着树干睡觉，一点也没察觉乔碧的到来。那青鸟栖在他肩头，整理起羽毛，好似找到了归宿般舒坦。
“喂！”乔碧叫了一声，试图唤醒对方，然而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乔碧推了推他，少年还是无知无觉。他忍不住动作粗鲁了些，少年一下被推倒在地，如同死尸一般，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吓了一小跳，以为对方死了，连忙伸手探他鼻息，发觉平稳如常后，才放下心来。
这人为什么在这儿睡觉？还有这到底是哪？一连串无法得到回应的问题涌上乔碧脑海。他又环顾了一圈四周，还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没办法，他只好继续推搡那少年，一边不耐烦地叫唤：“醒醒，醒醒。”
依然没有反应。
终于，他所有耐心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扬起手重重一耳光扫了过去。少年微微蹙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视，乔碧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年一点没有初醒的迷糊，反而目光清明，静声问：“我睡了多久？”
乔碧莫名其妙，自己还没有发话，这人倒是先问起问题来了：“我怎么知道！”他有些愠怒，“你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你不知道？”
少年沉默，而后站了起来，挺直了背，竟然只到乔碧肩膀。
乔碧垂眼睇他，有点儿目中无人的意思，没好气问：“这是哪？”
少年表情一闪而过的微妙，反问：“你能找到这里，却不知这是哪？”
乔碧惑上加惑：“我方才还在蓬莱寻岱舆、员峤二山，一阵迷雾过后，就到了这里。”
“所以呢？”
乔碧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愤然拂袖：“银灵子定然是在唬我，世上根本没有前尘湖这样的地方！”
少年眉头一挑，问：“是银灵子引你来的？”
他嗯了一声。
“你寻前尘湖，是想追溯前世？”
“废话，不然呢？”乔碧白他一眼。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似在探究什么。片刻，才沉声道：“这儿便是前尘湖。”
乔碧感觉受到了愚弄，气得都笑起来了：“这方圆百里，只有白沙，哪有湖的影子？”
“你再仔细看看。”
乔碧张望一圈，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你再愚弄我，别怪我不客气！”
少年又道：“你能寻到这里，定然是心之所往。很多东西不能用肉眼去看，而要用心去体味。”
乔碧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忽然，他听到什么异声，虽是几不可闻，但他还是辨出，那是潺潺的水流声。
他惊讶地望着少年，少年笑了起来，道：“听到了么？”
他微微点头。
“你闭上眼睛。”
他依言照做。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合上眼后，他面前居然不是黑暗，而是与睁眼时相同的景色。少年依然望着他，声音有如回音般缥缈：“你看不到，是因为你身处其中。现下你已摒弃肉眼的迷惑，是否看得更清一些？”
他再次放眼望去，继而惊讶地发现，先前的白沙竟然成了一片湖泊，他与少年凌于湖面上，如脚踩地面般平稳。
“这就是前尘湖？”
少年点点头。
他低头望去，却只望见自己的倒影：“你为什么没有影子？”
“因为，我不是人。”少年一脸神秘。
“你是魂？”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你到底是谁？”
少年却说：“你不是来追溯前生的么，何必关心我是谁。”
他一脸狐惑，又瞥了一眼湖面，问：“为什么除了影子，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要向它诚心发问，它才会回应你。”少年道。
这回他相信少年不是愚弄自己，遂深切注视着湖面，心中默念：前尘湖，若你真如银灵子所说，能映出万年前的往事，就请告知我，为何练千霜会劫数难逃。
湖面泛起一阵涟漪，搅碎了他的倒影。动荡间，他感觉天地都换了颜色，一张张脸，一幕幕破碎的场景纷纷自他眼前闪现。最初，他看到尚是一只碧眼黑猫的自己，在天界的净居宫，伴着居空寸步不离。而后，场景换到了应劫川前，居空一脸不舍地将他投入瀑布中，潮水席卷而来。
可越过瀑布后，场景又变了。他见到两名男子，坐在月下对饮。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此酒甚美，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可好？”
另一个抬头看着明月，含笑言：“今日月光莹润晶透，不如叫‘照月’可好？”
“妙极，应情应景。”
二人相视而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虽然只是看着，可乔碧却觉着，那杯酒好似进到了自己喉咙里。记忆中，他从未见过这二名男子，可这画面却说不出的熟悉。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痛和酸楚是他唯一的感受。
紧接着，场景又变了。天破了个洞，铺天盖地的大雨直落而下，洪水席卷了大地，一片狼藉。有两派人马从天上打到地下，刀光血影，难解难分。那二男子之一跪在地上，潮水没过了胸口。他脸上分不清是是雨是泪，悲伤汹涌过漫天大雨。他朝天高声唤着：“帝神，我求求你，救救他！”
又一阵洪水卷来，场景变成了天界，之前那男子站在一颗巨大的五色彩石面前，奋然一击。“轰”的一声，彩石化作齑粉，天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跟着的画面，是二男子跪在一片白沙之上，一道浑厚而又缥缈的声音带着极度的震怒，回荡在天地之间：“灭世之罪，不可饶恕！我以天之名，罚你们入阿鼻地狱，九万世受九重烈焰灼烧之苦。亦诅咒你们，从此人生不相见，轮回转世，世世不得善终！”
这席话，令乔碧觉得内心受到剧烈的冲撞，眼神都跟着抖动起来。再接着，那二名男子又到了地府的奈何桥上，身后，跟着神荼。可神荼的表情却不似他之前见到的那样阴险狡诈，而是充满了痛惜。
一个妙龄女子端着一碗水，痛心地望着他们，说：“喝吧，喝过以后，会好受些。”
二男子深情对视，谁都没有去接。其中一名男子以一种卑微的态度，低声道：“一定要喝的话，可否留个记号，让我们来世还能辨出对方。”
女子没有反应。
那之前向天呼求的男子忽然泪流满面，捧着女子端碗的手，苦苦央求：“求求你了，孟姜，我不奢求太多，只求来世擦肩而过，能有瞬间的似曾相识。”
一边的神荼长叹了口气，道：“你就成全他们吧。”
乔碧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孟姜摘下一朵曼珠沙华，取了一片花瓣，分别在二男子的眼角和后颈处点了一下。
涟漪消失，湖面恢复平静。乔碧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少年无言地瞅了他一阵，忽而幽幽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乔碧被这声音一下点醒了，偏头望过去时，目光里净是凶狠：“你到底是谁？！！！”
他伸手想要抓住对方，却扑了个空，声音又自他背后响起：“前事你已知晓，就不要在此逗留了。”
“那都是真的吗？”
“你以为呢？”少年面无表情。
他冲上去又想捕捉对方。对方却手一挥，激起的掌风使他朝后飞去。他在空中画了一道抛物线，再与湖面接触时，竟然直接坠了下去。
透过清澈湖水，他看到少年居高临下地冷冷瞥视着自己，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而后发出一连串悲怆的笑声。原来，他来前尘湖，追溯的不是前生，而是业障。那少年的表情告诉他，此罪无计可消除，他翻山越岭寻到的，是一条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望的路。